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甲乙·丙丁
江旋没有理想,他不知道理想是什么,有了理想会怎样,会让时间倒流回到过去吗?会阻止那把血淋淋的刀刃吗?会消弭童年的仇恨吗?
不会。
他一直都漫无目的地活着,像一条失去了归属感的流浪狗,睡在肮脏糜臭的垃圾桶。
在没遇见夏瑶之前,他的心里只有滔天仇恨。
他恨很多人,数不过来。
他恨不告而别的那些年,恨弑母的父亲,恨伤害过他的人,他恨自己。
他想过去死,结束这至暗的日子。
可夏瑶却在至暗时刻代表这个残忍不公的世界靠近了他。
江旋自认自己平庸无能,他没有乔延己那么远大的志向,为祖国效力,实现人生价值。也没有薛能那一颗浪漫至纯的心,装得下远方和诗。他也不向往去远方走一走,他平生唯一去过的地方叫赛里木湖,大西洋最后一滴泪。
他的世界很狭窄,也无趣。
如果每个人都一定要树立一个理想。
夏瑶就是他的理想。
当夏瑶问出那一句:“你的理想是什么?”的时候,他慌乱了。
因为他脑海里第一浮现出来的是夏瑶的名字。他却不能宣之于口,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夏瑶很有可能远离他,从此一别两宽,形同陌路。
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
所以,他昧着良心敷衍大家,他没有理想。
空气似乎撒下凝固剂,又被一阵质问声融化成薄冰,到最后,化成一滩水。
乔延己翻肠搅肚杞人忧天的性子又暴露出来了,郁闷皱眉看着江旋;“不是,你怎么就没有理想呢,江旋,你说你这么优秀的人,一看就是那种干大事业的,你可千万别学吴感这小子,他就是太闲,咸鱼的闲。”
夏瑶也在默不作声看着他,眼里夹着复杂难懂的情绪。
“怎么,有问题?”江旋冷冷扫他一眼,“没有理想会死吗?”
众人纷纷摇头。
此言有点道理。
“不会死,但这”乔延己动动嘴唇,后半句憋不出来了。
周星驰老人家都说了,没有梦想的人,跟咸鱼有什么区别啊!他可不敢把这句话搬出口,这不是在指桑骂槐说江旋是条咸鱼吗?
乔延己讷了片刻,又轻轻改口问:“你是在迷茫期?”
众人:“”你可闭嘴吧,没看见江旋脸冷下来了么!
江旋一言不发看着他,面无表情,像一地寒霜。
乔延己不怕死得往枪口上直撞,豪爽嘿一声:“这有什么,原来是迷茫期啊,我知道很多人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都对未来目标不确定,这很正常。江旋,人可以迷茫,但不能迷茫一辈子,是吧,不过话说回来,我实在搞不懂,你物理分比我还好,为什么不去参加竞赛?”
夏瑶目光紧紧锁住他,一刻也不移开,似乎也在等他回答,江旋却在此刻侧过脸,淡漠如冰的视线落在那双眼睛里。
夏瑶微微一愣,但不明显。
视线没停留多久,江旋回过头,垂眸看着手腕上戴着的红绳:“因为我有别的选择。”
“哦——”
乔延己包括在场所有人了然,闷声不说话了。
这个答案,说了等于白说。
别的选择,选择什么,他们并不知道,也不敢多问了。
但心里知道,江旋是一个不会对旁人敞开心扉的人,他身上背负了太多沉重的秘密,不得已筑起高高城墙,他在关闭自己,不对任何一个人开放。
这个任何人里,也包括夏瑶。
这一点让夏瑶莫名难过,无论她和江旋认识多少年,情感有多坚固,她永远走不进江旋心里。
她也是江旋生命里的甲乙丙丁吗?
所以,那句“早点遇见你”也是假的吗?
是江旋下意识口误的吗?
少女的心思泛滥成灾,如同冬天下了场纷飞大雪,每一粒雪花都装着密密麻麻的思绪,带着淡淡的愁。
她发现江旋很冷血,根本捂不热。
夏瑶难过的坐在沙发上,情绪很是低落,包厢里光线灰暗,轻缓的音乐流淌着,心烦意乱地抓了把头皮,她看都没看就随手抄起一瓶酒,酒入喉咙的一瞬间舌头涩涩的,有一股苦不堪言的味道,但她思绪不放在这上面,眼神空洞,盯着前方,五六口啤酒流进了肠胃。
胃里一阵火烧,夏瑶扔下酒瓶,整个人烂泥一样窝在沙发里。
乔延己他们还在比划拳头,输了赢赢了输,也不知道在呼天喊地什么,就挺疯狂的,夏瑶觉得很没意思。
她想回家刷竞赛题。
江旋推开门进来就见夏瑶一个人窝在沙发上,双目无神发着呆,苏舜欣叫了几声也没应,看起来情绪不太好。
他走过去,在夏瑶身边坐下。
感觉旁边有人,夏瑶下意识别过脸一瞥,下一秒又心不在焉转过去。
“困了?”江旋微微俯首,轻声问。
夏瑶机械般摇头。
“累吗?”
夏瑶又是晃了晃脑袋。
“跟我说说?”
江旋没再问,而是让她说,他一眼就能察觉夏瑶的情绪变化。
开心的时候会笑着喊他江旋哥哥,稍微难过一点点就不理人,更严重就开始冷战,或者发脾气,夏瑶一有不对劲,江旋整个人都提心吊胆起来。
可夏瑶还是敷衍地摇头,肩膀埋得更深,披散在肩的头发遮住了小部分脸,看不清情绪。身上张扬开朗的气质一下子就变得颓丧不少。
江旋心窒了一瞬,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宽大温热的手掌轻柔落在头顶,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
夏瑶猛地抬起眼皮,眼睫毛微颤。
揉了五来秒,手掌剥离,属于他的温热渐渐散去。江旋忽然说:“不理我了?”
夏瑶还是沉默不说话。
“我哪里做的不好?”
过了良久,这句话成功让夏瑶憋出两个硬邦邦的字:“没有。”
“那是因为什么?”
夏瑶刚想搪塞过去,手机铃声响了,是张惠言的电话。
响了半晌,夏瑶没接。
一阵晕眩感涌上脑门,神经被酒精麻痹了一下,苦涩直上喉咙,夏瑶闻到喉咙里有一股酒气,才后知后觉,她误喝酒了。
“为什么不接?”江旋看着她,问。
“不想接。”
夏瑶又是摇头,都快摇成拨浪鼓了。
这时,张惠言的微信闯了进来。
母上大人:瑶瑶,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我打你电话又不接,你和苏舜欣去图书馆还没回来吗,妈妈很担心你!
又是一条消息。
母上大人:你再不回我就报警了!
江旋沉沉开口:“你没有跟父母报备?”
“不关你事。”
夏瑶冷冷撂下这句话,小孩子跟家长怄气似的语气,她站起身绕过江旋的膝盖,往包厢门走去。
看着她气鼓鼓的背影,江旋愣了半秒,眼底闪过一丝受伤。
夏瑶出了走廊口,隔声门把一切喧闹隔绝,周围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她给江惠言回拨电话。
铃声嘟嘟响了两秒,夏瑶脑袋愈来愈昏沉,似有千斤巨石挤压过神经线,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下一秒,张惠言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瑶瑶,你担心死我了知不知道,你在哪儿,你怎么还没有回家,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要不要妈妈出去找你?”
“妈、妈、妈你先别着急,你听我说,我什么事也没有,现在就在回家的路上,半个小时后就到,你别着急行不?”
“我怎么能不着急,现在都马上十点了,再说了世界坏人那么多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你忘了自己怎么跟我约法三章的,不许晚归不许夜不归宿,你做到了没有?”
“怎么就不安全了,你能不能老是胡思乱想,真的很烦,我不就是学习晚了,你这是干嘛呢!”
“我怎么又烦你了,我担心女儿的安全有错?你说说我哪里错了?”
“你能不能别吼我?!”
张惠言一愣,没想到夏瑶忽然发脾气。
“妈,我现在不是回去了吗,我又没死,你能不能别跟个监控似的管着我。”夏瑶红着眼睛说。
张惠言语气立马柔下来:“好好好,妈妈不吼你,妈妈在家等你回来,我等一下在微信给你发个共享位置,你点进”
嘟嘟嘟——
夏瑶掐断电话。
烦死了。
夏瑶后背靠在墙上,垂下握着手机的手指,走廊口冷清得很,像一处专门给她发泄和消化情绪的避难所,终于,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有人在说话。
“哟,这里有个小妹妹。”
“还挺漂亮,胸挺大。”
夏瑶缓缓撩起沉甸甸的眼皮,目光往上一瞥,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出现两个身材魁梧,长相凶煞的男人。
“小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啊,你父母呢?”其中一个男人用下流的语气挑逗她,把她拦在墙上,嘴里叼着根烟头,烟口猩红,雾气吐在夏瑶苍白疲惫的脸庞,呛鼻,夏瑶还未有所反应,就别过脸剧烈咳嗽。
站在一旁看戏的男人双手插兜,朝伙伴吹了个口哨,“兄弟,她看起来还是未成年啊,这么小你也下得去手?”
“处,刺激。”
夏瑶微微露出惊恐的神色,想逃。
流氓男邪笑了下,断眉上挑,粗粝的手掌撑在墙上,霸道且居高临下地堵住了她的去路,□□裸的视线往下移,落在少女隐秘的地域。
“你们放开我!”夏瑶颤着音节,浑身都寒栗了,差点哭出声音。
“小妹妹,别哭嘛,让哥哥抱——”
不安分的手还没落在那张惨白的脸,忽然一股野蛮的力道攥住了手腕,五指合拢,似乎要碾碎筋骨。
流氓男吃痛,瞪着双眼转过头,恶狠狠看着忽然冒出来的江旋。
夏瑶看到江旋的那张脸,眼眶更红了。
“你他妈——”
话未成句,江旋陡然沉下脸,仇恨的气息完完全全包裹着他,眼神能杀人诛心,能粉身碎骨,他一字一句冷硬道:“你也敢动她。”
“你他妈再说一遍?”另一个同僚上前想要动手。
江旋却忽然放开了那只粗大的手腕,黝黑的皮肤上瞬间留下五道触目惊心的白痕,可见力道之狠。
他把夏瑶扯了过来,一把拥入怀里,下巴轻轻摩擦柔软的头发丝,安抚:“别害怕,我就在这里。”
夏瑶吓得一个字都抖不出来。
“找死的!”流氓男怒目圆瞪,捏紧了拳头,一个箭步冲上前——
江旋把夏瑶护在身后,和男人殴打起来,他一拳狠狠招呼上去,勾起那截肥大的双下巴,流氓男感觉牙龈地震似的松动了,喉咙洇出铁锈味,他咬紧后槽牙一拳往江旋身上揍去。
江旋也是眼明手快地侧过身,但没想到那只丑陋的拳头那么大,一拳落在了腹部,江旋眉心瞬间皱在一起,腹部传来的撞击感让他往后倒退了几步。
夏瑶被眼前的情况吓坏了,她立刻上前扶稳江旋,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江旋哥哥。”
“快进去,别出来。”江旋捂着腹部,额间沁出一层冷汗,喘气。
夏瑶摇头。
眼前的男人阴恻恻地看着他们,如同看生死蝼蚁一般,缓缓朝两人走过来,“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小小年纪不认真学习,还学人早恋,今天我就替你们父母好好教训教训。”
夏瑶哭着看向不断靠近的敌人,江旋已经把她推到身后。
他想独自扛下所有。
但明明这件事跟他无关。
就在三人即将动手的时候,乔延己忽然出现在走廊,暴喝一声:“喂,你想干什么?!”
乔延己快步冲上去,站在江旋身边,怒气冲冲道:“你们也敢欺负我的朋友,想死是不是?”
“你又是哪来的毛头小子?”
“我是天王派来收拾你们的老子!”
乔延己和江旋对视一眼,紧接着乔延己一个飞踢呼过去,剩下的另一个交给江旋。
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吓得不轻,节节往后败退,他们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小年轻,赶紧搀扶着对方仓皇逃窜。
逃走之前还十分要面子的撂下一句:“俩孙子,你们给我等着!”
乔延己以一个松鼠落地的姿势半跪着,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站起了身。
“看老子的厉害!”他扬眉吐气地转过了身。
江旋咳嗽一声:“”
他实在说不出任何话。
夏瑶踉踉跄跄跑上去扶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江旋柔声道:“别哭。”
仅仅两个字,夏瑶哭得更凶猛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在江旋手背洇湿一小块。
“江旋,你哪里疼?”
“江旋不疼。”
“可、可你刚刚很疼。”
“那是江旋装的。”
“你、你为什么要装?”
“逗你开心。”
那一拳其实很重,但江旋身子骨硬,最初的疼痛感在渐渐消逝,他能靠着自己站直,便把施压在夏瑶身上的重量收了回去。
夏瑶还是寸步不离扶着他。
乔延己走过去,脸颊泛着醉酒的红晕,他担忧道:“兄弟,你没事吧?”
江旋摇头。
乔延己放下心来:“我们进去再说,不然他们该起疑了。”
“等等。”江旋温柔地抹去夏瑶脸上残余的泪,说:“进去不要说这件事,今天是彭雪生日,还是别扫了大家的兴,而且,夏瑶酒醒之后,会愧疚的。”
“哦。”
“嗯?”乔延己一愣,反应过来:“夏瑶喝酒了?”
“嗯。”
散场的时候,薛能和吴感已经醉成狗,能把花瓶看成美女,还他妈不嫌丢人现眼上前拥抱了一下。乔延己今晚也喝了不少酒,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给大家打了滴滴。
“乔兄,我们约好了,长大后一起去外太空捡垃圾,去月球吃麻辣火锅,去打爆外星人的三级头,你可别失约啊,谁骗人谁就是小狗,我们拉勾勾!”薛能神志不清地蜷起小指头。
“嗯嗯哦哦好的。”乔延己连忙答应这只醉鬼的胡言乱语,幼稚又敷衍拉勾。
两个大男孩跌跌撞撞走在马路边,薛能那张嘴还在劈里啪啦说着胡话,苏舜欣和彭雪在背后扛着吴感,已经快喘不上气了。
“死猪,真重!”
“大雪,把他丢在马路上犯法吗呜呜呜。”
晚上十点的夜色很浓,淹没在繁华楼宇身后,路灯散发出的光似乎把这条路延展得更长。
夏瑶趴在江旋背上,呼吸清浅,已经睡着了。
江旋淡淡看着前方几人,忽然温柔地叫出她的名字。
“夏瑶。”
没人回应。
他也不想得到回应。
“我的秘密是你。”
我心里最重要的东西也是你。
但我现在却不能说。
江旋从来不喜欢承诺,他甚至鄙视和厌恶这个词。江严初曾经许诺爱付菁一辈子,最后还是背叛了婚姻,而付菁答应了他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到最后还不是剩下自己一个人。
承诺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他看不起,同样不会去承诺什么。
在没有足够能力的年纪,他只想好好陪在夏瑶身边,人的一生总要寻求什么,他只想给夏瑶一个家。
江旋把夏瑶轻轻放下来,半抱着她,然后交给了苏舜欣。
“回去的时候,她妈妈要是问起来,你就说她误把饮料当成酒喝了,叫她妈妈别骂她。”
苏舜欣看他一眼,点头:“我懂的,你放心吧。”
正要关上车门,江旋忽然手一顿,弯下脊背,“还有,到了通知我一声。”
“好。”
所有人离开之后,马路上只剩下江旋孤零零一个人,他忽然仰起一张脸,站在原地望着深邃的黑夜,侧脸勾勒出苍白低颓的轮廓,线条锋利锐直,淡淡的疏离和破碎感溢出来,那截刀尖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似乎在压抑着内心,最后沉沉低哑叹了口气。
夏瑶一哭,他就恨死自己。
他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