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起色
这东西……留着总是让人心慌。当初是鬼迷心窍,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才把画像偷偷带回来,现在知道了她是谁,虽然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留着它,可是……总觉得这像是把一把刀插在身上,总有一天会扎得自己血肉模糊,还是把它送回那个废宫去为好。
这一次,她没有迷路,顺顺利利地找到了那座废弃的宫殿。可是,等她鬼鬼祟祟溜进去,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画像挂回墙上,却发现废宫里已经有一个身影抢先一步在那儿了!
会被发现少了画像吗?谢棋的心狂跳起来,倏地躲到了隔壁的侧殿里,从断壁残垣中探出头小心打量着正殿里的那个人,居然……是险些要了她小命的皇帝?这算不算冤家路窄呢?
她一激动,不小心碰到了残破的椅子,一个严厉的声音霎时响起:“谁在那儿?”
静默。
“出来。”
看来,这祸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谢棋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侧殿踱步到了正殿,跪在了皇帝面前行礼:“司舞小谢叩见陛下。”
“是你。”皇帝显然还有记忆,语气阴沉不定,“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棋摸摸鼻子抓紧了手里的画卷:“我……我来看看师父,顺、顺便把师父的画像物归原位……”
“是你偷的?”
死一样的寂静。谢棋默默地裹紧了单薄的衣衫,硬着头皮道:“我,我以为这里是废弃的宫殿……这幅画可以拿……”并非贪婪,并非有意,只是冥冥之中的本能,不能让它待在这样的地方和这断壁残垣一起毁掉。大风大浪她都没有死,这一回她不会死在偷了一幅画上吧?
皇帝久久地沉默着,不发一言。
谢棋悄悄抬头看皇帝。他憔悴的神色也许只有到了这废宫才毫不遮掩。她第一次见他不过四十上下,这会儿却觉得他已经年过半百了,那样的苍老,那样的落寞。死人的束缚力永远比活人强大,哪怕是皇帝,也不过是个丧妻的老人吧。
“师父她……”
“起来吧。”末了,皇帝只是叹息。
那一个晚上,谢棋第一次靠近了这个高高在上的老人。
一夜悄然而逝,她瞌睡无比地听着皇帝絮絮叨叨直到天明。在这个废弃的宫里,他仿佛成了个慈爱的父亲,一言一行温煦无比,就连他讲的那个故事都带了三月晨雾时分的迷蒙与温和。
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一个女子能和舞姬相比,你虽和她的身形有七分相像,然而尹槐却终究用错了方法,普天之下只有一个舞姬。
十几年前大火烧了这座宫殿,舞姬连同刚刚年满五岁的小公主都不知所踪。留着这废宫,不过是想留着她最后的痕迹。有朝一日,假如音儿回来,会有机会见到她娘亲的印记。
荣华富贵一世,妻离子散一生。
“《杀阵》?”
谢棋诧异的声音在乐府的舞殿里遥遥响着。今天一早,她就被尹槐拖到了舞殿里,被告知这一次比舞如月宫的参选曲目是《杀阵》而并非《如云》。舞殿里还有一个江湖打扮的人,他沉默地坐在殿上,不抬头,不多言,甚至不看任何一个人。
“是《杀阵》。”尹槐道,“罗朱国擅长骑马射箭,不论皇宫贵族或是山野小民都豪放不羁,我们不能与其相比,也不能扬长避短。水袖舞又怎么能比得上剑舞呢?”
剑舞?谢棋默默地瞧了一眼那个江湖打扮的人,又回头看了看尹槐:他该不会是想……
“与其学其形,不如学其骨。小谢,你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学剑,剩下半个月师兄亲自教你学舞。”他笑了笑,让开一条道儿,“小谢,见过何剑先生。”
谢棋放下心来,朝那个一直没抬头的江湖客咧嘴笑:“呃,见……过何先生。”这人,哪怕再擅长使剑,也不该把名字叫剑呀……
“什么时候开始?”
那个人终于抬了头,目光冷冽无比,如剑出鞘。谢棋在他的目光下僵硬了身体,心跳都仿佛停止,几乎在一瞬间,身上开始泛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只是一个眼神,就能让人骨子里透了寒。
有的人擅长使剑,而有的人,本身就是剑。谢棋几乎没有看到何剑手里的剑是怎么出的鞘,她只看见了一片银亮的剑影在昏暗的舞殿上闪出道道心惊,黑衣的何剑几乎要埋没在这剑影里面,剑如虹,如同行云流水,让人目不暇接。谢棋清晰地听到刚才已然停顿的心跳渐渐加速的声音,到后来的纷乱无比情难自已。也许,这样的剑法就和高妙的舞蹈一样,能够让人情不自禁地心潮澎湃,可是,这样的剑法,用来跳舞?
谢棋忍不住吞咽口水,扯着尹槐的袖子晃了晃:“师父,不,师兄,有没有简单点儿的?”就这套剑法,没个十年八年怎么可能练得成?她连跳舞都笨手笨脚,更不用说练剑了!
尹槐也在看何剑,干咳:“何先生,小谢并非江湖中人,先生这套剑法连在下都记不住……”
何剑一个收势停下脚步,阴沉的目光对上谢棋,开口道:“简单的有,先扎马步。”
“是。”
谢棋厌恶扎马步,每次都是从扎马步开始,这些日子下来,她的马步已经相当厉害了,一两个时辰脸不红气不喘。
尹槐飘然而去,留下那个阴沉的何剑和她面面相对。春日早已过去,烈日当头,谢棋闷头扎着马步,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可是一不小心对上何剑的目光,一身的热汗在瞬间变成冷汗,夏天也冷得让人发抖。
时间一点点流走,舞殿里的熏香已经燃烧殆尽。谢棋小心开口:“何先生,两个时辰了……”从早上到中午她一直饿着肚子,越是接近午后越是头晕目眩。
何剑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他低头坐在殿上沉默不语,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也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常在宫里走,哪有不见稀奇古怪的人的道理?谢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她忍。
午后的时光也溜走了,阳光投射进舞殿的时候,谢棋已经饿得眼冒金星。她并不寄希望于何剑这位江湖客能够体谅她这小女子,只希望他能够“偶然”记起来她从早晨到现在还滴水未进呢,不给饭吃,好歹赏口水喝啊……可是,他仿佛成了雕像一样,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
舞殿陈旧的梨花木门被打开的时候谢棋只是木然回头,然后,在一片烟尘里见到了个不速之客。
“莫大人?”
出声,是错的第一步。因为下一瞬间脑袋上就挨了重重一击,尹槐嬉笑的脸近在咫尺,他说:“小谢,你的心思倒活络。”
“我饿。”谢棋哭丧起脸。“小谢,你把面罩摘下来吧。”尹槐盯了她片刻道,“天热汗多,对你的伤口不利。”
谢棋想了想,乖乖点头摘面罩。现在已经是夏天,刚才又扎马步累得汗流浃背,脸上早已经黏糊糊一片了,皮肤和锦布的面罩贴在一块儿难受得厉害。面罩摘下来的一瞬间,丝丝凉意霎时钻进了皮肤里,她忍不住颤了颤,恶毒地扭头去看何剑。在这殿上,唯一没有见过她这张脸的只有他一个,也不知道江湖客看到她是不是风雨不惊。
结果,何剑的目光和她相遇,他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别扭,就好像早就知道她面罩下的脸是这副模样一样。
歹势!
谢棋垂头丧气地继续扎马步,却感到后背被人盯上了。她茫然转身,对上的是尹槐发亮的眼——他满眼兴趣,一双桃花眼瞪圆了,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托起了她的下巴左右察看。
……谢棋扭头。
半晌,尹槐犹豫道:“小谢,你的脸,好像有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