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大梁都城06
于元沅曾经以为, 处决镇国公后奔赴京城的路途会是她任务里最难熬的一段时日。
当然,此前镇国公幼子的抚养问题同样令人头疼,她把于大丫当刽子手赚的金银全舍出去当抚养费仍没落个好脸色。这也正常, 把人家亲爹杀了还指望对方笑脸对你, 那才是真正的痴心妄想。
“呜呜,卑鄙小人,我要——呃,嗝。”
不必动用杀猪刀, 不必展开领域,甚至不必使用任何一项屠夫的职业技能, 一个眼风扫过,边抹眼泪边扑向于元沅的小男孩便吓得开始打嗝, 一声接一声, 活似只小□□。
场面竟有几分滑稽。
于元沅扯了扯嘴角, 颇感无奈,她发誓自己真没有想吓人的意思。她蹲下身子,手扶住膝盖, 视线保持与仅到她腰高的小男孩平齐, 语气平和地开口道:“孩子——”
“呜哇哇, 你不要过来!”冯程脚一软, 摔了个四脚朝天,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呜呜娘, 呜呜爹……”
这回姿势真跟个□□差不多,两道泪水刷淡早些时候与伙伴玩闹时留下的黑印,鼓起的脸颊上深一块浅一块,看着更令人想笑了。
面对哭爹喊娘的小男孩, 于元沅拼命忍住,然而嘴角不免上提了少许。
哭声戛然而止。
冯程似乎突然记起对面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他从地上爬起来,挥动拳头挺起胸膛,抽了抽鼻子道:“混蛋,你——你要杀就杀,我冯家人绝不求饶!”
“好吧,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没错,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爹吗?”
于元沅在男孩琥珀色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布巾包头,穿一身短打,虽然这次副本里她保持了原貌,没有变成木偶、不良少女或者黄毛壮汉等奇奇怪怪的形象,但乍一看还是陌生得很,感觉不像是她自己本人。
是因为换成古人装扮的缘故吗?于元沅有些恍惚,又迅速清醒过来。
纵然曾因于屠以身祭刀的行为而深深感动,但她叫于元沅,是一位被迫进入此方世界的职业者,而非于屠的亲生女儿于大丫。
她会因为作为副本背景信息的一部分,于氏一族的悲剧而感伤,会因为联想到现实中早逝的父母,为于屠表现出来的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住女儿的深沉父爱而动容。但怎么说呢,任务终究是任务,于元沅再怎么代入自己也有限,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不至于说恨镇国公入骨,非要血债血偿,以至于株连他无辜的小儿子。
说到底,一切为了任务而已。
“于氏肉铺”任务中的于屠只是一名听命于劳动者乐园的雇主,或许这位雇主像她一样,不愿屈从于成为劳动者乐园奴隶的命运,偶尔动动手脚,对参加副本的职业者放放水,所以当时她觉得某些环节不太对劲,但“于屠”只是他在任务里的身份代称,不代表是真的“于屠”本人。
然而眼前这位却有很大几率是真的“冯程”。
有拍卖手册在手,于元沅对任务所处世界乃至被划作副本的区域有了更深切的认识。副本的场景是雇主设定的没错,但雇主与雇主是不一样的,有的雇主喜欢守着一个任务场景不变化,譬如游客来了又去的月光博物馆,每年出现一次的幽冥列车,也有部分雇主觉得重复同样的任务流程很无聊,喜欢在权限范围内尽可能折腾。
后者由于力有未逮,往往会借助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部分再加工,副本范围越大越是如此,任务中的关键人物由雇主的手下充任,但像是冯程这样于元沅偶然动了念头才抓过来的边缘人物,极有可能是一无所知的原住民。
“这事,还得从——嗯,差不多二十年前说起……”于元沅缓缓开口。
她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尽可能清晰明了地描述于冯两家的恩怨,包括镇国公在于氏覆灭惨案中动的手脚,前几年对于家父女的逼迫,以及后来勾结邪魔,意图弑君然后扶持太子登基的谋划——重点是后者。
冯程年纪虽小,但已经知事,至少明白“谋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眼睛瞪得圆圆的,金豆子犹挂在眼角,嘴巴大张,一脸呆样地注视着男装打扮的杀父仇人,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哎,还是个小孩。于元沅摇了摇头。
她没再等待,稍稍放开杀戮领域,震晕了冯程。
接住男孩直挺挺倒下的身体,抱着他放上内室的土炕,于元沅转身离去。
可能她这是在浪费时间和感情,冯程同样是雇主刑部尚书手下的一名npc,没准一边听她浪费时间絮叨一边在心里偷笑,但如果不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冯程真的只是冯程,于元沅觉得这么做也值了。
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而且是曾经深受全家宠爱的孩子来说,往后的日子注定是一路滑坡。
失去唯一的亲人,年纪又小需要人照顾,偏又是逆贼遗孤这样见不得光的身份,于元沅留下的金银并不足以保证他的未来,或许长大后,他成为一名在土里刨食的农夫甚至更糟,回想起过去锦衣玉食的日子,会生出当年不如跟家人一块死了算了的念头。
于元沅费时间告诉他真相,既是为了给他活下去的勇气,让他知道这条命保住不容易,亲爹无比希望他能活下去,也是解开他的疑惑,让他明白镇国公一家多少算是咎由自取,不要被怨恨冲昏头脑,之后去找什么人的麻烦然后白白丢了小命。
对冯程的怜悯也就支撑她做到这一步了。
之后没有什么好说的,赶路再赶路,昼夜不息地赶路,有马骑马,有河坐船,什么都没有就靠两条腿也得拼命迈开往前赶。
其实时间没有那么紧张,于元沅预留了几天富裕时间预防突发情况,但是刽子手“杀人不过百”的忌讳触犯后的反噬来势汹汹,远比她设想得凶猛,在与镇国公有过勾连的那位邪道人士加诸的手段双重作用下,于元沅一路上几乎没有个消停的时候,数次险些翻车,只能尽可能加快速度赶路,全靠一口气撑着才坚持回京城。
当看到那一堵熟悉的青灰色城墙,于元沅眼泪都快下来了,谁知更大的噩耗在这里等待她。
雇主死了,任务还怎么做?
成为职业者后,于元沅自认也算有些经验,各种恶心人的意外都见识过,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上这种情况。
夕阳西下,晚霞渲染半边天空,残破的院墙蒙上一层金红色的轻纱,光看着就喜气洋洋的,与此相对的,于元沅的心情分外不美妙。
这怎么可能呢?她一脸暴躁地在暂时栖身的道观中来回踱步,雇主都能死,劳动者乐园是要彻底完蛋了吗?
这像是唐僧好不容易熬过九九八十一难,登上灵山后却突然得知大雷音寺被毁、如来佛祖圆寂——还是那句话,怎么可能呢?
得知刑部尚书的死讯后,于元沅第一反应是确认事情的真实性。根据她打听到的消息,这位尚书大人是处理公务的时候当着刑部一众堂官的面捂着胸口倒下的,之后人再没能起来,死亡现场的目击者一抓一大把。
考虑到刑部近日因镇国公谋逆案堆积的工作量,考虑到事发的时辰(深夜子时),考虑到发病的症状,怎么看怎么像是社畜猝死的古代版——虽然这位社畜的级别是高了点吧。
于元沅拒绝接受。
她宁肯相信天降神雷把雇主给劈死了也不愿意相信雇主是心脏病突发死掉的。紧接着,她等到了皇帝赐祭并追封谥号的旨意,等到挂起白幡的尚书府中门大开迎接致哀宾客的消息。
不信邪的她不顾仍在发作的反噬,找了个机会潜入刑部尚书府,直接把雇主的棺材板给撬开了。
上好楠木制成的棺材中摆满珍贵的陪葬品,很符合一品大员的身份,而中间那具面色青紫,周身散发着隐隐臭气的尸首确实跟于元沅见过的那位雇主长着一样的脸。
于元沅又试着把镇国公砍下的脑袋交给暂代刑部事务的左侍郎,但一点效果没有。
距离一个月的宽限时间越来越近,她的心情愈发焦躁,各种靠谱或者不靠谱的猜想在脑子里打架。
于元沅强作镇定地想,也许这是临时设定的考验环节,要求是查明刑部尚书死亡真相之类的,原因是她先前来的那出劫狱惹恼了雇主,雇主故意在最后时刻玩了一把金蝉脱壳。
但是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调查,也不剩下什么精力了。
夜色渐浓。
京城外围一处破落的道观中,一缕橘黄固执地亮起。
于元沅端坐在正殿的三清像下,呼吸平稳,看似在闭目养神。一盏油灯摆在她脚边,浸在灯油里的棉线缓缓燃烧。
有阴风起,灯灭了。
殿内温度骤降,窗纸仅存遗迹的漏风槅窗不断闭合,声音吱吱呀呀的,能烦死个人。这动静已然不能用风大来解释了——风也没那么大,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在操纵这几扇可怜的窗户,开了又闭,闭了又开,没有个消停的时候。
“嘻嘻。”像是变声期少年的嬉笑。
“咚咚。”外边院子里好像有孩童在玩皮球。
于元沅没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得更大一些。
滴答滴答,有水滴从头顶坠落。
嗅到熟悉的气味,于元沅抬了抬眼皮,头顶的藻井趴着一位疑似女性,或者说生前疑似女性的生物。
穿着熟悉的囚衣,一头黑发索命绳索般垂落,在半空摇曳,脖子与头部连接的部分仅剩下一层薄薄的人皮,有不知是污血还是尸液的粘稠液体从断口处坠下,正好砸上于元沅的脑门。
液体具有一定的腐蚀性,接触到的头皮传来轻微的刺痛感,伤害不大,关键是恶心人。于元沅挪了挪屁股,让液体滴落的位置转移到旁边的石砖上。
身后又传来动静。
三清像动了,一个接一个地从莲花宝座站起,尚算鲜艳的法衣一片片剥落,露出枯黄泛白的内在,款式颜色看着与藻井里呈蜘蛛爬姿势的女鬼穿的囚服极为相似。
手摸上脖子,轻巧地一摘,脑袋被取在手里。
于元沅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像是知道躲也躲不过,任凭化身囚徒形象的三清投掷铅球般把各自的脑袋砸向她的后背。
砰、砰、砰。
砸得相当重,于元沅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唉,骨头好像断了。她抹了抹唇边的血迹,依旧端坐。
“呜……”
脑袋顶上的女鬼又有了动静,她的啜泣似是拉开了奇怪的序幕,幽幽鬼哭,低低呜咽,一并向于元沅袭来。
越来越多的鬼魂出现,等于元沅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的时候,不大的正殿内已然被半实半虚的人影挤满。
最前面的一位难得没穿着囚服,无头造型的镇国公一只手抚着自家脖子,一手抓向于元沅:“还我的头,你还我的头来……”
于元沅的膝盖上突然多出件物品——一个人头。
头发忽长忽短,忽而梳成发髻,忽而散落在两侧,脸部五官剧烈变化,忽男忽女,忽老忽幼,像是有无数人的脸庞闪现。
嘴巴一开一合,语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尖利一会儿粗重。
“还我的头来……”
群鬼呼应着他。
于元沅耐心等待周遭鬼魂大合唱的结束。终于,她眼前一暗,再恢复视线的时候已然换了个地方。
周围墙壁上一溜绿油油的鬼火,牛头马面们两侧侍立,中央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冕旒垂面的黑脸君王,玄色皇袍中封印着各色鬼魂,她亲手杀掉的那一百名死囚的鬼魂不时探出脑袋,不怀好意地望向于元沅。
“陛下,您要为我们做主……”
“陛下,我们冤啊……”
啪。
阎王掷下一根阴沉木的令签,经历过若干次,早就有经验的于元沅提起精神,在对方“汝杀孽深重,当永坠幽冥,不得超脱”的宣告中抽出“无名氏的杀猪刀”。
刀光凌空,劈开漫天火光。
足能容纳一个足球场的油锅劈啪作响,牛头马面们用长叉不停搅和着油锅,将浮上油面,全身血肉剥落只剩下焦黑的骨头的罪人往锅里头摁。
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职业武器加持,于元沅张开的杀戮领域险险与向她包围而来的油锅地狱相抗衡。
许久之后,油锅地狱退去。于元沅失去支撑,向下坠落。
目光所及之处,一片刀山。
于元沅用杀猪刀削出一块平整的落脚地,然而两边有更多的刀剑向她涌来。
…………
大朵大朵莲花状的火焰在身边绽放,火舌一旦舔舐上人身即能引发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剧烈疼痛,被于元沅用杀猪刀逐一劈灭。
“哼!”
地狱业火散去,道观正殿残破的景象重新呈现在于元沅面前,一声冷哼在她耳边响起,力度感觉比之前弱了许多。
“累死我了……”于元沅膝盖一软,瘫坐在满是尘土的地砖上,一抹额头,满手的虚汗。一整夜似真似假,遭受的折磨却是不是虚的。
其实这十八层地狱的幻觉较之前削弱了许多,从镇国公死后的第一夜起,威力一天天递减,于元沅应对得也越来越娴熟——起初她在那一百个死囚鬼身上投入太多精力,到十八层地狱的时候领域已经维持不了多久,好几个地狱的折磨她是硬生生扛过去的,差点就永远留在那里,从此虚幻变真实。
但于元沅毕竟不是铁打的,精神气力一天天消耗没有补充,每晚应对也愈发艰难。
“总算结束了……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一个月的宽限期已到,始终找不到雇主交任务的于元沅选择认命。无论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任务失败就失败,能拿到世界本源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这一天,于元沅从从日出等到日落,从第一缕曙光等到月上柳梢,依旧没等来任务结束的提示音。
头皮一阵阵发麻,她的大脑仿佛变成一锅浆糊。
雇主不见了,乐园的系统提示也消失了……该不会组织革|命成功,劳动者乐园炸了?那倒是先把我救出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小修了下,建议扫一眼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