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白骨乐团(完)
空气中的氧气稀薄得惊人, 呼吸这件简单的小事忽然间变得艰难无比。
“啪、啪、啪。”眼睛里毛细血管接连爆裂,嚣张霸道的红色充斥着视野,于元沅疯狂眨眼, 怀疑自己快瞎了。
“噔——”
峥嵘低回, 仿佛从深深的地底传出的琴音尚未止息,一抹比红雾更深沉的红色冲向雾气边缘。
清醒之后,就要面对现实的艰难。
周身携裹着铁锈味道浓重的红色迷雾,潘森的脸色苍白而惨淡, 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犹如落日时分的余晖, 由于即将归于永恒的黑夜,免不了透出绝望的意味。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虽说脸部只盖着一层干瘪的的人皮, 门萨也露出明显的惊诧神色。
在潘森看来, 已然足够了。
第四次强制任务,涉及规则与领域,职业者实力上会有质的突破——对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 这是自进入劳动者乐园后与雇主之间实力差距最小的一次。
同时是潘森最后的机会。
“……雇主要接受劳动者乐园的考核, 死亡率是有标准的……若是参加任务的职业者全玩完了, 或者没有人能完成任务, 嘿,雇主很有可能被迫放宽任务通过条件……”
潘森耳边回响着他在乐园某处昏暗的角落,花费重金才收买到的情报。
凡是人为操控的环节, 皆有背地活动的空间。
潘森曾经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当然,他并不敢把自己的小命完全寄托在情报贩子的信誉上。
可如果不是在过往的任务中印证过这一条情报的真实性,他眼下的情况也不会这么糟糕。
习惯了吞噬他人生命力, 无论他人是npc还是职业者,潘森完全想不到到吸收旁人的规则会带来如此剧烈的反噬。
事已至此,潘森别无选择。
肌肉高高鼓起,他扬起持刀的手臂,向前。
…………
携卷着冰冷雨滴的风拂过,仿佛一双无情的巨手,驱散潘森制造的血色迷雾。
不久前被潘森和门萨交手引发的气流掀翻在地,可以说是活活砸醒的夏洛蒂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抹去脸上的鲜血和肉渣。
“呸呸。”
她此刻的形象比先前还要惨上许多倍,由于所处位置,潘森炸飞的血肉污染了她的半边身子,污浊腥臭的液体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往下流,灿金色的秀发沦为脏污的红棕色。
“他这算是自杀吧?”
夏洛蒂苏醒的时候,潘森的领域已经开始溃败,她有幸看清了交手的最后一幕。在她看来,潘森或许是有拉着雇主同归于尽的意思,但双方实力差距太大,实际操作跟送死也差不了多少。
她望向红色雾气散去后,身形完全展露出来的雇主。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大卫嚷嚷着,他幸运地躲过飞溅的血肉,形象比夏洛蒂稍微体面点,但潘森和门萨交手时制造的巨大轰鸣声是躲不过去的。他又对声音比较敏感,耳朵现在正不停往外渗血,耳道里头嗡嗡作响。
再加上有红雾阻挡视线,他可以说是完全懵着撑过潘森的最后一场战斗。
“哎,他没救了。”俯身摸了把面朝下躺在地上的罗宾的脉搏,大卫语气沉重地宣告,下一秒便走开了。
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们哀悼同伴的死亡,大卫其实也没那么想哀悼,毕竟是才认识了没多久的临时队友,他语气里的那几分沉重,多数来源于对前途的未知,而非同伴的逝去。
“幸亏我们把乐器提前藏在秘书室了,呃……”大卫迟疑地停住脚步。
一位已经拥有领域的职业者燃尽所有生命而发出的攻击,门萨大宅纵使作为雇主的领地,没有像邻近几所贵族宅邸一样沦为平地,难免在战斗中受到波及。
外壁大片墙面剥落,露出灰白色的内层,门廊四根罗马式圆柱断了三根,另一根也摇摇欲坠。
圆柱边上,站着身穿天蓝色丝绒外套的门萨。
将剩余几位存活的职业者的形态收入眼底,门萨沦为两个黑洞的眼睛中燃起名为愤恨的火焰。
呵,算他们运气好。
身为雇主,门萨的权限并不如于元沅等人设想得大,比如说,他做不到给自己换一副正常人的相貌,而幕临城也不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对注定要永远生活在幕临城的他来说,是不能忍受的事情。
然而明面上,他晋阶的途径差不多被堵死了,唯有依靠积攒资历一点点提升,以求一个渺茫的契机。
在隶属于劳动者乐园的诸多世界中,像他一样苦熬日子的雇主数量并不少。
怨恨催生阴影,阴影诞育罪谋。
门萨向着三位生者的方向投以仇怨的一瞥,转身往回走。
等待许久,好不容易骗到一个傻子上门,帮他吸收了几条幕临城内游离的规则,就差一点点,他就能吞噬掉那个傻子,哪想到那家伙居然选择了自爆,之前吸收的规则全浪费了!
…………
【叛逆者死亡,幸存的人们来不及欢呼,继续投入搜集失踪乐器的旅途中……】
【门萨先生等待多日,内心焦灼万分,他决定再给委托者一天的寻找时间……】
旁白的最后一个字节落下,散落在四处的砖石陆续回归原处,断折的廊柱再度直立,地表的大坑一点点填平,甚至植被花草也开始复原。
一切渐渐归于原状。
夏洛蒂凝视着半跪在地上的于元沅,眼神充满审视的意味:“你还好吗?”
于元沅现在的情况确实不乐观。
身体像是被一辆大卡车碾过,哪哪都疼,衣服同夏洛蒂一样惨遭血肉洗礼,根本不能看,但她心中的混乱更甚。
潘森的自杀式冲击带给她巨大的冲击,仿佛有一万个小人在心里吵闹,思绪僵住,机械式地重复同一个问题,他怎么能直接攻击雇主,他不想活了吗?!
类似的问题,于元沅在这次任务中已经问过千百遍。
雨水依旧,洗刷干净外来入侵者的痕迹,铁锈味萦绕在于元沅鼻端,久久不散。
或许,不是他不想活下去,而是他没有法子活下去。
潘森杀向雇主门萨的身影,与回忆中的身影渐渐重合,不过潘森是求死,她那时是在求活。
究竟什么时候起,她再不敢提起反抗任务中雇主的念头,甚至以为劳动者乐园设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
冥冥之中,响起唯有于元沅本人能听到的“噼啪”声,锁住记忆之门的枷锁猝然断裂,大量碎片迫不及待地喷涌而出。
于元沅以为早就模糊的回忆重新鲜活起来,像是幻灯片般一幕幕回放。
顾不得双手此刻脏得吓人,于元沅捂住脸,有如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身体接触到潘森血肉的部位微微发烫,似乎潘森死前的怨恨通过他的尸身灌输到于元沅心中。愤怒与仇恨的情绪却如同乍一接触到阳光的嫩芽,在心脏中肆意生长。
同时,无力感笼罩她的全身,于元沅感觉自己整个人要撕成两半。无助、愤怒、困惑、屈辱,各种迥异的情绪奔腾激荡,她能听到血液冲击柔软的血管壁的咆哮声。
可她又该怎么反抗?连潘森那样实力远胜于她的妖孽都失败了……
挫败感压弯了她的脊梁,于元沅跪在地上。
“……你还好吧。”夏洛蒂审慎的话语传来,明明人就在身边,声音却像是隔了几百米般遥远。
“没事。”于元沅嘴上这么答,精神依旧恍惚,定了定神,借着跪姿,她摸索着将之前胡乱丢出的物品陆续收入个人空间。
摸到一处,她的动作顿住。
开启拍卖手册的“心之匙”,在入手之后进入空间之前的瞬间居然碎掉了,金属化为闪闪发亮的细小颗粒,粘合上皮肤。
…………
潘森虽死,余波尚在,乃至波及到要命的两件乐器上。
战斗了结,门萨大宅内部仿佛经历过一场地震,虽说破损的地方在慢慢复原,可惜藏在秘书室暗柜里的长笛和小提琴受到的损伤是无法复原的。
长笛因为外面有一层金属镀层,状态还好,小提琴的主材是脆弱的木头,损毁相对严重。不过有三张制作图纸在手,局面并非不能挽救,三位职业者的情绪还算平稳。
“走吧,万一罗宾找的那个工匠被砖头什么的给砸死了,我们又要浪费好多时间……”
设伏攻击潘森前,罗宾已经把线人找来的工匠接到附近。
与工匠见面后,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是要做几件乐器,三个人两件乐器,他们至少要做出来一把新的小提琴。
考虑到已有的小提琴和长笛损坏程度不一,而三件乐器的制作图纸都在他们手上,三人争论后决定尽量多做点乐器,避免雇主找茬。
乐器的主材取自职业者的身体。目前,罗宾的尸体是完整的,就在眼前,虽然没人见过兰伯特,但他和罗宾是双胞胎兄弟,潘森又没有毁尸的爱好,他的尸体找起来也不难。
眼下唯一的麻烦是潘森本人。
大卫瞪大眼睛:“不是吧,大哥,他人可炸烂了!”
早就习惯各种血腥场面的“大哥”走在花园里,时不时弯下腰,挑拣一番:“这不是还有几块完好的部分吗?”
“我记得制作方法写的是要完整的背部人皮。”
“嘿,这不是没条件吗,凑活着用吧,反正缝人皮的活不用你和我干。”于元沅随手捡起一块半个拳头大小,不知道来自潘森身上哪个部位的肉块,在手里来回倒腾。外人看来,她在十分变态地检查这块碎尸皮肤的完好程度。
大卫别过头,对着夏洛蒂吐槽:“他就剩这么点渣滓,我看也别做什么定音鼓了,做个拨浪鼓吧。”
夏洛蒂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她当时就不同意汤姆要重做定音鼓的决定,怕的就是这个。
于元沅一边动作,一边对着漫天雨水出神。
他人的血液渗入指缝,血管中血液流速骤然加快。污迹遮住双手间闪闪发亮的银色光点——那是“心之匙”的残骸。
…………
门萨大宅的仆从们无声无息地归位,如同某种啮齿动物,冷不丁地从拐角窜出来,吓得人直往上跳。
大宅内部已然恢复原貌,依旧昏暗而阴森,少女造型的银雕烛台捧着几根伶仃的白蜡,雨水敲打着永远合拢的百叶窗外侧的玻璃,与职业者们沉重的脚步声混合,是走廊之中唯二的声响。
于元沅三人的脸色相当的糟糕。
情人之肠和妒人之筋,是白骨乐团小提琴制作所需的材料。职业者血条再厚,真要破腹拨筋,也是不小的损伤。
大卫和夏洛蒂捂住腹部的伤口,与拖着条废胳膊的于元沅一起,踉跄着往新任管家指引的方向走。
门萨这次是在大宅面积最大的屋子,位于一层的舞厅与他们见的面。
许久没举行过舞会以及其他社交活动,舞厅尘封日久,内里的摆设再奢华,也较建筑里的其他房间多出一股腐朽的味道。
或许因为已经露过面,门萨这次没把屏风摆出来。
半长的头发用天蓝绣金线的发带往后束起,整张脸毫无遮挡,外头蒙着的人皮时有破损的地方,露出下头微微泛黄的骨骼。
无有一丝生的气息。
大卫发出一声干呕。
于元沅很理解他,雇主单说长相还好,看上去跟游乐园鬼屋里的塑料骷髅差不多,但整个人不知为何由内往外散落出一股邪恶至极的味道,引人作呕,让人忍不住移开视线。
门萨打量着面前桌子上摆着的五件乐器,不是有损伤,就是造型粗犷得要命,最边上的那件人皮定音鼓更是小的可怜,真跟拨浪鼓差不多大小。
时间太紧迫,就一天的时间,可怜的工匠还要面对用人体当原材料的视觉冲击,拼了老命做出来的也只能这样。
三人后来也放弃了,告诉工匠外观做得像就行了,能不能用先别管。
职业者们提起一颗心。
潘森临死前的怒吼,除了发泄情绪,也是对他们的警告,但当时场面太过混乱,他的话语变得支离破碎。
虽然不太理解潘森说的什么意思,但三个人都同意,雇主不是什么好东西,很有可能要在最后坑他们一把狠的。
“感谢三位先生和女士帮我找回家族祖传的收藏品,”门萨没对乐器发表任何评论,也没上手试试,随意地扫了一眼,便拿起一旁绣有名字首字母的丝绸手帕,擦了擦干瘦犹如枯枝的手指,“你们的委托完成了——管家。”
新任管家无声地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三个红丝绒袋子。
“这是承诺你们的赏金。”
袋子沉甸甸的,掂在手里很有分量。
于元沅收到提示,不是旁白,而是劳动者乐园的系统,提醒他们任务即将结束。
这就完了,雇主不找点茬吗?
少了嘴唇遮挡,话语从门萨脸部嘴巴位置的黑窟窿里倾泻而出,声音相当丝滑:“诸位难得拜访一次,不如听完我谱的曲子再离开。”
“该曲名为死亡奏鸣曲。”
轰隆隆!
天花板,不,该说是整栋建筑各层的地板与屋顶一同掀开,雨水毫无顾忌地砸向室内脆弱的家具。
一件件大小各异的物品从上头的楼层飞出。
嗖嗖嗖。
舞厅小桌上摆着的几件乐器也跟了上去。
姜黄色的瞳孔紧缩,于元沅大吼:“快走!”
吼声卡在喉咙里。
飞出的物品正是藏在三层书房密室中的乐器,建筑之外,附近飘荡的“黑白塑料袋”蜂拥而下,争夺飘到半空的乐器,幽魂多乐器少,不时发生争斗。
终于,每位幽魂手持一件乐器,按照弦乐器木管乐器在前,铜管打击乐器在后的次序,一环一环罗列。
门萨不知何时坐回钢琴凳上。
一声低沉的琴音过后,幽灵收到指令,统一掀起兜帽,露出底下苍白的骷髅头。
有一个瞬间,于元沅很奇怪夏洛蒂和大卫为何像两个木头人一样呆在原地,然后她发现,她自己同样动弹不得。
门萨根本不给他们拒绝的机会!
逃跑宣告失败,无形的枷锁制住他们,潘森制造的领域中,他们还能偶尔活动下手脚,而今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是眼珠子。
比指甲划过玻璃的声音还要令人战栗,比呕吐声还让人恶心,仿佛最深层地狱魔鬼演奏的乐曲,360度无死角的在身边回荡。
百年前白骨乐团的传说在心中闪过。
乐曲折磨着每一根神经,夏洛蒂想要尖叫,想要痛哭,然而身体成了牢笼,封锁住所有肢体反应,苦痛绝望的情绪在心中翻滚,因为没有发泄的通道,只能愈演愈烈。
精神濒临极限,夏洛蒂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门萨空出一只弹琴的手,打了个哈欠,瞥了眼皮肉逐渐脱离身体,一点点往骷髅形象转变的金发女人。
第四次强制任务从来不用设置过多的淘汰环节,因为最后一步领域的考验足以将大多数职业者阻挡在外,领域未能成型的,注定走向死亡。而不停消耗精力的雨水,与给身体造成不轻创伤的乐器制作方法,也够领域成型的职业者喝一壶的。
一直盘踞在于元沅等人头顶的幽魂是门萨的另一双眼睛,职业者们的行为尽收其眼内,而恼人的旁白,是他纠正职业者出格行为的工具,门萨以此保证任务进度一直在他掌握之中。
一顶素白斗篷从天而降,兜头罩住曾经是金发女郎的骷髅。
新晋幽魂缓缓升起,一把琴身有明显损毁的小提琴飞入她的怀中。
白骨乐团新增一位小提琴手。
那两个男应该也撑不了多久。门萨的估摸了下形势,眼眶中幽蓝色的火焰突然一跳。
黑发男人的情况确实不妙,皮肤剥落,露出其下仍在勃勃跳动的血管肌肉,但他身侧顶着一头黄毛的男人——
于元沅睁开眼睛。
化为粉末的心之匙顺着皮肤毛孔渗入身体内部,纯白光辉笼罩着她,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杀!杀!杀!”
“生命由苦难铸成……”
两种语调迥异的呼喊压过白骨乐团演奏的死亡乐曲,凛冽又充斥着血腥气味的风缭绕全身,万千虚幻的人影簇拥着于元沅,她仿佛高居王座之上。
门萨很不开心,手下能奴役的人眼看要少一个,但他现在也做不了什么。
“算了,反正一年后又能有新人过来——啊!”
于元沅手抬起,血色之风箭一般射向门萨,掀翻了他屁股底下的钢琴凳。
白骨乐团的演奏一滞。
等门萨愤怒地爬起来时,底下已经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