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柳南烟母女暗中窥伺,碍于郭启淮勒令她们不准涉足后宅,她们便止步于通向后院的蔷薇缠枝月洞门前。
叶卿不想被人看到哭,没回织造行,钻进了在郭宅的闺房。郭启淮则大步走向另一边。两个人面红耳赤的分道扬镳。
瞅着静谧清幽的院落,孟丽娇生怕哪个率先低头出来,破坏这份宁静。
孟丽娇一会望望郭启淮走去的方向,一会望望闺房方向:“娘,你说这次他们会僵持”
话音未完,就见郭启淮端着一个冒热气的托盘往叶卿闺房走去。
孟丽娇止声叹了口气。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叶卿憋住哭噎声,扭身背对槅门朝里。
郭启淮进去瞧见女儿肩背轮廓还在一抖一抖的发颤,心中煞不是滋味,走过去轻轻搁下紫漆托盘。
郭启淮转了几圈,叶卿闪避了几圈,看不到她的脸。
郭启淮站在她背后轻声道:“还在怄气呢小公主,女人生气容易老。尝尝我做的美食?”
他亲自下厨?叶卿余角偷瞄一眼桌上的东西,险些破功笑出声。
一堆鼻子嘴巴拧巴成一团分不清是猪是兔子的糕点,居然称作美食。叶卿嘴角狂抽。
“我只是跟你提一提,你不愿就算了,从头到尾我哪有逼你非嫁不可,我语气有些不好,谁叫你爹天生嗓门大、中气足,”郭启淮道,绕到前面去,又被叶卿躲开,不肯见面不肯说话。郭启淮无奈轻哄道:“不是说出去玩吗,像昨天那样,逛街练武吃糖葫芦?还是想干点别的。”
他又逗又哄的围着女儿转圈,叶卿眼睛哭红,不想被瞧见,干脆埋头趴在桌子上。
郭启淮没辙:“那先欠着,回来再陪你玩儿,”看到女儿粉白如玉的耳朵尖动了一动,知道她还是在听自己说话的,他有些高兴的解释去向:“嗯,我要出门一趟,去驿馆跟将帅们商议浙直总督选拔的事情,可能今晚或者明晚也不回家,你爱住郭宅和织造行都随你,我留有亲兵护卫,你可以调动他们。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差卢弼来找我。”
走出房门外,卢弼神情不妙的等在外头。
他目睹了全程,两个脾气倔强的人针尖对麦芒,事情也没说到点子上,可急死他了。
待郭启淮出来,卢弼正要说话,郭启淮挥手令他噤声。
等在远离了闺房的甬道上,卢弼才开口:“主子,你说一通不痛不痒的话小姐自然恼怒不依。她要是知道全部过程,就会理解你的苦心了。”
郭启淮摇一摇星发雾鬓的头,挫败的道:“卿儿说得对,我这一趟回来不像认亲,像来认筹码的,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只会给他们带来灾难。我对她从小没有养育过,一回来却逼她嫁给不喜欢的人,叫我情何以堪,”他勒令下属也不许再置喙此事:“卢弼,不是我不听你的话,我有言在先,只是试探卿儿的口风,她既然不愿此事勿要再提。”
叶卿留在郭宅生闷气,薛亭到处找她,在织造行找不见,就来郭宅,禀报说萧恪的属下罗良罗主簿登门拜谒。
叶卿收整收整心绪,给发红的眼眶扑了一层薄粉,就回织造行去见客。
情况有些紧急,双方见礼过后,罗良开宗明义的先给她讲述一遍选拔浙直总督的事情。
朝廷收到确切情报,汪凯泽购大量木材、熟铁进岛国,开始制造战船,对沿海发动攻击势在必行。
朝廷打算推出一个总领浙直的总督来指挥这次战役。
遴选下来,目前四个人最具有竞争力,分别是萧恪、慕鸿亦即慕白枫的父亲、郭琳亦即郭大帅,还有一个叫秦百川的军阀。
慕家是知己知彼的老对手了,郭家好歹也忠厚正义,罗良着重跟叶卿提了一下秦百川此人:“这人是苏州首屈一指的大军阀,作战本事普通,酷爱搜刮民脂,放印子钱,是敛财的一把好手。这回沿海出现小股浪人,他和主子同时出兵剿灭,大家都默认这是一次选拔前的试炼。主子锐猛骁勇,打仗当然不惧谁,坏就坏在打完仗的后续。那秦百川仗着家财万贯,重金买通了朝廷度支郞和周边大商户,让他们寻借口慢放粮给主子的军队,保证他们饿不死,却会饿肚子。如今我跟府中账房合计,就是倾其侯府家底,也不够负担这次军费。试想,到时秦百川的军队凯旋,吃油穿绸高歌艳舞,我们的士兵食不果腹吸风饮露,那一定引得怨声载道,于这次选拔大大不利。”
叶卿听懂了对方来意,她沉吟半晌,估算了一下织造行的余存,道:“其它方面我不懂,财务我愿效犬马之劳。主簿不必担忧,后续银钱不够的地方,织造行可以添补上。”
支支吾吾的罗良听她主动提起,登时大喜过望,也感到非常钦佩,有几个商人能做到轻财重义:“我、我之前那样设计姑娘,把你接到梨花巷,罗某实在万死难辞罪过。姑娘还肯不计前嫌的帮我们,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往后谁要敢阻挠主子迎娶你,我罗良第一个不答应。”叶卿的商女和外室身份被一些人熟知诟病,可能会对成为她当侯夫人的阻碍。”
叶卿置之一笑:“作为生意人,等价交换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当时我们素昧平生,你们救了我娘跟弟弟两次,你们没有亏欠我什么。”
几日后,萧恪军队大胜凯旋。
打完胜仗后萧恪便下令设宴犒赏三军,慰劳诸位将士。
在飨宴开始之前,大家先围着篝火吹了一通水,跟留守在陪都的兵将们将他们如何大败敌军的。
讲到惊险之处,群声叫好,拍掌击节。
没过多会,大家便开始静默下来,没得体力闹腾。他们从战场回来,因为军资被敌寇抢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后勤粮饷补足不及时,归途中仅有糙糠腐肉果腹,所以还蛮期待这顿犒赏大宴的。
萧恪敏锐的察觉到将士们的焦躁,悄然离席,去找罗良问宴席怎么还没开始。
罗良正想找他说这个事,钱粮都远远不够,无法供应庞大队伍的这顿飨宴,乃至后续饷俸奖励。
萧恪激动的揪住罗良衣领,恼火质问:“怎么可能,之前叫你们预算过,一定要把给士兵的份额留出来,哪怕我们勒紧裤腰带都无所谓。现在你跟我说粮不够!”
“主子息怒,朝廷不说不拨款,但因为被秦百川买通,只说迟两日再拨,不会让我们的人饿死,但军心会大大震散。如果、当初主子肯听我去攀结秦百川,想必他不会做得这么狠绝。”
萧恪喘着粗气,望向篁篁篝火中还在等待大餐的饥馁士兵,一时间心乱如麻。
罗良献出一计:“以主子的威望,完全可以和各大酒楼赊账,命他们把米粮肉菜送来,先应付这次再说。”
萧恪负拳紧握,眉头拧结。这是不得已的办法,万一给对家知道了,岂不大肆渲染他大军军费还要东拼西凑,连饭都吃不饱,焉能让将士们心甘情愿卖命。
萧恪犹疑不定之时,郝然听见一群马车车轮的辘辘声,以及闻到米饭的香味。难道罗良先斩后奏,去跟酒楼赊账了?
萧恪警惕的走过去,看到领头指挥的人,登时疑虑全消,只剩满腔的信赖感:“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耽搁,来晚了些,你们饿坏了吧。”叶卿指挥奴仆将饭菜送进去。
萧恪遥望一长队的板车,到板车尽头所在的农舍,隐隐察觉到被人算计了,准备这么多食物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叶卿起码在几天前就开始部署了。谁会同她合作,告知士兵情况,萧恪睨向罗良:“你早就告诉叶卿,叫她来帮忙,还故意不透露令我着急。”
“咳咳,属下没有欺骗主子,之前说的是事实,都督府和侯府加起来的钱粮都不够。后半部分嘛,既是叶姑娘出的力,应当由她自己来说,不然老夫就成了抢功的人了。”罗良如是说,其实心里也想给萧恪一点警示,人太顺风顺水了容易骄傲自满。
说罢罗良退下,去帮着搬运饭食,从实施计划来,他也好久没敞开肚皮沾过油水了。
望着冗长的队伍,烦忧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萧恪握着叶卿的手,担忧的问:“这是一笔不菲的开支,织造行能承担得起吗。”
叶卿回握他的手:“放心吧,我不会做取卵杀鸡的事情,织造府的运转没有问题,这就够了。而且大头还是你们出,我只帮忙补足欠缺的部分。”
萧恪心想,织造行是陪都第一大织造商,本要被东南商会引进,只因薛灵芸和沈知节闹割裂,名声有暇,这事才搁置了,财富上绝对是陪都商贾名单里的翘楚,叶卿应该没有骗他。
萧恪拿了一只食盒,同叶卿登烽台高望,坐观下面的人大快朵颐。
那厢,闻见陈年的竹叶青味道,酒鬼们的肚肠纷纷跳起了舞,他们等不及也用不着人伺候,蜂涌上去自个拿碗沽酒,正好续话助兴。酒水下肚后,再揭开饭篮子瞧,好家伙,油锃光亮的东坡肉,软糯喷香的大肘子,荤菜云集,油水管够。
其实他们沿途听说了秦百川的军队宴会上有劳什子龙肝凤髓、熊掌猩唇,不过他们大多是白丁粗人,可不知道那些是什么玩意儿,眼前这种又好吃又管饱的食物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了!
看到众将士吃得欢实,萧恪心头重石放落。
不过他细看之下,叶卿准备的酒肉似乎有些多了。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历经方才差点连一顿饭都请不起的窘迫,萧恪觉得叶卿有点爱屋及乌过头了。
随意翻看了看叶卿和罗良等人准备的饷俸奖励名录,萧恪询问道:“怎么这么多钱花在实物东西高上,俸禄却不变。如果把买东西的钱折算成银两,直接发放给他们,让他们想买什么买什么岂不是更好?”
其实军队发放的衣、帽、鞋、袜均有规制,但萧恪不是度支郞,不精通此道。
二来他是出于心疼叶卿。此次是突发事件,叶卿能筹措得银两已然能难可贵,还要在短时间内购置种类繁多的物品,她得费多少心神。
听萧恪问起,叶卿随口谈了一谈:“哦,这是我和罗主簿商量的。我认为合理的设置福利,比直接给钱要好。”
萧恪点了点头,静默聆听她。
叶卿述说基本理念:“给钱是容易被取代的,想给士兵们制造归属感,增强凝聚力,就需要量身为他们定制一套福利。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稻草窝,一个孩子的父母再贫瘠,也不会想去认别人当父母,因为除了钱之外,他们还有习性感情上的羁绊,去到另一个富裕家庭,有钱也不一定适合他们。再说钱是为了交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些衣裳被褥锅碗瓢盆,都是我精挑细选的,那些商行需要大量订单才肯按我的要求做,等闲还买不到呢。另外,统购统发也能节省一大笔银两。”
叶卿自顾自的侃侃道完,抬眸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凤眼,盯得她目不转睛,流光细闪。
“你、你要是觉得不妥,可以另行商议,”叶卿憋气说完,听萧恪嗯了声,有些沮丧,又被这家伙高高抛起:“我是觉得,我应该有一个女主人为我打理这些。”
叶卿气笑的捶了他一拳:“又讨我便宜。”
萧恪凝睇她道:“我是认真的。我怎么能让你做亏本买卖,等回去我就把我的房契地契都转给你,等有盈余的时候,就把这次的账填补上。”
“千万不要。这本来就是母亲的遗志,我哪能趁火打劫。”叶卿摇头如拨浪鼓。
萧恪据理力争:“你们是你们,我是我。你们想为国报效,我想把家产交给未来女主人,有什么冲突?”
叶卿想了想,还是拒绝,但没有拒绝彻底:“你若想我帮你打理家产的话,等过段时间吧。我现在刚支付了军饷,你转头就把家当交给我,别人说得好听以为你在投桃报李,说得难听的会觉得我挟恩图报。送出一只鸡蛋,回来一只下蛋的母鸡,占便宜的可不是我嘛。那我的一片好心就变成别有企图了。”
萧恪听她说得有道理,无从反驳。
但他要怎么回报救他于危难之际的她呢,萧恪等不了这么久:“那先提一些简单的事情。你今晚想要什么,小恪子供女王陛下差遣。”
说罢像大狗狗一样簇拥到叶卿身边拱蹭,叶卿痒痒发笑的抚撸他的宽背,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叶卿环住他温暖的脖子:“我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不想走路,你抄小道背我回织造行。”
“好嘞。”萧恪立刻调整了一个蜷蹲的姿势,方便她趴上起驾。
于是从铺就的麻藤地毯上,叶卿就真的做到了脚不沾地,从毯子上直被萧恪背下阶梯。
下了高台,不期遇上迎面走来两个人,是罗良和他的夫人,罗良这些天家里为了筹粮穷得揭不开锅,就带夫人来宴会吃饭。
因为是认知叶卿的,也知道叶卿此次的事迹,知道他们的关系,萧恪没放下板挣的人。
罗良和他夫人打招呼走过去之后,叶卿恼羞成怒的怕再遇到人:“小恪子,我命令你放我下来,等到人少的地方再说。”
萧恪不得已只好将她放下,叶卿想寻个地方整理散皱衣襟,便折回望台建筑物的遮蔽下,萧恪好笑她脸皮薄的追过去。
他们靠近望台的时候,居然听见方才遇上的罗良夫妇在谈论他们两个。
罗良这厮竟胆大包天揶揄上峰来彰显能耐讨好妻子:“夫人,对比一下你就知道你夫君多有情调了,我还知道买送只钗环给你,主帅哈哈,叶姑娘帮他那么大的忙,他也没什么表示,俩人跟小朋友玩闹一样背来背去的,真是两个幼稚的小鬼。你闻闻,这钗环上还有花香……”
萧恪听得脸色铁青,正要出去理论,被叶卿拽走了。
路上萧恪不言不语,陷入良久的自我怀疑中:“我真的很没情调?”
叶卿灿笑摇头:“不会呀,我就喜欢这样简简单单的。”
“诶,罗良除了是我的左膀右臂,哄女人也确实有一套,家里妻妾成群,还个个和睦。而我呢,连只有一个你,我都照料不好,只会给钱给房契。”俗,萧恪暗骂自己。
叶卿耸肩闲步:“这样慢慢摸索,带点笨拙,没什么不好,你如果是个历尽千帆的人,你对我说的话对别人说过,对我做过的事也对别人做过,那样有什么好。”
萧恪听她说得真挚,是真心实意那么想,也就放下了芥蒂。
他笑道:“哦,原来你喜欢单纯没经验的,那我有一天变得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罗主簿一样成熟世故呢?”
跟罗大人一样,妻妾成群么。叶卿光是想想就心梗。
萧恪眼睁睁看着她杏眸涌出一滴清泪,笑容瞬间凝固住,忙抬手去擦:“我同你开玩笑的。”
叶卿吸了吸鼻腔,定定道:“如果你学他娶妻还纳妾,我会离开你。”
“不哭了啊,不会有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