第52章 论破
这是真弓第二次在自己家中等到昏迷中的人醒来。有一瞬间, 她觉得自己家就像个游戏里的复活点，迎接玩家的复苏与新生。
不过，上次太宰治苏醒后等来的是她的冷漠, 这次狛枝凪斗的苏醒等来的却是她的气愤。
因为她的怒火过于显而易见，以至于狛枝凪斗这样说话无所谓读不读空气的人在睁开眼见到六年不见的真弓之后, 打招呼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寒暄的话就免了, 凪斗。”
真弓像是要把狛枝凪斗的灵魂都看透一般认真地注视着他，搭在床上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床单。
“你知道你就要死了吗？”
对于和狛枝凪斗之间的关系，真弓并不能做一个准确的定义。
她曾经想过, 如果没有那场事故，即使她与狛枝凪斗在生活中相遇，他们大概也不会成为朋友。
事实上，连“朋友”这个门槛很低的称谓, 她也对其打上过一个问号——出院之后就再也没见面没联系，甚至连对方入学希望之峰这种赫赫有名的顶级学府也不知道的朋友，听上去实在有些塑料。
但另一方面，真弓深知自己和狛枝凪斗之间的羁绊远比友情更深厚。事故与随后的治疗用无形的丝线在他们的手上打了个死结, 从此再也无法挣开。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密联系中逐渐抽离诞生出一种抽象的概念，包括了她和狛枝凪斗约定好寻找的答案, 以及一点对狛枝凪斗的隐秘的期许——这时的狛枝凪斗并非代表他本人而更类似一个理想化的符号, 就像是童话里的王子公主, 或者入睡前在脑内描摹构想的小说主人公, 真弓偶尔幻想一下对方过着怎样的生活，也算是给自己增添一些慰藉与乐趣。
但无论真弓构想出了怎样的小剧场，她心中的狛枝凪斗的生活都是美好的、无病无灾的，与死亡再也扯不上半点关系。
而现在, 她面前的真实的狛枝凪斗，却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
狛枝凪斗眨了眨眼，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真弓这就已经发现了吗？果然和你的重逢是我莫大的幸运。”
几年不见这人说话怎么变得奇奇怪怪的。真弓气在头上，语气不自觉地变重：“你到底对自己的情况有没有自觉？你现在可是随随便便走在路上都有可能死掉的人！”
“嗯，我知道。”狛枝凪斗好脾气地回答。
真弓被噎住了。她和迦尔纳等人带着狛枝凪斗回来后，先把他扔进了迦勒底，去检查白山吉光口中的疾患是什么。得益于罗玛尼·阿其曼一次又一次的改善，迦勒底的医疗系统几乎可以用尽善尽美来形容，就算是学园都市也要甘拜下风，而且相差不止一星半点。
迦勒底的职员打着哈欠推狛枝凪斗进检查室，还有闲心调侃真弓说她滥用御主职权给关系户捞好处，但等到结果出来后，诊室里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两位职员二话不说就把狛枝凪斗推去了隔壁房间做活检，留下真弓独自看着电脑上显示的图像出神。
长期在医院做志愿者的她当然看得出检查的结果有多糟糕，从大脑到身体都糟糕透了。
好不容易从空难里活下来，怎么会又得上绝症……真弓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仿佛破了一只水气球，汨汨地淌出一池苦涩。
她知道自己不该向狛枝凪斗生气，毕竟他也不是自己想得病的。但狛枝凪斗的病情已经恶化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而他居然看上去满不在乎，也不像是在医院里好好治疗的样子——和田组总不可能去医院里绑架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挂掉的病人做人质。
所以她还是不可抑制地生气了。
“为什么不治疗？我不知道希望之峰的医疗水平如何，但你这两年如果接受治疗，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狛枝凪斗的回答没有一丝停顿：“因为这大概也是我人生的一环。”
“什么？”
少年暗绿色的眼睛凝视着自己没有血色的手，平静的语气下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混沌：“巨大的不幸后是巨大的幸运，比如我被绑架这件不幸的事情换来了与你重逢的幸运，同样，患病的不幸让我得到了以‘超高校级的幸运’入学希望之峰的机会……”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这样的渣滓也能进入希望之峰学园真是无比的幸运，所以我也接受了自己的病症。”
“所以，你的意思是能被希望之峰录取就已经了无遗憾，命也可以不要了？”
真弓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狛枝凪斗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希望之峰学园的过分执着了，这让她无法理解。
在她眼里，希望之峰的学生固然有着令人艳羡的才华和天赋，他们能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一路坚定地走下去也让她钦佩，但也仅限于此，会为此付出生命什么的，别说她了，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哈哈，真弓这样一问，我反倒不太确定了。”狛枝凪斗搔了搔脸颊，眉毛微微向下弯着，显得温顺而无害，“是呢，我的生命不是作为希望的垫脚石付出，而是输给了疾病，好像的确会有些不甘心。”
真弓叹了口气，终于露出了在见到狛枝凪斗后的第一个笑容。
“你自己有求生欲就好。我都做好要在救下你之后又把你绑着去治病的准备了。”
尽管狛枝凪斗罹患的是所谓的不治之症，但绝大多数情况下的无能为力并不代表是真的无计可施。真弓在狛枝凪斗昏迷期间已经找到了一条可能性。
迦勒底有硬件设施，但缺少了能够使用它的医生，学园都市有个只要不死就能给救回来的神医，但在技术设备方面还达不到治疗狛枝凪斗这种重症患者的要求。
而真弓恰好能两边都要。
这难道也是一种幸运？真弓的脑海里冒出这样的念头。
片刻之后她意识到这个想法颇有几分刚才狛枝凪斗的味道，顿时觉得有点惊悚。
她都还没搞懂对方那些幸运不幸的玄学发言是怎么回事呢，这就被传染了？
“……不管怎么说，那时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命，可不能再任其消逝了。”
听了真弓的话，狛枝凪斗饶有兴致地看向她：“真弓对于活下去这件事已经不再迷茫了吗？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要把寻找活下去的意义作为活下去的目标。」
这是她过去与狛枝凪斗的约定，若是能再次相见，便告诉对方自己找到的答案。
真弓点了点头：“至少现在的我有着活下去的理由与意义。我想用自己的双眼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的美好与丑陋，我想把我看到的这一切讲述给某个人听，还有，现在的我有能力去守护，去帮助，去拯救别人，我不再像那时只能被人保护，我也可以成为某人的力量。”
她顿了顿，认真地看着狛枝凪斗：“这其中也包括你，凪斗。我不知道你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但你看上去……很让我担心。”
其实真弓大可以去窥探狛枝凪斗的记忆，让他将他们分离之后自己的生活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她，但她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选项，她更希望对方能亲口说出自己的故事，即使那不是真相，或者不完全是真相。
“我和你一样，也找到了答案。”
苍白的少年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屋内的灯光被真弓调整到柔和的亮度，但他还是眯起双眼，仿佛看到了什么炫目的东西。
“在出院之后……不，其实从那场事故开始，我的人生就不断上演着幸运与不幸的轮回。上学路上被香蕉皮绊倒，便能从自动售货机中获得免费的饮料，在书店偶然找到了心仪许久的书籍，回家路上便会遇到大雨，被路过的汽车溅一身水……不幸之后必将有幸运等待，反过来说，只要以不幸作为代价，之后便能得到同等程度的幸运。
“后来，在这样有迹可循却无法掌控的荒唐的命运中，我终于找到了一件真实恒定，永不改变的宝物——那就是希望。”
挂在狛枝凪斗嘴角的弧度放大几分，原本轻柔的语气逐渐变得急促而热烈，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双手交握在胸前，像是最虔诚的朝圣者：“无论是幸运还是不幸，无论命运如何作弄，只有希望是绝对的好东西，是能让人跨越困难，克服绝望的宝物。所以我开始寻找希望，若是能成为希望的垫脚石，我可以付出一切。希望之峰学园便是我迈出的第一步，我认为拥有巨大才能的人，一定能孕育出巨大的希望。不过，尽管我的同学们的确都有着闪耀的光芒，但或许是因为校园生活的平淡，我所期待和追求的‘绝对的希望’并没有诞生……”
“就在这时，真弓你出现了。”
狛枝凪斗双眼放光地握住真弓的手，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冰焰，明明缺乏温度，却能让人产生正在被灼烧的幻觉。
“在视频里看见你的一瞬间我就确信，你身上名为希望的光辉比任何人都要耀眼，你就是最接近绝对的希望的存在！”
尽管很少有人相信，但狛枝凪斗从不说谎。几小时前他看见电脑屏幕中的真弓时，便无可自拔地被吸引了心神。
当时的真弓向和田组展现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但狛枝凪斗没有忽略掉在这张面具背后隐藏的坚定。那是一定会从这场困境中解脱的坚定，也是一定能够跨越这份绝望的自信。
而这份自信的源头，大概是来自真弓在此之前早已战胜了更为强大而可怖的绝望。
更重要的是，狛枝凪斗深知真弓过去的那些迷茫和淡漠，如果说普通人跨越绝望的难度是十，那么对真弓而言，难度就是二十，五十，甚至一百。
从这样的灰暗中蜕变的少女，怎能不让他深深着迷？
真弓没有立刻给出反应，她正在组织语言……不，在组织语言之前，她还需要组织一下脑回路。
她大概理解了狛枝凪斗在说什么，但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尽管狛枝凪斗对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她清楚被对方略过的那些回忆恐怕并非常人所能承受，否则狛枝凪斗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都改变了很多很多。但不同的是，真弓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出于自己的决定，而狛枝凪斗，可能是在命运无情的洪流之中，不得不伸出手去抱住最后的一根浮木。
面对这样的狛枝凪斗，虽然自己是年幼的一方，但真弓还是不免在心疼之余又有些自责。
她将心中的狛枝凪斗塑造成了拥有所有她未曾拥有的美好的角色，却忽视掉了真正的狛枝凪斗可能经历的种种坎坷。
……如果她再主动一点想办法联系他，如果他们重逢的时间再早一点，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不过真弓的准则之一是，现在永远比过去重要。已经发生的事情或许无力改变，但至少可以亡羊补牢。她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狠下心开口：“我不赞同你所说的绝对的希望。”
狛枝凪斗笑容微滞，不解地眨了眨眼。
“说到底，‘绝对的希望’这个概念本身就很模糊。打个比方，勇者打败了魔王拯救了世界，对于全世界的人来说，他或许是希望，但对于魔王而言，勇者难道不是摧毁了自己的希望的绝望吗？而那些在魔王被打败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人，勇者在他们心中又能不能成为希望呢？
“所以无论在凪斗心中的我是什么样，我都无法成为绝对的希望。”
在真弓看来，让所有人都幸福的选项是不存在的，哪怕这个选项是拯救世界也不例外。
因此她也早就作出决定，她只会去做那些她认为是正确的事情。
见狛枝凪斗欲言又止，她笑了笑继续说道：“虽然不能成为绝对的希望，但如果是成为‘凪斗的绝对的希望’的话，我或许可以尝试一下。毕竟凪斗以前，也是我的希望啊。”
她不可能成为所有人的希望，但至少在自己的一方天空内，她可以做那颗星星。
只要还有一个人需要她，她便会继续发光。
狛枝凪斗非常失望，甚至有些绝望。他长久以来的坚持在短短几分钟内便被人无情地撕碎，而动手的是对他而言十分特殊的人，也是最接近他理想的人。
但在失望的同时，他惊异于自己内心深处难以抑制的欢喜与雀跃。因为对方在那撕碎的梦想中缝入了新的材料，编织出另一幅绚丽的图景——一幅真实的，不再是镜花水月的图景。
他终于能触碰到那颗遥不可及的星星。
他松开抓着真弓一只手的自己的双手，但随即又轻轻握住。
“你真是……太耀眼了。”
真弓一看谈妥了，高高兴兴地回握住狛枝凪斗：“既然这样，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治病了？”
狛枝凪斗回以她同样灿烂的笑容：“如果这能让你更加耀眼的话，作为希望垫脚石的我荣幸至极。”
真弓哼哼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背书：“额颞叶痴呆的并发症包括失语，抑郁症，以及严重的精神异常……”
狛枝凪斗再次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所以呢，在凪斗病好之前的一切不当言论，都会被我当作并发症的表现而无视掉，其中就包括垫脚石！你可是我的希望，才不是什么垫脚石！”
“呀，像我这样的蝼蚁居然能被真弓称作希望，实在是……”
张口就来的狛枝凪斗在察觉到真弓怨念的目光后，后知后觉地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他又一次忍不住开口：“真弓，这个‘不当言论’的规定范围，是不是有些太宽泛了……？”
真弓冷酷地把他按回床上：“驳回。”
被迫钻回被窝里的狛枝凪斗盯着天花板发呆。
当初那个唯他是从说一不二的小女孩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做到了！（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