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周晚星
周晚星跟上五楼的时候，是极度后悔的。
昏暗的灯光、隐隐约约的诡异音乐、房间里一张张空着的病床，把恐怖的气氛渲染到极致，再往上看，头顶是高悬着的床单和病号服，如同吊死的孤魂野鬼……
突然被高挂着的床单蹭到，周晚星惊叫出声，鸡皮疙瘩瞬间起立，她竭力压住剧烈的心跳，迟疑着不敢向前。
身边的男人见状伸手拉住了周晚星的袖子，把她拉在自己身前，安稳的声音传来：“来，后背交给我。放心，我可是那种在鬼屋可以调戏npc的选手。再有什么掉下来、闯出来的，我一并都替你挡着。”
紧张和恐惧一下子被驱散很多，周晚星故作镇定：“那你今天可别忍不住调戏，不然一定会被赶出去。”
“哈哈，那不会，我还是遵守剧场规矩的。”男人的双手轻轻搭住周晚星的肩膀，带着她往前继续走，“你为什么怕医院啊，是鬼故事看多了吗？”
“倒不是怕鬼，只是小时候来得多了，就很讨厌。病号服、消毒水这些，都很讨厌。”周晚星尽量回答得轻描淡写，但话说出来时也错愕自己竟然能这么坦白。
也许是因为有面具遮住身份，也许是知道对方是不会再见的人，或者，其实她想宣泄这些情绪已经很久了。
“啊，这样吗。”男人抓了抓脑袋，显然是没想到这种坦率的答案，“那，祝你健康，那个……福如东海。”
“行吧，那祝你寿比南山。”周晚星突然觉得这条骇人又漫长的路变得有趣了起来。
“你还挺好玩的，”男人也止不住笑，“说话直率也有梗。我跟你说，还真没几个人能接的上我的梗的。”
“承让承让，不过也许是托这东西的福，”周晚星扶了扶面具，“这大概是……鬼畜眼镜一样的存在吧。”
“哈哈哈哈，戴上就变了是伐？那如果压根看不到你，你是不是就彻底解除封印了？比如在网络上，你会不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变成特别话痨那种，说不定还是个某个大佬up主或者键盘侠。”
“那倒不至于，只是线上的话会稍微多说点吧，但现实生活里，或者摘掉这个，就挺社恐的。所以我觉得，有时候不认识反而会有安全感，更容易交心。”
男人点点头：“懂了，那是不是要和你交朋友，最好是先成为多年的网友，没有负担地畅所欲言，等到交了心，就只需要面基一下，水到渠成就变好厚米了？”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过网友，总觉得那算是某种无效社交，我也不喜欢面基这种事。但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我宁愿这个关系永远留在虚拟世界。也许只有维持这份陌生和距离，才能把这缘分存续下去，太抓取，缘分就会散掉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关联性，但周晚星的思绪却因为覃朗的问话，飘飘荡荡地想了江修远，想到和他对谈如絮的悠长时光，和渐行渐远的结局。
“哎呀，你还挺悲观的。你不相信真的有千里来相会这种缘分吗？”
“我相信，只是不相信会发生在我身上。”周晚星摇摇头笑着岔开了话题：“哎你看，那是不是刚才在四楼喝酒发疯的女人——”
-
男人顺着周晚星示意的方向看去，看到几名护士正在把一个疯女人抓到了病房里。幽灵观众们听到动静都一窝蜂围了过来，想跟进去看。一名护士却诡异地笑着，逡巡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到周晚星身上，一把勾住她拉进了病房，咚的一声关上了门。
周晚星惊魂未定，心脏差点跳出喉咙的时候，一个侧身，却看到了同样被抓进来的，那个陪了自己一路的男人。
一个白大褂医生拎着病号服就朝着周晚星扑了过来，她下意识后缩，生理性恐惧让她的心脏都几乎停滞，避无可避之间再抬眸，面前就挡了一个人——那个承诺不会调戏npc的男人，此时正在以一种极为破坏演出规则的方式，扼住了医生的手腕，把那件病号服截了下来。
医生的动作明显顿了顿，只能将计就计拉过那个男人，反手把病号服套在了他的身上。周晚星则是和那个疯女人一起被护士带到了稍远一些病床上躺下，远离了那个疯狂医生，她的心跳才稍稍平复。
医生钳制住那个男人就要给他治疗。突然，疯女人发了狂似地挣脱了护士，医生赶忙去制服她，趁这个空档，那个男人趁机跑到周晚星身边，紧紧拉住了她的衣袖。
疯女人挣脱开来，指挥周晚星和那个男人一起往床底下钻，自己也尖叫着躲了进来。
三个人躲在病床下面，周晚星心如擂鼓，不自觉拉住了男人的胳膊，闭紧了双眼。随即，她的手就被另一个温暖的掌心紧紧握住:“我在呢，不怕。”
当平稳了呼吸，周晚星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紧张地看到医生和护士走来走去的脚步。下一秒，那个疯女人被医生和护士拖了出去，周晚星几乎要惊叫出声，但攥着自己的手却越收越紧，那温度逐渐消除了恐惧，一分一秒，甚至把周晚星的心跳都改了节奏，她藏在面具下的脸，比刚才被男演员壁咚时，还要红。
两人安静地在床下待着，眼睁睁看疯女人被绑在了旁边的病床上。病房的灯熄灭了，开始有节奏地发出刺眼的白色光芒，疯女人则在病床上舞动，随着灯光闪烁的节奏，那女人的动作被闪烁的灯光切成一帧一帧的定格动画。
男人看向周晚星，示意她抬头去看这段表演。周晚星也小心翼翼地抬头，两人的眼中里都被映照出闪闪的亮光。
床底下好像突然不再逼仄，外面的演出精彩绝伦，床底的“小包厢”令人悸动又安心。
-
突然病房门被打开，其他观众们陆续涌进场，周晚星和男人也被从床底请了出来，又成了普通幽灵的一员。
大家簇拥着他们俩问刚才的情况，那个男人兴致勃勃地跟所有人分享，忘了自己的手还一直抓着周晚星不放。两人随着人流边走边聊，突然又有演员从旁边跑了过去，观众们重新瞄定目标，紧跟上去。半分钟的光景，楼梯上又只剩周晚星他们两个人。
“你没事吧刚才……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是这种互动方式，要是知道都是你怕的东西，就不会带你来了。”
“没事，我也不是很怕。”周晚星抽回自己的手，习惯性抚了抚心口，平稳呼吸回答。
“哇，那你好棒的。”男人没忍住笑，摊开骨节分明的手掌，“那是谁的冷汗把我的手都弄湿了？”
“喂——你还说！”周晚星在心里感谢面具，掩住了自己红的冒烟的脸。
“哈哈哈，不过刚还挺好玩的，托你的福，我也给自己加了点儿英雄救美的戏。你没看到刚那个医生的表情，差点没被我这一挺身而出给整不会了。”
“是我该谢谢你，是你的攻略做的好，我才能值回票价。”
没想到一句不太走心的客套，却让男人正经了起来，他轻叹道：“攻略只占一部分吧，可能跟谁一起看也很重要。你知道吗，我以前有很多从期待到不愉快的观看体验，今天我才意识到，也许人不对，再好的演出，做再完整的攻略，都白搭。”
“别这么说……也许是我们不熟，熟了的话，可能也会吵架。”
“哈哈，也有道理。”男人笑着问道，“怕会吵起来吗？那还继续跟我走吗？”
“好啊，走。没在怕的。”
-
“对了，结束后……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空荡荡的楼道里，男人突然开口。
“啊？不用了……吧。”周晚星紧紧跟随的脚步突然停住。
“我没别的意思，就觉得咱俩挺聊得来的，可以交个朋友。”
“可我……不太喜欢这种事，刚才也说了，我不喜欢面基这种事情。”
“呵，所以对你来说，今天跟我的相处和那些虚拟的无效社交没区别对吧。我就像一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网友？你今天和我的这几个小时都是无意义，都是不存在？”
“不是的，今天很愉快……”周晚星有点着急地解释，“只是我自己不太喜欢这种，怎么说呢，刚开始满心欢喜地结识，因为好奇频繁地聊下去，但渐渐没了兴致变了心情，最后默契地不再联系，成为了彼此通讯录的一个落灰的头像。这种模式，让人觉得心累。”
男人微不可闻冷笑一声：“你到底在脑补什么？我根本没想这么多。哎我发现你们女的真的很爱加戏，整天就琢磨着怎么分开了是嘛？这都还没认识呢，就先想到要断交的结局……真奇怪啊。”
周晚星被这番斥责戳中心事。
“奇怪”、“别扭”这种评价，小时候就听很多了，那些疑惑的打量，那些童言无忌的议论，那些年被“特殊对待”的经历，让她变得封闭敏感、不善社交，以至于那些议论中压抑负面的标签，真的变成了自己性格的一部分。
所以此刻，周晚星什么都说不出来，哪怕她说的是实话——她的心脏，确实已经经受不起任何和江修远分别的同类痛苦了。
但有什么用呢，这些理由说出来显得那么蹩脚和小家子气。
突然他们身边匆忙挤过三五个男男女女，一闪身就跑下楼去，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险些撞倒周晚星。她一个趔趄，差点要在楼梯上摔倒，却被还在与自己对峙的男人一把抓住手臂，稳稳拉了回来。
“你怎么回事！”男人不自觉提高了声调。
但周晚星却被他的斥责搞得发懵，她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错，他又为什么这么生气。
等周晚星站稳后，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欲言又止地摆了摆手：“算了，既然你这么排斥我，那也没必要在一起了，咱各走各的吧。”
周晚星愣愣看他下楼，看他走出两个台阶，又回头。
“后面的大戏基本都在下面几层了，你自己跟好。就算再碰到……也别再打招呼了。”
-
在楼梯转角歇了一会儿，周晚星独自下了楼。
光怪陆离的闪电灯光，勾魂妖冶的舞蹈，抵死缠绵的纠缠，还有意乱情迷的音乐和近得能感受到喷出的热气的演员，让她置身于一个个如梦似幻的无我之境。
周晚星突然很想和另一个人分享这些所见所闻所感，但哪怕喧闹的人群摩肩接踵，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亮如白昼的灯在眼前闪，她远远看到那个男人在高层的看台处立着，还时不时微微侧头和身边的观众交头接耳几句，颀长的身影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显得鬼魅又疏远。
看在眼里，周晚星心底徒生出一点小小的落寞和委屈。
-
三个小时很快结束，盛大的落幕之后，周晚星又被等在门口的男人叫住。
“今天我心情不好，刚说话有点冲，你别介意。说实话你拯救了我今天的体验，叫你吃饭一是感谢，二是因为我确实不想自己待着。”男人耸耸肩，“行吧，不多说了，这里出去就要摘面具了……你先走，出去躲着点就是了。”
周晚星还想解释几句，但多说多错，只能咽下其他情绪：“今天也很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这戏是假的，就当你也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