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 102 章
江南乡间, 铺天盖地的绿色田地,细细长长的稻子被和风吹弯了腰, 柔顺又光滑,待人采撷。
真是一片好风景!
比京城的奇花异草亭台楼阁更吸引她。
杜平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深深呼吸一口气,心情大好。她忍不住蹲身下来,轻轻摸了摸绿色水稻,毫不在意鞋面沾染泥土,问道:“今年算是大丰收吗?”
陈千瑜站在她身旁,笑道:“照这势头来看,只要别突然来个天灾人祸, 收成一定不会差。”
杜平笑道:“放心,这次周总兵一定会打个大胜仗回来。”
江南商会中,韩老虽还站着会长的名头, 实际上已退居身后, 不再管理日常事务。现如今全靠陈家和欧阳家支持大局,尤其这回秋收, 从根本上换了法子, 大伙儿忙得脚不沾地。
欧阳晖多年不带领商队, 大多交给儿子们打理了,好久没干耗费体力的活计,这次步行田野乡间,腿都快断了, 郡士竟然连轿子都不坐,还精神气这么好。
他气喘吁吁扶着腿,“郡士,你都快绕一圈了, 是有什么想看的东西?”
杜平笑着起身,“该看的都看了,该去会会这里的村民和村长了。”
陈千瑜也有点拿不定她心里的想法,试探道,“郡士觉得我们之前递交给您的筹划不妥当?可有不满意之处?”
杜平摇头否认:“你的法子很好,只要按照你说的做下来,应该能达成我们的目的。”
前面就是村头一棵百年老树,枝叶茂盛,树干粗壮,树的周围是一大块空旷土地,天气热的时候村民们常来这里乘凉。
远远地,就能看到一大群村民聚集在这里,中间站着一个老头儿,应该就是村长。四周还零零落落站着几个豪绅,身旁围着一群身强力壮的家丁。
杜平一边走一边问:“商会来了多少人?”她比了比村头那儿。
欧阳晖摸一把汗,“商会就五个人,另外从漕帮雇佣了二十个人,以免出现混乱。”
杜平笑了笑:“想得挺周到。”
陈千瑜还在观察杜平的表情,感觉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忍不住问:“郡士是否还有其他打算?”
本来这事儿已完全交给商会了,可永安郡士说是头一回实施,非得要跟来看看。
猜不到她想看什么。
计划一早就定好,郡士批阅过也同意了,她还想额外做点什么?
可为什么不直接下命令呢?
怕他们不同意?
有什么事情会让他们哪怕违抗命令也在所不惜?
陈千瑜不禁打了个冷颤。
就在她以为郡士不会回答的时候,杜平突然开口:“我一直想在江南做点事,你们也知道这点。”顿了顿,“我想做的事,只靠我自己的力量完全不够,所以我想到了漕帮,想到了商会,甚至拼命借官府的势……但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杜平停下脚步。
在江南,只要不是揭竿起义,凭着手握漕帮和商会两大势力,足以横着走了,再加上当朝郡士的身份,连总督都得礼让三分。
陈千瑜连打两个冷颤:“我以为郡士只想让百姓手里多点钱,稍稍改动今年税赋的交纳之法。”
您大小姐还想做什么?
只做这点就称得上胆大包天,若不是黄总督和章知府帮衬着,商会也不敢动手。
杜平看她,轻笑一声:“差不多。”然后继续往前走。
陈千瑜一颗心高高拎起,什么叫差不多?还有哪些地方跟您想得有差?
您今日是不是打算先斩后奏干点什么?
欧阳晖也听出点什么了,脚步越来越慢,胆战心惊的,待会儿不会打起来吧?会流血死人吗?
杜平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若一直由我们强行给予,这事儿长久不了,做商人的利益至上,哪怕我强制下令,施舍出去的也只会是残羹冷炙。”
欧阳晖赶紧表忠心:“不会不会,只要是郡士的意思,我们肯定照着办,半点水分也不参。”
杜平又笑了,看他一眼,又看陈千瑜一眼。
她望着前方,开口道:“他们得学会自己争取,我希望他们知道,遇到不公正的事,遇到被欺凌的时候,除了默默忍受,他们还有其他选择,他们可以团结在一起,自己斗争得来的,才是真正能握在手里的好处。知道百姓会反抗,以后官府和商会在面对他们的时候才会收敛。”
陈千瑜停住脚步,怔忡地望了前方的背影一眼,她很快回神:“该防备的包括商会?”
杜平回答干脆:“包括商会。”
欧阳晖却松一口气,笑了,觉得郡士这想法太天真,以往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怕是不知道普通百姓有多愚昧无知。
他开口劝解道:“郡士,他们不敢的,你太高看这群乡民了,他们一看到官兵就只会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哪怕看到个村长乡绅什么的,都唯唯诺诺的,哈哈,天生就是被奴役的命,您能想到他们,这回下令帮他们一把,已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分。”
杜平瞅他一眼,似笑非笑,“那是因为他们还没尝过甜头。”
欧阳晖一怔。
“欧阳家在赚到第一桶金之前,有想过会发展到今日这步吗?乡民也是一样,当他们发现反抗能带来好处,他们会豁出性命维护。”
欧阳晖咽了咽口水,“可是他们手无寸铁,没人会怕他们。”
他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快走到村头那棵大树下了。
杜平微微一笑,视线投注到不远处的豪绅和他们带来的家丁身上,就这么点人也敢来摆架子,勾唇道:“胆子真大……”
欧阳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点头同意:“这些乡民胆子的确变大了,竟敢和村长乡绅面对面。”话音一转,又抓紧机会拍马屁,“哈哈,这也多亏郡士,他们知道商会这回会给他们撑腰,所以都敢站出来。”
杜平又笑了,她说的胆子大可不是指乡民。
陈千瑜突然从后面发出声音:“郡士觉得,乡民们能斗过地士豪绅?”
杜平淡淡道:“你们都念过书,真的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都向她望来。
“有没有人算过,天下百姓有多少人?官府又有多少人?地士豪强又有多少人?如果把最底层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力量?天下有哪支军队可以抗衡?”
欧阳晖又是一怔,喃喃自语:“这又不是比谁人多……还得比比脑子的……不是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吗?”
杜平微笑:“你还是没明白。”
她轻叹一声,语气中透出难得一见的焦虑:“得民心者得天下,我想尽量给李家挽回一点气数。”她目光望向远方,似乎在看那个遥远的京城,“我有时在想,这个天下,究竟是多数人的天下,还是少数人的天下……”
他们三人走到村头时,场面骤然安静下来。
无数双眼睛直勾勾望过来。
杜平打扮很朴素,甚至还是陈千瑜穿得更花哨些,但所有人都朝她看来,那张脸在人群中连掩藏都做不到。
她不慌不忙,笑道:“我们也是江南商会过来帮忙的,”她向众人介绍,“这两位一位是陈氏家族的家士,另一位是欧阳家的家士。”顿了顿,她朝商会先抵达的那五人打招呼,“情况怎么样了?”
那五人的腿都抖了抖,他们曾远远地见过永安郡士,如此出挑的一张脸,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可郡士不愿表露身份,他们只能跟着装作不知,回话道:“村长和乡绅都不同意,我们还想再商量试试。”
“再商量也没用,我们不会答应!”站在中间的那个老头儿精神不错,拄着拐杖嚷嚷,那双眼睛也忍不住往杜平脸上凑,“我是这个村的村长,我说了算。”
杜平扬眉,“呵”,她笑了一声,“谁说你是村长?官府任命的?”
她可没听说官府能把手伸到这么下面,都不知道是被哪几个豪绅提溜出来的。
村长一脸愤怒,“你个女人家懂什么?我们家代代相传,村民都认我这个村长!”他高喝一声,去看周围站着的村民,目光炯炯质问,“你们说是不是?”
村民们唯唯诺诺,有人不应声,有人被压制惯了,低低地应声:“是,是。”
“村长说得对。”
村长一脸趾高气昂:“听到了没?这里不欢迎你们,怎么收粮怎么卖粮轮不到你们插手!我们有自己的规矩。”
他停了停,又想到这些人毕竟是商会的人,以后生意上的事还要指望他们,收敛几分,软硬兼施,“乡亲们都没读过书,什么都不懂,你们突然改了规矩,他们也不会,还是老法子吧。”
旁边有个穿富贵衣裳的中年人开口,应是附近几里的地士,“祖宗传下来的法子自然有祖宗的好处,散了吧,散了吧。”
有些村民还真被说服,扛着锄头转身,打算回家。
杜平嗤笑一声。
“一村之长,本应想办法让全村过上好日子,日日有肉吃,年年有余钱,你倒好,我们把法子都递到你面前了,还想尽办法推脱,不就是碍了你的好处吗?”
她环视一圈周围的豪绅地士,笑道:“啧,还迫不及待找帮手来了。”
有个豪绅站不住,越听越心惊,出言呵斥:“你算哪根葱?轮不到你大放厥词!”
杜平不理他,退到欧阳晖身后,朝他使了个眼色。
欧阳晖马上会意,跨前一步,大声询问商会的人:“你们之前把好处都说清楚了?”
“副会长,这些还没来得及,刚刚只交代了新法子……”
欧阳晖皱眉摆手,“还不快去。”
“是。”商会的下属连忙面朝乡民,把该讲的这些全都被补上了,“如果商会统一来收粮,直接给这个价格。”这人竖起三根手指,又从身后拉出一个草编箩筐,“计量的工具也都统一,童叟无欺。只一个要求,这是新粮的价格,不允许掺杂旧粮,只要被我们抓到一次,以后就不跟这家买了。”
周围一片安静,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村长他们暗道不好。
只听见,有人传出咽口水的声音,再然后越来越多的人两只眼睛冒出金光。
这价格,足足是以前的三倍啊。
立刻有村民转头去看村长,一脸被骗的愤慨,骂道:“村长你太不厚道了,你从中赚这么多,你良心被狗吞了!”
村长心里一直在骂娘,这中间的差价可不是他一个人能吞下的,他跟城里那些商人不熟,路费运费都贵得很,大部分都是直接和那些豪绅交易,他不过是喝点肉汤吃点肉渣。
眼前到处是群情激愤的乡民们,他脑子里只剩四个字:大势已去。
陈千瑜朝郡士勾唇一笑,这事儿成了。
有个年长的豪绅实在忍不住,他认识欧阳晖,沉着脸走到他身旁,质问道:“欧阳副会长,你打算和我们作对?和我们所有人?”他伸手指了指其他几个朋友,“你应该知道,若我们联合起来抵制商会,你们也会有苦果子吃。”
欧阳晖摆出不值一哂的表情来:“闫老,我也教你个道理,贪心太多肯定走不长远。”
“呵,若不是你站出来,那些愚民能发现这事?”
欧阳晖应答自如:“真是抱歉,老夫站出来了。”
“你不怕得罪朝廷?”
欧阳晖装模作样,两手兜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摆出一副高风亮节的模样。
闫老忍了忍,想着今日先忍一口气下来,信他这个老奸巨猾的就有鬼了!欧阳晖这个老匹夫他知道,干不出这么大魄力的事情,背后肯定有人推。
不找出幕后之人他不放心。
他沉默片刻,目光最终锁定的杜平身上,“看在过去的情面上,再问你个事儿,”他指着这个绝色少女问,“这个人是谁?”
欧阳晖一滞。
死老头,好眼力。
闫老已经眯起眼睛,意欲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些什么。
欧阳晖笑着含混过去,“漂亮吧?她刚加入江南商会不久。”
“呵,”闫老笑道,“我年纪是大了,可这双眼睛还挺管用,就不能给点实话?”
欧阳晖死鸭子嘴硬,呵呵笑道:“你这人忒多疑,我刚才说的就是实话。”
闫老死死盯住那个少女,缓缓点头:“你不敢说实话,”他笑了,“你对她既敬且怕。”
一语道破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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