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老板娘!你这酒味儿不对呀?”
柜台里扒拉算盘子的女人手上没停,懒懒的掀起眼皮儿朝那桌看去。
小二哥忙迎上去陪笑脸,满脑子都是老板娘挂在嘴边那句“正宗的高粱酒,一两才兑二两水,喝再多也不上头”。可他不能这么跟客人讲!
“爷,哪儿不对啊?”小二装模作样地问。
男人细细品了半天,咂咂嘴,摇头又晃脑,“没有隔壁陈记酒馆的花雕醇厚,也没有长兴坊胡人酒肆的葡萄酒甘甜。一言以蔽之,寡淡。”
女人拿起算盘一晃,纤纤玉指分开上下两排珠子,道:“陈记酒馆出门左拐。小二,给这桌客人结账1
男人抓着小二哥的肩膀,把人按在椅子上同坐,“别急别急,陈记家的酒虽然香,却是一屋子的酿酒汉子。怎比得上柳老板倾国倾城,国色天香呢?”男人摸着小胡须,道出其中缘由,跟一道来吃饭的客人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天子脚下,京畿重地,一板砖下去能砸死七八个皇亲国戚,几十号达官贵人。谁也不知道谁身后沾着什么亲,带着什么故?
可偏偏这万福客栈能在平康坊开六年,老板娘生生从碧玉待嫁之年熬到了花信年华,竟没有一家上门说亲的。
日子久了,那些个垂涎老板娘美貌的男人,便开始放肆起来。偶尔说说骚话,时不时挑挑毛刺,插科打诨要能得老板娘一句回怼,今日这高粱酒兑水的钱就花的物超所值。
女人一阵风似的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拎着算盘往客人的桌上一拍,“几位爷,喝多了我让小二给您叫车。您要是在我这儿耍混——”
“让开!让开1
门外一队士兵,正从万福客栈门前经过。
为首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手持文书,跟在后面大喊:“酒楼,茶馆,乐坊,青楼等所有娱乐场所,立刻关门歇业!所有人等,一律不得外出1
老百姓站在两侧给官兵让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是出什么事了?看这架势,估计是要封城。”
“为什么要封城?难道是边关起战事了?突厥可汗昨日还进宫给陛下献礼来着1
“怕是上头那位……”
“嘘!别说了。老板,结账。”
刚才还热闹的万福客栈,瞬间人去楼空。小二把银子交到柜上,去后院拿门板准备关门。
柳晏儿倚在门头,朝皇城的方向望去,夕阳泛着红光照亮整片天空。街对面的铺子正忙着关门,喧嚣的大街很快冷清下来。
清风拂过,不知谁家后院的合欢花被风吹到大街上,叫飞驰而过的车马碾成花泥。引得蝴蝶跟在马蹄后面,上下纷飞。
“老板娘,咱们也关门吧1
柳晏儿悠悠转身进了店,跑堂的小二哥把大门从里面封死,明亮的大堂一下子暗下来。
皇城内。
文武百官被急召入宫,他们神色凝重,各怀鬼胎,前往安放灵柩的朝阳殿。
大殿之内,孝子贤孙跪了一大片,呜咽哭泣,恨不能随了先帝同去。
沈皇后白衣缟素,立于正殿,远远注视着那帮子匆忙赶来的朝臣。他们当中,有的是跟随太|祖一起打天下的元老重臣,有的是手握重兵与先帝称兄道弟的国公爷,还有的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皇家血脉。
总之,很难对付。
平日里,让他们为国尽忠的时候,各个装聋作哑,老态龙钟。如今倒是身轻如燕,健步如飞,一溜小跑哀嚎着进了大殿。
皇帝生前的近侍太监,手持遗诏跟在沈皇后身边。等人一到齐,皇后示意他开始宣读遗诏。
“……皇太子珉,敦敏徇齐,早著天人之范,夙表皇帝之器。令宰相裴凌、英国公李钊以为顾命,百王公卿,各竭乃诚,敬保元子,克隆大业。天下至大,宗社至重,不可暂旷。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
遗诏宣读完毕,宰相裴凌接过诏书,认真确认过后,他抖动着胡须说:“既如此…”
“等一下。”太子李珉打断裴凌的话,起身道,“父皇驾崩,我万分悲痛,无心朝政。且我尚未成年,又没有监国的经验,心中惶恐不安。我想请母后暂代朝政1
太子语出惊人,群臣瞬间安静如鸡,看向这位年轻的皇后。
大臣们对她并不陌生。
先帝沉疴多年,沈皇后一直从旁打理朝政,朝堂她比先帝待的时间还长。他们不满女人插手国事,集体上疏请求太子监国,谁知弄巧成拙,先太子被废。
从此,大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们,不得不向这个女人纳头拜礼。他们心情复杂的注视着皇后一步步大权独揽,深知这个女人不简单!
沈太后环视大殿内文武百官,“陛下此言,可是叫我为难了。”
沈太后的舅舅赵境跳出来,说:“先帝病重时,太后一直暂代朝政。如今陛下年幼,太后临朝称制…”赵境抬眼去看太后的反应,然后才继续说下去,“也未尝不可。”
“赵中丞,慎言。”沈太后淡淡抛出一句话,赵境立刻闭上嘴退下。
李珉道:“父皇信任您,儿臣敬重您,母后切莫推辞。”
裴凌想要阻止,又不能直言相劝,拐弯抹角地提醒陛下,“先皇八岁监国,像陛下这般年纪时,已经监国六次。朝政之事有臣等尽心竭力,陛下不必担心。”
李珉懵懂的看向沈太后,像是在询问母亲的意思,这位新陛下对她的依赖可见一斑。
“裴大人,此事再议吧。”太后道。
入夜后,裴凌见沈太后迟迟不走,关切道:“夜深了,太后先回去歇息。守灵之事,便交由臣等。”
既然宰相大人给了她台阶,她也不必继续在这里碍眼,影响他们君臣谈心。
“有劳裴相。”
沈太后离开后,裴凌和几位宰相立刻将小陛下围祝
“陛下今日怎能说出由太后暂代朝政一事?此事太荒谬了。”
“先帝病重之时,太后便开始提拔亲信,如今您把江山拱手相让,如何对得起先帝?”
“何况沈太后并非陛下生母,如此这般,陛下可是受了什么人的要挟?”
李珉不解。他与太后做了八年母子,虽不是亲生更胜亲生。是她将失去生母的李珉,从无人问津的后宫接到身边抚养。
“父皇信任母后,我亦然。”
*
在各坊门即将关闭前,一队侍卫骑快马飞奔出城。为首的拿着令牌,向守城的头儿打了招呼,向着平康坊而去。
侍卫刚入平康坊,闭门鼓起,震天响。需连敲六百下,禁夜开始。
他们不敢耽搁,迅速找到万福客栈,粗暴的敲响大门。
大门从里面拉开一道缝,伸出一个小脑袋瓜,问:“找谁?”
侍卫首领粗声大气道:“找你家老板。”
“稍等。”店小二闭了门,一路小跑上三楼,隔着房门对里面的人说,“老板娘!门外来了好多军爷,要找您。”
柳晏儿拉开房门,并不惊讶,似乎早有准备,“看好店,早些歇了,不必等我。”
店小二见门外的人来势汹汹,担心道:“眼看宵禁,此时出门,怕赶不及回来!那些人来者不善,要不您躲躲?”
柳晏儿将照身帖挂在腰上,笑着问:“为何要躲?”她来到一楼,让小二开了门。
门外的侍卫各个带刀,威武雄壮。
柳晏儿一眼认出他们的身份,都是守卫皇城的禁卫军。
“你就是客栈老板?”侍卫首领打量着她。
柳晏儿换了宽口短袖的对襟上衣,颔首浅笑时唇角微微勾起。如荆棘野草中隐没着一朵带刺的花,躲在无人窥视的角落里野蛮生长。任谁看上一眼,都觉得她不该埋没在此地无人问津。
“我家主人要见你1
闭门鼓声声催的紧,柳晏儿没有多问,翻身上马,随他们离开平康坊。
鼓声落。
坊门近在眼前。
禁卫军猛挥鞭子,赶在坊门关闭前,一行人冲了出去。柳晏儿的马术一点不比这些禁卫军差,丝毫没有落后。
在城门外,柳晏儿换乘马车入宫。她上车后,便与世隔绝。
哒哒的马蹄声声入耳,记忆回到八年前。
腊月初三,初雪飘落。
柳晏儿在丞相府后门徘徊多时,身上的披风沾了一层薄薄的的雪花。天快黑时,她终于等到沈湘的丫鬟出来。她将小丫鬟拉到僻静处,交给她一封信。
“一定要亲手给她。”柳晏儿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她不来,我不走。”
入夜,柳晏儿抱着横刀坐在廊下。二更天,三更天…直到天微亮时,沈府的后门未见动静。
雪停了。
柳晏儿知道,她不会来了。
一排脚印消失在大街上。
…
“姑娘,到了。”马车帘子被掀开,一个宫女探头叫她。
柳晏儿回过神来,跳下马车。
巍峨的宫殿,金碧辉煌。殿前月台灯火通明,掌灯太监和宫女来来往往,照的宫内如同白昼。
柳晏儿被宫女引入殿内。她急忙拉住宫女,问:“谁要见我?”
“姑娘不知吗?”柳晏儿被宫女问住,随即松了手。
宫女离去后,她在深宫大殿里足足被晾了两个时辰。
殿内空荡荡,连把椅子都没有。
夜深,柳晏儿抱着殿内的柱子,昏昏欲睡。
忽听得一声门响。
“你们都下去。”
太后走到柳晏儿身后,正要叫醒她,柳晏儿迷迷糊糊抓住她的手。
两人皆是一惊。
柳晏儿回头,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赫然出现在眼前。她揉了揉眼,以为在做梦。
太后慢慢抽回手,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
她从前是不会这般笑的。
柳晏儿望着荣耀加身的沈太后,除了这张脸,她竟看不出丝毫往日的痕迹。
柳晏儿后退一步,扑通跪地磕头。她越是低到尘埃里,那份傲气越凌凌逼人。
太后愣了下。看来这些年,她并没有忘记自己做过什么。
“多年未见,你过得可好?”
柳晏儿答非所问,“八年。”
太后垂眸,喜怒不形于色,“你隐姓埋名,可曾想过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柳晏儿的头更低了,分明是谦卑姿态,却不卑不亢,“任凭太后发落。”
“六年前,你遇刺身亡,从六扇门除名。实则改名换姓隐于长安,开了家客栈。为何不走的远些,兴许我就找不到你了。”
“大隐隐于市。”柳晏儿对答如流。
太后并没有想好如何处置她,只是终于等到自己做主,便急急把人找了过来。看到柳晏儿模样依旧,脾气未改,回想起以前种种,她决定暂作宽宥。
“迎来送往的生意不好做,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吧。”
“我请求自裁。”
这话说的气人。太后还没决定的事,她倒先给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若非她们相识在先,太后还真被柳晏儿畏罪求死的决心糊弄过去。
“我说要你死了吗?”
柳晏儿抬起头,见她脸上始终挂着笑,不知是何意图。
“你出身刑部,还回刑部去。任侍郎,正四品。”
柳晏儿拒绝,“我不想做官。”
太后抿嘴,凉薄的笑意浮出眼底,“那就嫁给陛下做才人,五品。”
想到那个小皇帝还不到十四岁,柳晏儿沉默片刻,不要脸地问:“我可以都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