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寸心天地
“无幻师姐……”
上一次喊出这个名字,大抵已是七年前了,夏文澜清楚的记得,自己被一个老道人从家中带走,自己哭得很厉害,可那老道只是点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便再也哭不出来了。
他记得,自己的父母连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只是任由老道将自己带走,那眼神,仿佛根本不记得有自己这个儿子。
那天艳阳高照,深秋,天气已转凉,却凉不过那父母不识亲生骨肉的漠然,也凉不过稚童离家时的惶恐,更凉不过老道人那句:“莫哭,莫哭,离别苦,苦不过一世悲欢,人生百载,匆匆来,匆匆去,早一些,晚一些,总要分别,一年忘不了,两年,两年忘不了,便十年,再苦的事也会淡的。”
是啊,再苦的事也会变淡的。
那老道并不真正教自己,带着自己推开修行之门的人,是一个叫做沈无幻的师姐,他记得那日,漫山遍野的红枫,红的发光,红的鲜亮,如同斜坠夕阳染红的火烧云,师姐坐在树下,一手托着下巴,微微侧着头,晚风拂过,长发微扬。
她说自己在听秋天的声音,叶子落下,风儿吹过,云朵飘动,后来他才知晓,这山便已是天地,这方寸天地,困住了人,也困住了心。
命宫·方寸乾坤!
同样的手印,同样的术法,却是不同的心境,两道身形于方寸之间急速掠动,带起无数残影,毫无规律可言。
“命宫,最忌心不定,若连心都定不下来,如何定宫拨盘?”
啪!
纤细的手指轻弹额头,年幼的夏文澜吃痛,气鼓鼓的撇过头,强忍着眼泪,但很快又被一串糖葫芦给哄好,但他不爱吃里面的山楂,只是将外头的糖壳舔掉,然后趁师姐不注意偷偷把山楂扔掉。
心境扰动,已落了下乘。
身形闪烁无常,可下一瞬,那冰凉的手指已点在了眉心,她依旧是那般慵懒淡漠,似乎连看自己的眼神都一如当初。
霎时,四盘尽锁,八门禁封!
夏文澜身形悬空,无数细小的水珠自空气中析出,迅速融合成一个又一个小水球,紧接着,它们相互汇聚,化作一个巨大无比的水球,将他包裹其中。
命宫·五行由心!
被抢了先机,断了退路,这本是极为糟糕的事,但水球之中,夏文澜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了下来,他眼神复杂的看着水球外,只手掌控五行的师姐,一如既往的强横,阵盘内,她便是主宰。
隔水相望,却已物是人非。
“小澜,你长大了,也变厉害了许多,当初师姐要抓你,可花不了这么久。”沈无幻浅浅一笑,丝毫看不出她与以前有什么变化。
但夏文澜却知道,无幻师姐已死了,眼前这个人绝不是她,所以他并未回应,甚至没有表情,只是沉默着,沉默地看着她。
是巧合吗?
亦或是……天道岸的安排?
突然,三道强横无比的罡劲横扫而来,直冲包裹着夏文澜的水球,那三人已经是追了上来,他们和无幻师姐一样,全然不知疲倦为何物,更不惧生死。
水球中,夏文澜的手指微动,可下一秒,沈无幻却是比他更快一步出手了!
她连头也没回,右手一抬,三道火柱冲霄而起,吞没罡劲,右手下压,火柱化龙俯冲而去,那三人试图出手反抗,却被火龙一口吞下,随即贯入地下,轰然惊爆,大地震颤不休!
冲天火光下,沈无幻的脸色忽明忽暗,更显妖异,三位金丹圆满在她面前,没有半点抵抗之力便作了飞灰!
“小澜,没事……”
她又喊了一声,下意识回头,看向水球中的夏文澜,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午后,蚊虫叮咬,夏蝉长鸣,空气潮湿闷热。
那一天,自己也施展了五行水法,冰凉的水球一个接着一个,漫山遍野。
他不常笑,不过那天,他却笑的很开心。
“罢了,你且走吧,这次跑快一些,可别再被我追上了。”
沈无幻神色黯然,似是再难回到从前,她轻轻伸出手,水波自发散开,露出了夏文澜被水打湿的脸颊,轻轻将额前的湿发拨开,屈指轻弹。
啪!
清脆的一声,不算疼,依旧熟悉的力道,冰凉的指节,可她却已不再教训自己了,这一次,是告别。
她变了吗?
夏文澜很确定她变了,相较于以前,此刻的沈无幻浑身散发着妖邪之气,斑驳不堪,早已不复当初道体精纯,她已不再是人!
该杀!
趁着沈无幻分神的间隙,夏文澜的右掌已抵在了她的额头,没有言语,依旧是沉默,但他没有直接出手,或者说他还在等,等一个出手的理由。
“既有了决断,又为何要迟疑?杀了我,妖邪本就该死,我也一样,忘了当初我教你的了吗?修者堕邪比天生邪魔更是可恨,杀!”沈无幻没有闪躲,她直视着夏文澜的眼睛,一字一顿。
“为什么?”
简单的三个字,包含了太多的疑惑不解和无法言说的心绪,可沈无幻却只是自嘲一笑,摇头反问道:“重要吗?”
“不重要,但我想知道。”
夏文澜迟迟没有动手,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一掌已是落不下去了,他知道,面前的人也知道,因为两人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里藏得心思都瞒不过对方。
“不为什么,既不动手,那便赶紧滚吧,莫要再让我见到你。”沈无幻一改温柔,变得冷漠异常,转身便要离去。
是啊,这个答案重要吗?
当问题问出来的那一刻,其实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修行是一场自我毁灭与新生的过程,去芜存菁,重塑心境,不可避免要经受许多痛苦,有时候,你会觉得它甚至比抽筋扒皮,断骨取髓还要痛上百倍千倍,但只要明辨对错,再苦再痛总也是好的,这世上啊,不知多少人,历经苦难,最后却只落得一场空。”
老道士的话犹在耳畔,夏文澜不曾忘,也不敢忘。
可……
到底什么是对?
什么是错?
斩妖除魔是对,大义灭亲是对,法不容情是对,天不容恶是对!
纵情昧心是错,徇私枉法是错,七情六欲是错,错错错,有违正道皆是错!
何为正道?
思绪纷杂,一时恍惚,眼见沈无幻要离开,夏文澜错念之下,竟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了沈无幻的胳膊,沉声道:“无幻师姐,我带你出去!”
“你带我……出去?”
沈无幻没有回头,颤抖的声音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下一个瞬间,她又平静了下来,嘴角微勾,冰凉的柔荑轻触夏文澜的指尖,她忽然回头,眉心处陡然窜出一条狰狞可怖的白虫,连带着肉和鲜血直接破出,直接钻入了夏文澜眉心!
“好呀,你带师姐出去。”
脑海中,回荡不去的声音,虚幻且妖异,层层叠叠,恍若九霄仙音,又似九幽鬼哭,夏文澜猛然瞪大了双眼,右手瞬息结印,试图反制……
却被一双冰凉的柔荑轻轻握住。
我……错了吗?
……
“又来了!?他们人也太多了!怎么没完没了?”
岳明庭吞服下一颗丹药,不放过一分一秒,快速恢复伤势和内元,即便是他也有些经不住这足足半个月不间断的战斗。
自从半个月前,将那两人打的一死一伤后,简直和捅了马蜂窝一样,一路上刺杀偷袭的修士不计其数,且修为皆是不弱,越杀越多,他倒是不惧这些人,甚至乐得拼杀锤炼自身,可这般下去,且不说无法与文澜汇合,连星石都没办法收集。
“长年累月被困于此地的修士,若细算的话,恐怕数十万不止,且不论死去的,那些活着的人,想要在此地安稳,免不起要抱团群暖,对他们而言,我们反倒成了外来者,是待宰的肥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穆遥清紧闭双眼,小脸有些苍白,但她身上却并无伤痕,只是气息弱了不少,与一旁气息生猛如蛟龙的岳明庭一比,整个人更显柔弱。
“意味着……”岳明庭摩挲着下巴,思考良久道:“还要接着打下去?”
“意味着此地的局势,远比想象中要复杂的多,那些星石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到手,如果有机会的话,不要再压制,立刻突破境界。”
穆遥清睁开眼,再度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将其燃尽,继续隐藏两人的气息,争取片刻的休息。
不远处,又有七八位隐藏气息的修者掠过,不断搜寻着两人踪迹,顺手再杀几个拦路的妖魔邪祟,其顺手程度就像是猎户出门打猎般,天经地义。
而此刻,穆遥清和岳明庭正借五行遁法,藏身于草木山石之中,料想对方寻不到人,大抵很快就会离开,若非必要,避战才是最佳决策,这道理哪怕是岳明庭都明白。
可意外之所以称之为意外,便是因为它总在你最不希望出现的时候出现。
两人手腕上的三花印,其中一瓣迅速枯萎黯淡,虽未凋零,却已是濒死之境,穆遥清和岳明庭对视了一眼,皆是不敢置信。
岳明庭猛然起身,却被穆遥清一把拽住,他回头瞪了眼,穆遥清则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她仔细观察着手腕上那一瓣近乎凋零却又奇迹般没有彻底落下的花瓣,陷入了沉思。
文澜并没死,但肯定陷入了无法自救的绝境,贸然现身,且不说能否摆脱这群人的追击,那个能反制命宫的人,又岂是易于之辈?
嗯!?
怎么在朝这边迅速靠近?
这是……
感知中,夏文澜的气息正在迅速朝两人靠近,晃眼的功夫已只剩下八十里,这个速度已然超过了寻常的遁光御空,甚至达到了驭器破空的程度,敢在灵泉山脉如此肆无忌惮,势必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这不符合夏文澜的性格,也不符合三人在外面的约定。
这个瞬间,穆遥清想了很多,岳明庭也在思考。
不过两人思考的方向却是完全不同,岳明庭只当是夏文澜重伤垂死,又被仇敌追杀,被逼无奈之下,这才朝他们的方向逃来。
“我们到底再躲什么!?文澜定是被人重伤,不得已逃遁自此,我们难道还要继续躲下去,然后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眼前?”
岳明庭焦躁蹲在地上,抓揉着如火焰般的红发,如果不是被穆遥清按着肩膀,他早就冲出去了,他还真不信三人联手会打不过这群烂番茄臭鸟蛋?
但眼下他却不敢动,甚至主动收敛气息,将两人藏得更深。
因为此刻,穆遥清的双眸已失去了焦距,情绪尽数抽离,心如镜,无我无相自空寂,眸如镜,通天彻地映森罗!
洞观·寸心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