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荫
“多谢少爷!”林疏收起竹片,又想到他什么也没准备,不免有些赧然。
云沉对此并不感兴趣,起身走到矮榻前盘坐下来,他合了眼什么也没说,林疏知道这时不能打扰他了,便灭了炉火和灯,轻手轻脚合上门走了。
他回到仆从房里,坐在灯前看着刚收到的节礼,手掌大的竹片,四角刻着繁复晦涩的花纹,当中刻着“院小堪容月,林疏可纳凉。”
他把竹片和流淌着神辉清光的梅花放进存钱的匣中,躺在床上望着黑暗屋顶,心想: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为了回报这份好意,他决定把保守了多年的,自己唯一的秘密告诉云沉。
想着想着,他意识开始模糊,似乎坠入了梦境,沉入一片无垠星海之中。那里没有时间,没有方向,没有尽头。有一道令人眩晕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仿佛由天边传来,又似乎是心里发出的声音,不断重复地催促着他,“去找,去寻找,寻找,找到……”
他很害怕,可是无论怎样挣扎却都不能从梦中醒来。
几日后,竹园来了不速之客。
一个十七八的少年,身着青衫,腰佩长剑。他身后跟着个娇俏可人的红裙少女,正是云舟和沐绯。
院门紧锁,两人便跃墙而过,院中清冷孤寂毫无烟火气。
云舟走上前正要敲门,门突然打开,云沉站在那:“有什么事?”
“大过年的自然是来看你,你这里倒是清闲。”云舟笑着,大摇大摆走进去坐下,提起茶壶:“啧,空的。”
沐绯没有进屋,站在门边笑道:“沐绯,咱们见过,幸会。”她抬手伸向云沉,纤细指间忽现几缕锋芒,正要拍上云沉肩头,云沉侧身躲过向她点头致意:“坐下说吧。”
“你觉得青梅的剑如何?”沐绯问。
“不懂。”
“修神道难吗?”
“不难。”
“我长得好看吗?”
“看不见。”
“那你若是想懂青梅的剑,随时可以来问我哦。”沐绯俏皮一笑,转身脚下浮现三寸殷红剑芒,破空离去。
云舟一脸无奈:“小姑娘,就这脾性。”
云沉坐回矮榻,看了看云舟,又看了看门外。
云舟不解其意,拎着茶壶凑上前道:“许久未见,你一朝开悟值得庆祝,哥给你带了节礼。”
他从袖中取了本书,又取了一只精致的小玉瓶,一齐放下。
“还有何事?”
云舟点了点茶壶:“水都不给喝一口?”
云沉唤来林疏,吩咐他煮上茶。
不多时,热茶上桌,云舟翻开那本“节礼”又不知从哪摸出糕点,一边吃喝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云沉懒得管他,闭眸修行了。
云舟吃完点心,喝了茶,心满意足起身道:“走了,老头子不许我在外久留。”
他走后,云沉将那小玉瓶打开,闻药香似乎是明神丹,但他还从其中闻到了一缕苦泊草的味道。
明神丹,乃辅助修行所用。
苦泊草,却是断肠之毒,虽然是剧毒,可对修行者却不起效果。
他想了想,将林疏唤进屋里道:“把这本书读给我听听。”
林疏翻开那封面写着“十六和合宫”的书,里面有画有字,像是连环画本。
他仔细看了看,有太多生僻字认不得,断断续续读来只觉得古怪,画也很怪。
“少,少爷。”林疏犹豫怎么告诉他:“这,这是……”
“嗯?”云沉懒得费神去感受,正等着林疏念,却听他吞吞吐吐的。
“有字不认识么?”他问。
林疏干脆的合上画本,点头道:“嗯!少爷这是哪来的?”
“云舟给的。”
“哦。”林疏从小就见柴房其他仆人传阅过类似书籍,只当大少爷和那些人一样,是想给少爷“看些好的”,少年不明其中妙趣,对此并无感觉。
“怎么?”
“这个,是大少爷一番好意。”林疏努力拼凑着语句:“少爷,这,只能趁着夜里无人时,再看。”
从他话里觉出不对,云沉道:“既如此,你放下吧。”
林疏放下那书:“那少爷我去院里刻竹片,你有事唤我便是。”
听到阖门声,云沉把那书翻开,不出所料果然是本不正经的书,讲得是“闺中术”。
若他真的是个一朝开悟心气颇高的少年,被兄长送了这样的书和丹药,恐怕要气得吐血。
书中某页夹了一片树叶,云沉仔细“扫”过那页,果然发现了不寻常处。这页讲得是一家两兄弟争家产,其中一人花钱买妓,叫那女子诱骗兄弟,使他沉迷闺中情事,最终枯竭而亡。
其中提到,女子制迷魂香料,有一味便是“苦泊草”。
看了这些,云沉大约明白了他的用意,取出树叶,施魂火将那书烧成灰,抬手开窗,一卷风将灰烬带出屋子。
过完年,云丰回到离都。
一进竹园便径直冲进云沉屋中:“少爷!属下,属下有大事禀报!”
“嗯?”
“杏林那位善骸长老出现了!”
林疏听得迷糊,问道:“什么杏林什么长老?”
“杏林是皇室供奉炼丹师之处,只是丹道难修,青荫建朝至今杏林也不过十三位丹师。那位善骸长老青年时便通过杏林考核,丹师身份尊贵他却很平易近人。十几年前他说要行天下,施医布道,离开都城自此不知去向。但属下回城路上,听到四处都在说,善骸长老于衢河郡现身,如今正在回都城的路上!”
云丰十分激动:“他医术了得,一定能治好少爷的眼睛!”
林疏眼睛也亮了,下意识看向云沉,云沉随口道:“如此甚好。”
他并不在意看不看得见,况且眼中之伤随着他修行,过一两年也能自愈,但他现在需要去治眼睛。
几日后,得知善骸长老确实已回到杏林,云闵正要命人备下厚礼,琢磨着怎么将他请到竹园去,侍女来报,却是有个意想不到之人登门。
星辰院,余逸。
自上次他怀疑云沉身上的种种奇事都是云闵用旁门左道,刻意为之,用来给云家造势之后,他便不再关注这小小家族。
但年前,言家公子送来的一封信,又勾起了他对云家那位小少爷的兴趣。
“余大人,您今日是?”云闵将他迎进花厅,笑问道。
余逸道:“本官是来见你家小公子的。”
现在给云沉裁运一事,已经不像年前闹得那么沸沸扬扬,但沉在平静表象之下的部分,往往才是真正会去做这件事的人。
面对这位披着浅青色,绣星图朝服的大人,云闵不由得紧张:“大人您来得不巧,他,他正要出门。”
余逸笑道:“对,我正是来接他的。”
云闵傻眼:“这,您是要带他去?”
“杏林。”余逸道:“快快去请他吧。”
自言晏带来回信,云沉便知那位星辰院大人迟早会来,但时机赶得如此巧,对要去哪里治眼睛,云沉心中已有定数。
今日余逸并未乘大鹰,特意坐车前来,出门前云沉找了条纱布在眼上绕了几圈,从外看来,实在是瞎得严严实实。
林疏扶着他,慢慢悠悠走出门,上了那辆离都唯一敢雕刻青鸾图腾的马车。
见还有个侍从,余逸有些不满:“小公子,你这是何意?”
“行动不便,见谅。”云沉道。
马车行起。
余逸道:“你既不在意,本官也不好说什么,现在我已为你寻找绝对有权威,绝对能治好你双眼之人,你也该为我详解信上所书之事了。”
云沉想了想,用传道般的语气认真道:“那日我刚进入树林,冥冥之中感觉到天边传来某种神秘力量,同时如灵光灌顶,霎时神魂无比畅快,脑中也渐渐清明。”
“穿过剑阵时,似乎也是那股无形力量牵引着我,我听到雷鸣声,自然而然便知我该开窍了。”
“接着呢?”余逸见他沉默,追问道。
“接着,出了剑阵,就晕倒了。”
“眼睛呢?那你双眼是何时伤的?”
云沉摇了摇头:“不知。”
“冥冥之中?”
“嗯。”
“神秘力量?”
“嗯。”
“自然而然?”
“对。”
余逸深深呼吸,他忽然觉得自己上当了,可看着云沉那被纱布盖了大半张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挑不出问题。
“余大人或许不信。”云沉道:“但所谓天赋,便是这么回事。”
余逸心想,这真是荒唐,可同时他居然有那么一点赞同云沉的说法。
“可你信上分明说,那是世间鲜少人知的神迹。”余逸侍奉青荫祖神多年,从不曾窥见神迹,若非“裁运云沉”一事风行离都,再加上云沉那令人震惊的“一息开窍”,他也绝不会对所谓“得天眷顾”产生好奇。
“对。”云沉淡淡应道。
余逸听他的语气,看他静静坐在那,仿佛在说“余大人,看,你眼前便是神迹”。
他心里冒出一股无名怒火,但事已至此,只能恼怒于自己的愚蠢,竟被个十一岁的少年算计!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内格外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