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初元二十五年,洪帝病逝,少帝继位,改年号天元,然而外戚势大,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朝纲。
为先帝守国孝三月后,太后下诏,为充盈少帝后宫,早日让皇室能开枝散叶,亲自挑选百官家中适龄未嫁女入宫候选。
是十月入冬的大雪天了。
冬枣冒雪,哆哆嗦嗦提着汤药,回到储秀宫西殿后角房,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阵阵咳嗽声一阵高过一阵,她赶紧推开门往里走去,便见林玉仙伏在床旁不停地咳嗽着。
冬枣忙过去将人扶起来,给她拍背顺气,“姑娘,你醒了。”
林玉仙茫然的看着这件陌生房间,哑声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冬枣将汤药端来,解释着,“姑娘前两日突然晕倒发了高热,刘女史便让姑娘挪到了这儿独住养病。”
提到养病这件事,冬枣有些忿忿不平,“姑娘明明生病了,还让姑娘来住角房,这般潮湿阴冷的地方,哪里能养好病。”
“在家中时,连夫人都不曾这般苛待姑娘。要是大姑娘知道姑娘入宫后住在这种地方养病,该有多心疼。”
“如今姑娘可算是醒了,高热也退了,我这就去告诉刘女史,让姑娘搬回去住。”
林玉仙连忙制止,“你先别去。”
她咳嗽的一张芙蓉面白里透红,一双眼也肿的好似两颗桃,她拉住了冬枣的手,浑身发抖,“让我在此处多休息两日,我得缓缓。”
冬枣不解,提醒她,“姑娘,明个儿可是头一回,秀女们去太后娘娘跟前见礼的日子,不去岂不是失礼。”
林玉仙捂嘴咳嗽着,心道她失礼才好呢,最好是太后知道她生病了,就让她落选回家去。
冬枣见她咳了起来,不再多说,只让她靠在床头又给她拢了被褥便去收拾火盆。
林玉仙窝在被褥中,双眼微阖,纤长的睫羽微微颤抖着。
她昏昏沉沉睡了两日,做了一个梦。
一个关于她未来的噩梦。
人就是这般,只要一醒过来,那些梦境的情景就算再真实,也会逐渐模糊不清。
可她仍然能记得,梦里头她也是这般入宫参加选秀,被皇帝看中后,成为了新帝的后妃,新帝模样好看不说,还特别宠爱她,让她成为这后宫之中,最受宠的妃子。
这个梦在她是皇帝宠妃的时候,还称得上一个可以让她欢喜的好梦。
可是,好梦不长,噩梦接踵而至。
梦里头,她还梦见了她两位姐姐的未来。
她的生母,生了一对双生女,就是她的大姐和二姐。
她的长姐林玉姝端庄有度,成为人人称赞的尚书夫人。
二姐林玉宜文采出众,同新科状元一对璧人。
两位姐姐能有好名声,林玉仙自然是高兴的。
长姐如母,她是长姐一手带大。
她也同样盛名在外,只是这名声却不大好听。
她的生母在生她之时,难产而亡,从出生起,她就已经背上了命硬克母的坏名声。
随着梦境的深入,皇帝越是宠爱她,她的名声也越来越不好听。
起先只是骂她。
“真真就是个狐媚惑主的妖妃。”
“无品行、无才学,只空有一副妖精皮囊……”
后来甚至还骂她。
“陛下便是被你蛊惑的昏庸残暴……”
“让你殉国都是便宜了你。”
所有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她团团围住,手中拿着白绫、有人端着毒酒、甚至还有人拿着匕首,他们一步一步逼近她,口口声声让她以命殉国。
她逃无可逃,这些人都想让她死。
她惶恐无助之时,皇帝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她面前。
一定是来救她的。
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
下一刻,对她宠爱无度的皇帝竟掐住她的脖子,红着双眼让她同他一起去死。
若说这只是一场梦也就罢了,只当做那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也就罢了。
可是,为何梦醒了,梦中的感觉仍然存在。
那些人对她的恨,想要让她去死的恨意好像化成了实体。
就算当上了皇帝的宠妃,又能如何呢?
皇帝也想要她死。
林玉仙轻抚着自己的脖颈,被掐住脖子逐渐呼吸不顺,窒息而亡的感觉,就算是从梦中清醒过来以后,她仍然是心悸不已。
怎么会如此呢?
她缩进了被褥中,将自个儿团成了一团,想要哭,又怕哭出声让冬枣担心,只好抿住了唇,默默地流着眼泪。
顷刻间,被褥便被她的泪水打湿,
越哭越委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怎么就能让所有人都讨厌她,恨她恨到让她死呢?
广华宫,琼光殿,便是新帝的寝殿,众人行色匆匆,却又无声无息,唯恐惊扰了已昏睡两日而未醒的主子。
太后跟前的女官站在殿外,低声询问,“陛下如何了?”
才从寝殿中走出来的太医摇头道:“陛下还未醒。”
女官眉头微蹙,“陛下到底是何病症?”
太医叹气道:“陛下这场病来的突然,这两日,太医令复诊三回,方才敢确定,陛下是急火攻心之症。”
急火攻心之症。
女官神色微滞。
太医并未察觉女官神情,继续说道:“如今太医令正在为陛下施针,陛下已经退热。”
“再调养些时候,陛下便会醒过来。”
女官的神色终于和缓,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复又交待了两旁宫人要小心伺候陛下的话,方才离开。
琼光殿的内侍总管常环哈腰恭敬道别:“符大人慢走。”
女官微微颔首,神色自若离去。
常环进寝殿的时候,恰逢太医令收拾好了药箱退下,他走到床榻旁,看着躺在榻上昏睡的男子,便忍不住叹气,陛下这一病也不知何时会好。
陛下虽已经登基四月,是这大兴的天子,可如今前朝后宫被太后一手把持,众人心知肚明,陛下不过是她牝鸡司晨的傀儡。
而今太后还插手陛下的婚事,一心要陛下迎娶那位庆国公孙女,也就是太后的侄女为后。陛下如何肯?
庆国公府已经是滔天的显赫权贵,若再出一位皇后,日后这皇位上坐的到底是姓赫连还是姓元,那可就说不准了。
两日前,太后召了陛下前去,又提起婚事,陛下竟然在太后面前硬生生吐了一口血,晕了过去,一直到如今都还未醒来。
太后假惺惺的做起了慈母的样子,一日派三回女官前来询问陛下病情。
常环正暗自伤怀,忽闻一声呼唤,“常环?”
那声音很轻,他猛地抬头看去,却见他家陛下终于醒来。
常环大喜过望,“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太医令还没走远呢,奴才这就让人去拦住他。”
“你站住。”赫连铮坐起身,抬眼看去,皆是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还有活生生站在他眼前,暂且算的上年轻的常环,恍惚不已。
毕竟这一切,绝不是该出现在他面前的场景。
常环死在了天元八年,而这座他刚登基时住过的琼光殿,更是早就在天元六年时,已经被他砸烂,夷为平地。
更不必提如今是天元十年的冬天,他率军出征北伐,被佞臣与敌军里应外合,将他引入陷阱。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化作了无数把利刃冲破他的脑海,将他整个人撕碎。
一个又一个挡在他身前的亲卫,又一一倒下。
他伸手摸过自己的胸膛,那里完好无损。
可分明有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胸膛,血红色的雪漫天飘洒,天空中那轮圆月也被血染透,呈现出诡异的猩红色。
赫连铮忍不住站起来,跌跌撞撞就往前走去。
常环慌忙跟上去,“陛下,您才刚醒,这是要去哪儿啊?”
那扇殿门被他推开,透进了一丝光线,耀眼夺目。
他停下了脚步,茫然透过这丝光,看向那漫天的白雪。
若他在此处。
常环也在。
那她呢,是不是也在?
常环见他停下,慌忙朝外大喊,“快,快去传太医。”
赫连铮却道:“谁也不准去传太医。”
宫人们皆是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年少的帝王,还没有让人完全服从的震慑力。
赫连铮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眼里,冷然一片,“谁胆敢将朕醒过来一事传出广华宫,凌迟处死。”
殿门缓缓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赫连铮走到镜前,镜中的他,分明是他自己的脸,是他,却又不是他。
因为二十七岁的他,不应该是这样一副面容。
五官覆着少年人才有的稚气。
苍白、孱弱、阴郁的让人生厌的面容,是他的年少时。
看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他恍然想起出征时,曾向她许诺,他会凯旋归来,让她安心在宫中等他回来。
那支利箭射穿他胸膛的那一刻,他在想,他就算是要死也该死在她面前……
不,他怎么能死,他若是死了,她又如何能够活下去?
没有了他,这座皇城里的人绝不会让她活下去。
可如今,他为什么是年少时的他?
是回光返照,是梦吗?
还是……
他忽而抓起一旁桌上的刻刀,划破了掌心。
鲜红的血瞬间从从伤口中渗出流淌,往下坠落。
常环一惊,忙上前:“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哎哟,您怎能划伤自己的手,这么多血,怎么是好……”
赫连铮盯着掌心任凭血往下流淌,没有回头,“今天是什么日子?”
“陛下,自打前日您吐血晕倒后,已经过了两日,今天已经是天元初年十月十五。”
常环一边回答,一边拿着手帕就想给他止血,又被赫连铮推开。
“不用包扎。”
“可是……”常环急了。
赫连铮抬眼看他。
目光相撞时,常环竟生了一股子寒意,陛下好像病了一场就变了个人似的,只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心神胆寒。
“你亲自去,违背朕的命令,出去报信之人,一律诛杀。”
常环浑身一震,“是,奴才这就是去办。”
“还有一事……”
常环停下了脚步,等了许久都未能听到赫连铮开口。
“仙儿……”
看着镜中那张年轻的面容,赫连铮神色恍惚,时光回溯天元初年,那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