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天幕之空
此间事了,虽没能救回林家小姐,但好歹是除了魔,林家为表谢意,次日午时大摆宴席,广邀宾客,萧念雪不习惯这种场合,便以要照顾苏子衿为由,早早离席。
浮云子倒是来者不拒,喝的痛快,张口闭口,皆是什么仙道妙法,直唬得众人一愣一愣,一口一个仙人,当真恨不得纳头便拜,让仙人收自己为弟子,求个长生。
不过浮云子却只是捋须微笑,虽酒劲上头,但还不至于糊涂,这些个世俗之人,既无修道之心,又无吃苦之志,无非是畏死罢了。
“诸位有心修道,实乃大善,然缘法未至……”
浮云子笑而不语,微微抿了口茶,闭目养神起来,装得一副高深莫测。
“这……敢问仙人,不知我等缘法何时才来?”
“恳请仙人解惑!”
浮云子眼睛睁开一条缝,眼见这些人都齐齐跪拜,对自己诚恳的不得了,心知时机到了,于是他咳嗽了一声,早已躲在一旁的百草当即钻了出来。
只见她手上拿着一沓黄纸和一支蘸满了墨的毛笔,字迹娟秀,可内容却让所有人都心里泛起了嘀咕。
“今日,仙人大发慈悲,自是能为大家解惑,然冥冥之中自有代价,天机难测,纵然是仙人也不能过多推演,故而今日,只限十个问题,却也不能白问,各位需付出些许金银,非是仙人索要钱财,而是以此作法,替诸位抵消天机因果。”
“第一个问题,价高者得!”
百草熟练的写下这句话,随即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俨然一副熟手的模样,浮云子十分适当的补充了一句“诸位若是怀疑贫道的话,贫道也不强求,只可叹,几人血光,几人破财,唉,实是于心不忍啊……”
“我我我我……仙人,我出一百两!”
“一千两!”
“三千两!”
这话一出,没几个人绷得住,浮云子本就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加上他的确替林家除了那邪魔,更加坐实了仙家的名头,哪里还有怀疑。
一时间,大厅内好不热闹。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青石地板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珠,它们又继续朝外扩散,于积水中划出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圆。
萧念雪独自一人站在庭院檐廊下,望着地面的积水,似是在发呆,松竹在雨中轻轻摇晃,风儿拂过,带着些许湿润,些许惬意。
他缓缓抬起左手,眉心血纹浮现,左眼底涌起一抹血红,顿时,手臂皮肤尽数褪去,他的整条胳膊竟是化作了猩红血肉,它们不断分裂,融合,不停地蠕动着,与其说是手臂,倒不如说只是一堆血肉。
萧念雪右脚微抬,轻轻踩落,霎时间,无形气劲席卷而出,周遭松竹剧烈晃动着,竹叶霎时间飘零漫天,混杂着雨水在空中飞舞!
下一秒,那看似柔软无骨的血肉陡然凝固,狰狞且恐怖的探出无数血刺,顷刻间刺穿了面前的每一片竹叶,将它们钉入地面,随即,血刺再度溃散成水状,化作一缕缕鲜血自地面积水处缓缓回缩,融入萧念雪的左手。
心念一动,左手再度恢复成了原来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异状。
我……还是人吗?
萧念雪看着自己的异变,心中不禁有些恍惚,自己难道已经变成了邪魔而不自知?
自己被血肉吞没后,并未被直接同化,反倒成了血魔的宿主,那血团之所以这么容易就被灭杀,正是因为失去了魔性,变成了一团只余吞噬本能的血肉,却没有了血魔那不死不灭的能力。
但自己却没有直接入魔。
区区藏神境,如何挡得住魔性侵蚀?
如何能保持本我不失?
不过有一件事让萧念雪心中多了猜想,韩道长消失了,从自己被血魔寄生,离开异空间后,韩道长便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一点也不符合,他日常聒噪不休,阴阳怪气的性子。
基于这一点判断,也许韩道长的分魂和血魔的魔性在自己体内产生了对抗,达成了某种制衡,这才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难怪这家伙一直劝自己逃……
是因为鬼道血修之法的缘故吗?
这血修之法难不成和血魔同源,故而它才舍弃那庞大臃肿的肉团,转而寄生于自己的体内,如此一来,若是韩道长压不住魔性,自己岂非随时会死?
才解决体内鬼气的问题,本以为能安稳一段时日,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念雪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深深呼了口气,雨后空气潮湿,带着些许竹叶和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萧念雪目光微微一顿,并未回头,道;“你伤势不轻,这段时日需安心疗养,暂且留于此处吧。”
苏子衿脸色苍白,配着一袭白衣,更显单薄,她轻挪脚步来到萧念雪身边,微微抿嘴,道:“你就不怕我回师门,告之师长你所犯下的恶行吗?届时,天地虽大,却再无你藏身之处。”
萧念雪瞥了她一眼,洒然一笑,转身摆了摆手,道:“若真是如此,倒也不错,萧念雪于灵泉山脉,静候。”
离开庭院,萧念雪沿着雨廊来到前院,他本想独自一人离开,却见一人坐于石阶上,淋着雨,全身早已湿透,目光不知在看些什么,与林家大宴宾客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林公子?”萧念雪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那人茫然抬头,眼眸泛红,见萧念雪立于身前,急忙起身行礼,道:“萧先生,闫文失礼了,不知先生何故在此,怎不与浮云子道长一起吃席?”
萧念雪摇了摇头,道:“虽除了妖魔,却没能救下林小姐,并无颜面吃席,倒是林公子你,人死不能复生,令妹虽身故,却也不再受那妖魔折辱,林老爷只你一个儿子了,切莫再让他担心才是。”
“先生,闫文只是个读书人,脑子里只有圣贤书,只有家国天下,我本以为朝堂是这天下最高,拼了命的读书,指望有一天能跻身其中,不求治国平天下,却也挣个光宗耀祖,安治一方,可……为什么是这样?”
雨水顺着林闫文的长发不断滴落,他的眼眸微红,望着萧念雪,似乎有数不清的疑惑,而萧念雪立于雨廊之下,仅半尺之隔,滴雨不沾身。
他沉默着,思索着这个问题。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上总有妖魔邪祟?
为什么死的是林家小姐?
为什么一心向善的林家要遭遇如此不公的境遇?
他很想解答,很想如师尊、陆前辈那般,哪怕是如师兄,张口说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道理,劝林闫文放下,劝他想开些,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萧念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却闭上了眼,随即缓缓睁开,无奈的指了指头顶的天,道:“我不知道,你不妨问一问它。”
林闫文闻言愣了一下,勉强笑了笑,道:“先生要外出吗?我去替先生取把伞来,眼下季风变幻,若是染上风寒……”
话没说完,林闫文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好像也不是个普通人,大抵已是寒暑不侵,不过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依旧一路小跑朝里屋而去。
这种待人处事的方式,早已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萧念雪沉默着,看着林闫文急匆匆朝里屋去给自己拿伞,心中不禁有些复杂,若是他知晓,那害死他妹妹的邪魔,此刻正寄宿在自己体内,不知又会是怎样一番感受。
叹了口气,他没有再等,朝前迈出一步,踏入雨帘之中。
风雨交加,片刻已是茫茫不见人影,林闫文抱着伞匆匆跑了出来,却是晚了一步。
他望着面前细密的雨幕,暗沉沉的天空,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发寒,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充斥了整个天地,甚至压过了心头的悲伤。
他感觉,这片天幕之上,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左右着一切,而自己仅仅只是一粒沙尘,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就和自己的妹妹一样,生死不由己身,生死无足轻重。
也许,自己连被其注视的资格都没有。
林闫文微微抬着头,目光盯着那灰暗的天幕,极目眺望,似是要看穿这灰暗后的穹顶,看穿这生死因果外的命数。
可渐渐的,他的目光变得空泛且疲倦,什么都没有,目之所及,空无一物。
这片天穹下,除了空,便是空。
正如萧念雪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这片天幕也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林闫文眼中被无比巨大的惊恐所占据,他踉跄后退了数步,随后跌倒在地上,手中的伞掉落一旁,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怪物,而这个怪物,名为‘空’。
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恐惧,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无措。
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见林闫文跌倒在雨廊,伞掉在一旁,浑身湿透的模样,他连忙走上前来,扶起林闫文,道:“少爷,您怎么在这啊?哎哟,您怎么还淋湿了,快随老奴进去吧。”
熟悉的声音传入林闫文的耳中,他空洞的眼神渐渐多了几分色彩,眼前的天幕依旧是天幕,那种无形的巨大恐怖感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我刚才怎么了?”
他茫然无措的起身,一步一顿的在老管家的搀扶下,朝里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