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海参·苦瓜
夜色像一块宽大的幕布,悄悄地拉开,悬挂在城市上空,连星星的微光都没有。街道上,霓虹灯冲淡了夜色,窜出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银色火龙,鸣笛声繁仄突兀。
江旋下班之后去了趟药店,花一天的工资买了几盒安神片,奶奶最近失眠得厉害,夜起频繁,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辗转反侧的细微声响。江旋奶奶不善表达,老年人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成为家庭的累赘,哪里不舒服了也不主动交代,嘴巴硬着,抿着,又不忍心麻烦孙子,每次都是江旋从日常起居里找出蛛丝马迹。
等他回到家,客厅里传来小孩欢快嬉闹的笑声,江旋下意识掀起眼皮,打开老旧生锈的铁门,欢乐融融的画面闯入眼底。
“小旋,你回来啦?”江栀坐在沙发上,和奶奶齐齐回过头。
“嗯。”
江旋卸下书包,进门换鞋,江栀揽着约莫两三岁的小女孩朝他打招呼,“小桐,快叫舅舅。”
小桐面生,江旋浑身冒着天生自带的生人勿近气息,他的脸紧绷着,目光浅淡,没什么表情,小桐惧怕起来,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着,樱桃似的小嘴巴嚅动了一下,才怯生生喊了句:“舅舅。”
江旋默然了片刻,从兜里掏出一颗棒棒糖,那是刚才买药找零钱凑整的,他递给小桐,手指骨节修长分明,小桐感受到他没有恶意,下一秒就绽放出一个可爱呆萌的笑容,“谢谢舅舅。”
“奶奶,我给你买了些安神药,一次吃两粒,如果没效果的话,我改天带你上医院看看。”江旋把医药袋子给她。
奶奶眼睛一顿,慈爱地看了眼乖孙子,底鱼尾纹不断加深,嘻嘻笑道:“有心了有心了,我就是晚饭吃太饱,躺在床上睡不着,没多大的事,别瞎操心,啊。”
“积食的话饭后去公园那里走动走动,还有之前给你买的消食片我放在电视机第一层柜子,以后尽量不要失眠,失眠很伤身体。”
“好嘞。”
江栀坐在一旁,像个格格不入的外人,她局促地僵在沙发上。
逼仄陈旧的沙发只容得下两个人,江栀和奶奶正坐着,江旋从角落搬来一张小板凳,他的肩膀宽阔平直,坐下去那一刻突起白短袖下的肩胛骨,清晰瘦削,隆起的两块胛骨如同挺拔倔傲的山峰,显得整个人很清瘦,没什么赘肉,他弓下头,眉眼低垂,小臂支在膝盖,语气毫无起伏,倒也不是一如既往的疏离感,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坐了一夜火车,今天早上到。”江栀说。
“嗯,”江旋不善搭话,哪怕和夏瑶相处的时候也只是充当旁听的一个,等她讲完了就回应一句,偶尔发表自己的见解,可眼前的她们并不是夏瑶,他索性沉默下去。
“小旋,你吃饭了吗,厨房里炖了汤,奶奶给你端一碗好不好?”奶奶戴着副老花眼镜,正在缝补破洞的毛巾,由于多年操劳,她的手背粗糙得像老松树皮,褶起一道道裂痕,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老手。
“不用了奶奶,我自己来。”江旋看了眼小桐,正嗦着棒棒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旋看,仿佛在看一个耀眼的大帅哥。江栀结婚四年就没回过一次家,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外甥女见面,江旋说不出心里的感觉,转眼间他成了舅舅,这一新奇的身份放在身上,像落下一道责任一般。
“那你们先聊聊,小栀,我先带小桐回屋睡觉,小孩子不能睡太晚,你就睡之前的那间房,我都给你整理干净了。”奶奶站起身,牵着小桐。
“好。”
一老一小回屋后,客厅陷入长久的沉寂,谁也不想最先开口。
窗外灯火稀疏,树梢风静,一轮明月穿梭在灰白参差的云层之间,隐晦而清冷,配合着心口不喧的心境。
姐弟俩从小到大生活在一起,但其实他们心底知道,彼此并不亲近,跟陌生人一样。以前的江旋和现在差别很大,江栀印象里记得,江旋从小学时起就不爱学习,经常斗殴打架,像个招摇过市的混混,小区那一带的人都很讨厌他,江栀也因此远离他,在外面不敢承认这是自己的亲弟,觉得丢脸,江旋性格也很倔,他什么都懂,江栀不喜欢的,他不会主动贴着脸去讨好迎合。等上了初中,江栀有一天发现,江旋整个人都变了,他开始用功学习,摒弃一切不良习惯,寒暑假也不闲着,给别人打一些散工,这么过年过去,江栀以为是父母的事情造成打击,但她发现并不是,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所致,曾经她最讨厌的弟弟活成了一个沉稳寡言的江旋。
江栀有时候也很愧疚,她作为姐姐,家中的顶梁柱,可她是活得最窝囊的一个,高中辍学北上闯荡世界,也没闯出什么成就,后来认识了前夫,草率地私定终身,她从来自由洒脱地做自己,不曾想到身后还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家庭,还有年迈的奶奶和年幼的弟弟,江旋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她从未打听,也不曾参与。
她忽然间觉得江旋很可怜。
江栀沉默不住了,她主动打破诡异的气氛,挑起话题:“奶奶说你在太古里那边打工,累不累?”
“还行。”
“学习方面怎么样?”
“还行。”
“也是,毕竟你考上了七中,七中的学习能力是最强的。”江栀笑了笑,道。
江旋再次沉默下来,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栀又问,语气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字:“奶奶说你在竞赛班?”
“嗯。”
“竞赛班好啊,那你参加了什么竞赛?”
江旋轻描淡写地说:“我没参加。”
“啊?”江栀表情僵硬了一秒,转瞬一笑,江旋能看出来,她在刻意拉近两人的谈话距离,仿佛多说一句话就能冰释前嫌,能抵消这么多年来的膈应。江栀说:“以你的成绩,随便考个竞赛都能拿第一名啊,你这么厉害,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而且我听说参加竞赛有机会保送清华北大的。”
江旋冷冷抬起眼皮,一抹凌厉冷漠的光从眼底划过,他忽然自嘲起来:“我在你眼里,真的厉害么?”
江栀一愣,“我说的是实话。”
“曾经也有人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但我只相信她说的,姐,很晚了,我先回房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江旋站起身,把小板凳放回原处,他怕奶奶夜起被绊倒,因此屋里的所有物什都摆放得有条有序。江栀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眼神复杂,她好像越来越不认识眼前的江旋了。
回屋之前,江旋忽然再次开口:“奶奶年纪大了,带孩子的事情,希望你能再考虑清楚,还有,你不用勉强自己,以前怎么相处,现在也是,我觉得这样挺好。”
江旋回到房里,他简单洗了个冷水澡,头脑一直清醒着,客厅里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许久无人居住的空房间砰地关上门,他坐在床沿,脖子间挂了条半湿的毛巾,双手后撑,仰头叹了口气。
白炽灯刺眼,刺得江旋闭了一会儿眼,没关紧的窗外有风灌入,江旋起身关上窗,手指攥着衣角往上提,褪去上衣,劲瘦有力的腰腹瞬间暴露在沉闷的空气中。少年骨骼硬朗,一看就是常运动的身材。他的肌肉线条生长得特别优秀,标准的背薄腰窄,锁骨横在胸前成一条凹深的直线,再顺着刀刃般的喉结往下看,那线条清晰流畅,肌肉纹理沟壑深刻,手臂,青筋,胸肌,六块腹肌,人鱼线在冷白灯光下散发着一层苍白幽冷的清光。
他重新躺在床上,未干的头发压在手臂,发色乌黑,凌乱的时候有一种高冷的帅气潜伏在身上,可江旋不甚注意外表,也不会打扮,总是穿着低价售卖的衣服,什么牌子他也不关心,能穿则穿,反正在他眼里,是衣服就行。
他的生活过得很清淡平凡,在这个气血方刚,兴趣昂然的年纪,别的男生热爱的一切事物他都提不起兴趣,赛车滑板,墙壁上的nba球星海报,偶像同款跑鞋,橱窗里的二次元动漫和手办,属于少年人的元素在他房间里一样都没有,空白干净,只有一张书桌摆放在窗前,桌上铺满了各科试卷。
他不是不想有,他是没有钱。
母亲死之前留了一张卡,里面有一笔不大不小的钱,足够供姐弟俩大学毕业,不过江旋没有碰,那张卡藏在保险柜里,只有江栀问他要钱,他才舍得挪一点。
那种感觉,就好像,随着金钱的额度减少,他和母亲之间唯一的牵挂也随之变淡,到最后成为虚无,这笔钱对江旋而言很重要,那是母亲最后的遗物。
他想,这笔钱最后留给奶奶。
后来他一直趁着寒暑假打工,赚学费和零用钱,支撑起整个家庭的开支,他从初中到高中,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打工赚的,他不欠谁。
信息提示音响起,江旋看了眼。
露姐:七月份的工资条下来了,你核算一下,看有没有出错。(附加一张图片)
江旋:谢谢。
江旋打工的奶茶店是经过熟人介绍的,他已经年满十六岁,进去不难,还管午晚饭,而且店长是一个很好说话的年轻女人,给出的工价非常优越,二十五块钱一个小时,江旋一天上满八个小时就能赚两百,高一期末考试结束第二天,他就赶来上班了。
核算完工资已经是深夜一点,他躺在床上,熄灭了灯,打开某一网址,在免费电影顶端一栏输入《摩根先生最后的爱》。
夏瑶喜欢像摩根先生那样的人,他想成为摩根先生。
—
夏瑶做了个梦。
梦里,梧桐树梢洒满金灿灿的阳光,整个操场站满师生,她穿着刻上成都七中四个大字的“战袍”站在台上,如同凯旋而归的战神,颇有雄姿英发,羽扇纶巾之态,手中握着竞赛第一名奖杯。
梦里的夏瑶笑得非常开心,同学们把她围成一圈庆祝,有江旋,苏舜欣,彭雪,乔延己,宋子琛,左蔺,周方倪,很多很多人,还有慈祥的父母,互相拥抱微笑看着自己。
这个梦很真实,真实到,夏瑶以为张惠言和夏立春真的同意自己去参加竞赛了。所以夏瑶躺在床上,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然后睁开了眼睛。
下一秒——
“笑,你还敢笑,你跟我说说,这是什么?”张惠言单手叉腰站在床头,手里举着那本《2017年线性代数竞赛试题》,眼睛鼻子嘴巴气冒了烟。
夏瑶瞬间清醒,蹦起身,双腿立马软下来跪着,眼神极快掠了眼封面,乖乖回答:“这是《2017年线性代数竞赛试题》”
“你还回答得这么顺口?”张惠言垂眼看她,嘴巴尖酸刻薄:“骗我说买什么高考作文范文,我就奇怪了,你连《离骚》都能背吐,隔夜饭都给我全吐在马桶上,怎么可能背别人家写的范文,我们不让你去竞赛你就偷偷来是吧,偷偷学是吧!”
“那我没办法,你们又不支持我,是你们逼我上梁山的!”夏瑶一下子站起来,瞬间比张惠言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看着她,理不直气也壮:“你们不让我参加竞赛的理由太扯,不成立,所以我一定要去竞赛,我告诉你老妈,你们永远不要低估一颗冠军的决心。”
“我看你病得不轻!”张惠言作势要撕开竞赛试题,夏瑶一愣,瞳孔瞬间放大,她伸手去抢。
“妈,你暴殄天物!”
“你让你学!你再学个试试!”
母女俩开始拔河比赛,竞赛试题在两人撕扯中皱成一团,可怜兮兮地夹在两股力道中间,夏瑶力气更大一些,把试题要了回来,藏在身后。
“你别动!”夏瑶指着她,不许她前进一步,“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初中的时候你特别鼓励我去参加数学比赛的,我也拿过不少奖状,你现在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抗拒我参加,我真的不懂!”
张惠言显然不吃这套,劝:“你开学就高二了,现在竞赛太晚,很浪费时间,你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学习上面,以前初中让你去学,那是你有大把时间啊,你还有六百多天就高考了,能不能有点紧迫感?”
“我成绩不差,我可以考得上好学校,妈你别打我了!”夏瑶滚下床躲避人身攻击,她胡乱穿上拖鞋,穿反了也不顾,一个健步冲出房门。
“你不许学,听到没有——”
张惠言气得不行。
夏瑶刚从卫生间洗漱出来,头发披散在肩,脸上挂着未擦干的水珠,就看到张惠言站在摆满奖杯的橱柜前,握着其中一枚奖牌来回细细观看,对电话里的人说:“我是不是说话太重了,瑶瑶从小就很喜欢数学,你看这枚奖牌还是去年参加市赛拿的奖,我们全家还去了海南庆祝来着,我今天啊,看到她书桌上放着一本竞赛试题,心里酸痛酸痛的,我都不忍心抹杀她的热爱。”
夏瑶站在门框,微微怔愣。
“我不想跟她说太清楚,陈阿姨家的儿子当年就是参加了竞赛,浪费两个学期的时间去学这个,结果也只进了国家级决赛,那人从北京回来就神志不清絮絮叨叨的,他妈说竞赛的事情对他打击特别大,你说瑶瑶年纪这么小,没见识多大的风浪,经受不住命运打击,万一荒废这边学业,我怕她得不偿失啊,我最担心的就是她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她期末考试退步一名都难过一整天。”
“那你回来跟她说说,反正我各占百分之五十吧,嗯好,挂了,应酬少喝点酒,别喝酒又开车。”
张惠言挂断电话,一转身,和站在不远处夏瑶目光对视。
“瑶瑶?”
夏瑶走过去,乖乖叫了声:“妈妈。”
“你都听到了?”
“妈,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夏瑶目光坚定,下了好大的决心:“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我还是想试试,竞赛对我来说只是考试流程而已,我想要的,是获得数学最高的荣耀,我觉得热爱和学业并不冲突,还会助我数学考满分呢,所以你们能不能让我去了呀?”
夏瑶搀扶着张惠言的手臂,在她身上撒娇,“让我去,好吗?”
张惠言看着她:“失败了不许哭鼻子哦?”
“不在你面前哭。”
“那你找谁哭?”
“自然有人找。”夏瑶笑,感动地看着张惠言,“我以为你们反对我的原因是耽误高考,是我格局太小了,不过,我觉得我不会哭的,我一定笑着站在领奖台上。”
“你还开法眼了你?”张惠言摸了摸她的头发丝,又察看她的额头,眉心,眼神宠溺:“让我看看,是不是这儿长了第三只眼。”
夏瑶磨蹭张惠言的手臂,声音细细软软,甜进张惠言心里:“哎呀,我就两只眼睛,不偏不倚,恰如其分,妈妈我昨晚做梦了,梦到我拿了奖,一定是老天在托梦告诉我,我一定行。”
“白日梦吧这是。”张惠言笑了笑,抽回手,“我今天炖了海参,你记得给我吃完啊。”
夏瑶:“”
—
夏瑶掐着时间点给江旋发了条好消息,告诉他终于搞定爸妈竞赛的事情了。
江旋当时正在吃午饭,右手握着一次性筷子,左手丝毫不受影响打着字:开心了么。
夏瑶:嘎嘎开心。
夏瑶:你在吃饭吗?
江旋:嗯
他对着餐盘拍了一张照片,有西红柿炒蛋,粉丝炖茄子,鸡胸肉,还有一碗紫菜汤。
夏瑶:你这茄子怎么长得跟海参似的。呕吐jpg
江旋笑了笑,下一秒收回扬起的嘴角,继续回:杯弓蛇影?
夏瑶:差不多了,我现在只要看到黑色的东西都当作海参,人没了。
江旋:今晚回去给你带杯奶茶,桑葚味的。
夏瑶:别!我目前不想看到乌漆嘛黑的东西,求你了,你带杯苦瓜柠檬茶就好。哭唧唧jpg
餐桌旁边一男生交头接耳问:“哎,你说江旋在笑什么?”
“你看错了吧,江旋怎么可能会笑。”另一个男生回。
“你还不信,自己看。”
男生扒着饭的间隙抽空抬眼,往江旋的方向看去,只看一眼,眼睛一迷瞪,嘴巴里的鸡翅瞬间掉了下来,整个人都震惊了。
“看到了没。”那个男生得瑟地说。
“世纪奇迹,我去,江旋不会谈恋爱了吧?”男生把掉落的鸡翅夹回嘴里。
“怎么可能,江旋不是经常跟夏瑶在一起么,就算谈恋爱,也只能和夏瑶谈。”男生吐出一口烟,说。
“不是,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只能和夏瑶谈?”
“字面上的意思。”
话音刚落,此时江旋端着餐盘站起身,不经意间扫向对面坐着的两男生,那两男生目光一直在追随着江旋,被当事人当场抓包,立马红着脸低下头去,肩膀压得极低,降低存在感。
谁不知道江旋不好惹。
夏瑶又发信息过来。江旋边划开手机,往洗碗槽走去。
夏瑶:很想快点开学了。
夏瑶:每天都能见到苏舜欣她们,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