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于贺迟疑着将全身的重量全部压在身前人的背上,这个过程缓慢得有些夸张,连站在旁边的小助理都忍不住上来搭了把手。
沈兆利落地站起身,好像背着一个人走路丝毫不费力气,他颠了一下手臂,调整了一个让两人都舒服的位置,大步迈向远处的面包车。那是最后一辆了,夜晚的横店虽然常有忙碌的夜场戏,但是他们选的位置很偏,撤了灯光和道具之后便足显宽旷。
面包车不允许开进来,差不多要走五百多米的脚程,沈兆就这样背着于贺越走越慢。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竟然没有了其他画面,他以为这样亲密的举动会让自己想起什么,可是都没有。他盯着路面上零散的石子,放空一样不自觉就慢了下来。耳后有温热的气息洒过来,还带着淡淡的熟悉味道,像是清新自然的薄荷,或是雨后被打湿的树叶。
那是于贺独有的味道。再一次闻到的瞬间,沈兆呼吸一窒,却没有做出丝毫表现,只是心中无端生出许多情绪来。
背后的人明明非常轻,就好像多年不见又瘦了许多,连骨头都变得硌手。他背起人来根本一点都不费劲,但却还是觉得身后沉甸甸的,仿佛一步步背着他对于贺的那些说不清的感情,它们太厚、太重了,有恨,有怒,有持续数年的不解和失望,还有――他最不愿意承认的,爱。
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怎么能还如此天真地怀揣着那份爱。
沈兆本来也想忍着,想对于贺的受伤视而不见,想只表示工作上的疏离问候,可当他看到对方额角冒着汗,脸色苍白地拼命稳住平衡的模样,还是没办法装作不在意。照于贺自己咬牙硬撑的那个性格,恐怕等上了面包车,脚腕的伤又要加重一个等级,到时候还有可能耽误到全组的拍摄进程。
他是为了工作。
于贺趴在沈兆的肩头,呼吸都放轻了许多,他其实过了好久才真正反应过来自己正被沈兆背着的这个事实,心中余震未消,直至此刻心脏都在砰砰直跳,那声音在耳边清晰可闻,让他忍不住想用手按紧它,生怕对方会听到。于贺有点不自然地微微直起点身子,盯住了沈兆的后脑勺。其实他在心里隐隐期待着走到某一处时对方会突然转过头来说一句生日快乐。这份期待令他有些紧张,即便双手指节已经不自然地曲起,也并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已经泄露的心理活动。
他的助理跟在他身边,三个人就不能算是独处,于贺在一番思想斗争之后还是没忍住,出声让她去车里等他们。小助理稍有疑惑却也没说什么,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就将他们甩在身后好远。
沈兆看向他助理的背影,微微偏头似乎是以为于贺要对自己说什么。可是于贺还是沉默地趴在他的背上,直到他们这样相对无言走了很长时间,于贺眼看着离那辆银白色的面包车越来越近,终于绷不住了。
他轻轻地“喂”了一声,音量小得就像是私密的耳语。沈兆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侧头的动作就算是回应。
“你……”想说的话已经呼之欲出,就堵在唇齿间怎么也出不来。于贺在心里也嫌弃自己不够干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嘛,反正这么些天的工作走下来,他和沈兆已经不像刚刚重逢时那样尴尬了。他的自我纠结维持了几秒,最后还是选择了旁敲侧击:“你看看今天几号了。”
沈兆并没有多想:“手机在我衣服口袋里,你拿出来看吧。”
看来……他真的忘了。
于贺心里闪过一丝无奈,却也无法找到任何理由去埋怨沈兆。于公他是每天忙拍摄无心考虑其他,于私他也没有了当初那个可以抱怨恋人忘记了自己生日的身份。
于贺安慰自己,这没什么,反正一个月前沈兆过生日的时候自己也什么都没说。虽然……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重逢,他是没有机会送上祝福,但是他一直是记得的。只要在某个地方看见919这三个数字,他就能立刻联想到沈兆。
期望沈兆记得自己的生日,类似于这种想法大概都可以统称为――想要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证明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没有将这段感情遗忘。
然而事实还是和心中的期望背道而驰,突然的落差一时令于贺忘记了要圆下拿手机看日期的谎。沈兆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便问他:“怎么了?”
于贺把半张脸都缩在他的肩膀之后,闷闷地回答了一句:“没怎么。”
于贺啊于贺……事到如今,就别再自欺欺人了。
他自嘲般在心里数落了一遍不争气的自己。
身下的脊背宽阔而踏实,趴在上面的时候可以放心地将全部的重量都压给他。他贪恋着这份温暖,安逸得就像他们并不身处于工作时的横店,就像他们还在走那条从学校通往公寓的小路,夜晚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直走啊走……
于贺抽了抽鼻子,忽然伸长手臂从后面环住了沈兆的脖颈。脸颊贴上细碎的发丝磨蹭几下,不意外地感觉到沈兆有片刻的怔愣。
可是沈兆始终没有停下脚步,这条不长不短的夜路,还是会走到尽头。
“我的于大公子啊,你再不回来我真要报警了!”
“干嘛,今晚有工作?”于贺刚刚才在剧组租借的化妆室里换上自己的衣服,卸下妆的脸上稍显疲惫,他坐在沙发上挽起裤腿,还招呼经纪人帮他把行李中治跌打扭伤的喷雾拿出来。
他经纪人抱着双臂,动都没动,站在那止不住的损他:“你少转移话题!你今天没发微博!粉丝等了你一天了!这些事你能不能多想着点!”
“啊……我给忙忘了。”
“算了,我11点59的时候看你还不回来就替你发了。”
“喔。那你还着什么急。赶紧帮我把喷雾取出来。”
“喷雾?”她终于注意到于贺已经撩起裤腿的左脚:“你受伤了?!”
女人突然的尖叫令于贺脸上一皱,他把食指放到嘴边:“嘘――你小点声,隔壁还要不要睡了。”
“你是不是又逞强了?!我告诉过你多少遍……”
“好好好我错了,”于贺赶忙敷衍似的连连认错,他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实在不能忍受经纪人一贯的大惊小怪,为了向她证明自己并没有什么大事,他还忍痛站起身走过去将她朝门外推,“你是我亲姐,行吗,这么晚了你赶紧睡,我自己弄完就睡了哈。”
将临出门的前一秒还叽里呱啦念叨他的人隔绝在房门之外,于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一瘸一拐地坐上床边,哈着腰从行李中翻找着云南白药。他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手上的动作便显现出些许凌乱。
微博上很多喜欢他的人都在祝福他,可要说句实话,这些都弥补不了他没得到沈兆生日祝福的失望之情。
于贺喷好了药,握着手机坐在床上粗略地翻看着私信里的祝福。他看见主页下那条经纪人帮发的微博,怎么都觉得不顺眼,又动动手指发了一条没有配图的文字微博――祝福都收下了,真的谢谢你们。我很开心。
很开心。
于贺发完之后盯着自己写出来的最后三个字,喉间发出苦笑般的声息。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骗自己……好玩么。
不好玩。一如那时在沈兆生日当天删除微信好友的他一样,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放过自己,原来也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不管过了多久,沈兆还是能轻而易举牵动他的情绪,甚至给他致命一击。
然而于贺并不知道就在他自我嫌弃的这段时间里,房间门外,有他想念着的人曾匆匆来过。
几分钟前,他的经纪人在门口几次想砸门再骂他几句解气,最后想着看在你今天已经挺惨了的份上就算了吧。她叹了口气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转身前忽然瞧见拐角处走出来一道人影,定睛一看,连忙朝那人的方向迎了上去:“沈导,还没休息呢?”
沈兆点了点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她身后紧闭的房门。
她一向擅长察言观色,见状又讲道:“有事吗?他还没睡,要不要我帮你叫他……”
沈兆立马抬起手阻止:“不用。没事,你帮我转告他,明天下午的戏改到后天了。”
“啊好的没问题!”
“还有……明天你带他去医院看看吧。药费单记得拿给财务。”
经纪人早就听助理姑娘说过,这个导演啊,可会照顾演员了。她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只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态度对小助理教育道:在国内他也算个新人嘛,多少还是要客气一些的,你等过几年再看,这种事啊姐姐我见得多了。
现在她再想想,总觉得从两人对彼此的态度中嗅出了一丝微妙的异样。
沈兆不像是在关心一个普通的演员,于贺也不像是单纯地把他当成导演看待。
虽然他们的掩饰都很完美,给外人的感觉就是素不相识的样子……
再下面的,她也不敢想了。盯着沈兆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最后也只能摇了摇头,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沈兆换了睡衣翻看手机,微信上被群聊消息刷着屏,上面都是剧组人员回复的清一色的【收到】
而最上面的一条是自己几分钟前发送的更改拍摄时间的通知。
他收起手机准备休息,屏幕被锁定的瞬间眼睛不经意瞥见日期。11月9日。他想起于贺问自己今天是几号的事,缓缓地闭了闭眼睛。
昨天……是于贺的生日。对方问他的时候他装作云淡风轻,甚至连一句卡到喉咙口的祝福都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已经与对方有了太多不该有的牵扯,以往所有触目惊心的种种和曾承受过的痛苦都在提醒着他,不能再靠近了。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
可沈兆又怎么会不记得呢。关于于贺的一切都好像用刀一下一下雕刻在他的胸腔里,随着心脏一起跳动,想要剥离就是剜骨抽髓。
沈兆阖着双目也无法舒缓眼底疲惫至极的酸痛感。其实他弄不懂于贺的意图,如果他旁敲侧击的那几句话是提醒,那也就是说于贺希望自己可以说一句生日快乐。
可是为什么。他们不是早就没有和对方再说起这四个字了吗。
搞不懂于贺的想法,也只能选择装傻,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或许是对他们俩现在的关系该持有的最好态度。
沈兆在潜意识里不希望自己多心,于是将所有对于贺的不同于其他演员的关心刻意忽略,如今他的脚受伤了,那么调整接下来打戏的拍摄时间也是对表演效果负责的理所应当。
沈兆并不觉得于贺在意自己的一句生日快乐,也不知道这样的忽略会让于贺失望。
他们俩都以为对方已经淡忘了过去,只有自己仍然会想起那些往事。
只是沈兆多了一份介怀罢了。
第二天于贺刚一睡醒就被拖去医院做检查。伤势并不严重,医生说没有伤筋动骨,就是可能还要疼几天,贴一贴膏药就不用担心了。经纪人和助理一左一右搀着于贺走出医院,这俩人小心谨慎的样子令于贺哭笑不得。好在横店本地的医院都是见惯了明星的,除了有一位小护士索要了签名之外也没引起什么注意。
虽然脚上有伤,但是于贺的心情却比昨天要好得多。外人也许不清楚,但是他自己心里最明白,沈兆肯为他调整拍摄日程,这个解释光是想想都令他欣喜莫名。尽管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警告他别多想了,人家不过是怕你演不到标准罢了。
但那道声音很快就被无视了。因为相比较口头上的关心,于贺还是对这样暗戳戳的体贴更心动一些。
傍晚于贺有一场不需要走路的戏,说出来其实挺惨的。
白凛身负重伤,趴在山脚下奄奄一息,这里需要加内心独白,那就是后期的配音工作了,在当下于贺只需要演出来吐血倒地外加极度悲伤的心情仅此而已。
于贺还是头一次用到需要进嘴的可食用血浆。临拍之前道具组的老师问他:“你要吃甜的还是咸的?”
那语气就像食堂的打饭阿姨问他要不要加汤一样。
于贺懵了一下:“啊?这还能选?”
“一般都会选甜的……啊呀,甜的用光了,就剩咸的了,行不?”
“行啊。”
然后于贺就经历了一遍又一遍的吐血倒地。几次下来味蕾已经被折磨得分辨不出咸味,只剩下满嘴的粘稠感,恶心得他几欲呕吐。
忽地想起道具老师最后说的那一句:没事,坚持坚持,多拍几回这种戏就吃得惯了。
于贺趴在地上一脸虚弱,哇地又吐出一口食用血浆。
以前拍夜戏他最期待的就是那顿丰盛的夜宵。晚上的工作人员不及白天的三分之一,通常时候沈兆会自掏腰包买点甜品之类的犒劳他们一下,或者运气好赶上几个制作人过来探班还能请吃披萨之类的外卖。
今天的夜宵是脆皮鸡,几个助理都顾不上自家艺人,围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于贺的那位还算有些良心,特意多领了一块鸡腿给他再走。于贺盯着纸盒里的美味,竟然没有一点胃口去尝试。
沈兆一手拿着纸袋包裹下的鸡翅,一只手还在监控器前按来按去,和旁边的灯光师一起回放看刚刚拍下来的画面。
他无意中瞥见于贺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心下便觉得奇怪,等了好一会再回头也没见于贺开动。印象中挺馋嘴的人竟然也有吃不下夜宵的时候,沈兆抿抿嘴唇,推了推旁边的男助理。
于贺拄着下巴正看着那些小姑娘有说有笑地聊八卦,其实也没有认真听,就是在发呆而已。这个时候沈兆的助理走了过来他才回过神,勉强扯了一丝笑容出来问好:“刘哥……”
“咋了你。怎么不吃呢,可别告诉我你在减肥。”
“怎么可能……”
“是不是血浆太咸了?我猜你是不习惯那个味道吧。”男助理将刚刚沈兆的猜测说了出来,还心虚地朝沈兆的方向看了一眼。
于贺也没注意这些,只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可能还是喜欢甜的吧。哈哈,没事我一会就好了。”
“很多演员第一回吃这东西都不习惯,我知道有种糖比较容易把这股味道压下去,我去给你买。”
他说完便要走,于贺想起身拦住他让他别麻烦了,可能是起来得太急了,脚腕突然的刺痛令于贺一个没注意又坐了椅子。
“刘哥不用麻烦了!我……”于贺话还没说完,看见已经走出好远的人头都没回地朝自己挥了挥手,看来也不用客气了。
其实于贺在放松了身体靠回椅背上的时候很想的是问问这位助理,你这突然的关心,是自己的意思……还是……沈兆的意思。
于贺微微抬头望向仍在专心致志工作的沈兆,对方并没有一点想要看向他这边的意图。
不一会那位助理就拎着一袋糖果回来了,那个时候夜宵时间已经差不多快结束了,沈兆他们都准备着要拍下一场,一群人忙着搬动道具和设备。
经过演员休息区域的时候,不了解情况的可能会以为于贺和那位男助理吵架了。这不能怪于贺客套,本来他和沈兆的助理就没什么接触,对方突然表露关心还给他买了糖果,这份好意他一时间还没法坦然接受。便从助理的背包里拿出了自己的钱包,说什么都要给报销一下。
如果是经济人在旁边的话肯定会阻止他,毕竟这点小钱不是该他在意的事。
然而当时的于贺哪里想得明白这些。
如果能预料到接下来一分钟里发生的事,于贺说什么都不会再拿出钱包。
因为就是在两人推推搡搡的几秒中,于贺的手指误伸进了没有装着钞票的夹层,把之前随手塞进去的两张□□拽了出来。可重点并不在这――
沈兆扛着两个折叠座椅从距离他们几米外的地方走来,目光落在于贺那个半打开的钱包上,而就在他的注视之中,一张小巧的纸片被抽出的□□带了出来。
夜晚剧组里用来临时照明的白色灯泡接触不良跳闪了一下,照在已经褪色的淡蓝色纸片上,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只用了短短数秒。
于贺仓皇蹲下迅速捡起纸片放回钱包的动作就是结尾。
他已经顾不上趁他不注意偷偷溜走的男助理,在飞快阖上钱包之后心虚地瞥了一眼刚刚监视器所在的方位,而预料之中坐在桌前的人已经消失了。他再一回头,几步之外的沈兆逆着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他看不见沈兆的表情,也顾不得周围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就连自己的助理喊他准备开工他也听不见了。
手心里紧紧攥着的钱包仿佛滚烫得灼热,而隐藏在夹层里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的东西,却偏偏被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人看见了。他知道沈兆一定看见了,不然不会停在那里。
于贺的胸膛微微起伏,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沈兆脚下的碎石子。
直到沈兆先开了口:“于贺……刚刚的是……”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