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于贺在刚刚泛起微蓝色的天空下抻了个懒腰,努力活动了几下酸痛的骨节。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就立刻扭头去看。
“汪姐,您还不困呐?”
站在他身后的女人只是微笑一下,火红的短裙在刚刚亮起的天光中像是要燃烧起来。她手上还夹着一根烟,看了于贺几秒后,又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在烟盒下面敲了两下,抬手朝他示意。
“我不会。”于贺有点诧异,摆了摆手拒绝,环顾着周围的建筑像是寻找什么。
“去哪啊,回学校?我开车送你?”
于贺连忙摇头,又朝身后的大门口伸了伸脖子:“不用不用。那个,他们还没出来啊?”
“他们可能还要晚一点。”
“噢……”于贺想说那自己就先走了,可对方好歹是监制,怎么也算他的上司吧,他这样说要先行离开会不会显得有些不太礼貌,于是一时间就只杵在那里,没有说话。
汪晓晴看他略显局促的样子,觉得很是熟悉,她也见过太多了――这完完全全就是刚刚从学校里走出来的青涩新人模样。于贺的外形的确是非常出众,电影学院向来不缺帅哥美女,而眼前这一位却明显有别于其他人,他有着自己独特的气质,能够抓人眼球,并且叫人过目不忘,着实是块好材料。
汪晓晴也看过这位初出茅庐的新人主演的那部微电影,毫不夸张地讲,他的演技也实在担得起“惊艳”二字,难怪连学校都大力推荐这位优秀学生。她心下自然也是欣赏这块璞玉的,对即将开拍的电视剧都多了几分期待。
“我送你,这个点不太好打车,我昨天也没喝酒。”对方朝他说了一句,就拿着车钥匙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往前走。于贺在后面张了张嘴,也不知该不该跟着,可见对方完全没有给自己多说一句的时间,好似已经替他下了决定,现下再走别的方向也不好,就只好迟疑地顺着前面人的步伐迈出脚步。
在混杂着酒精和尼古丁的环境中浸泡的时间太长了,于贺觉得现在自己脚下仿佛踩了好几层的棉花,头晕还是小事,一夜未休的神经几乎要崩溃到炸裂,他现在只想快一些回家钻进被窝里好好睡一觉。
哦对了,在这之前……
于贺抬起手,在薄薄的几页纸上弹了一下。他要先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沈兆。
心中揣摩着对方可能会有的表情,于贺低头笑了笑,旋即闻到了自己衣领上的气味――在那样的环境中呆了一整晚,味道自然不言而喻。
他稍稍皱了皱眉――沈兆这个洁癖症患者肯定会受不了自己身上的古怪气味,说不定还会引来什么误会。他那一点小小的动作也被刚打开车门的汪晓晴捕捉到了,她阅人无数,对人的观察也是细致入微,她心下了然,笑了笑问道:“你要不要洗个澡再回去?怕家人朋友担心?”
“……啊?”于贺也没回答,倒是露出有点茫然的表情。
“我正好在安悦有房间,”汪晓晴没在意,朝着斜前方的酒店大门抬了抬下巴,“你拿房卡上去洗吧。”
“不、不用了,真的,这样实在太打扰您了。”于贺吓了一跳。
“没关系我可以在这里等你,正好等会儿还有些事情要和导演说。”汪晓晴缓缓吐出一片烟雾,似乎十分不怕麻烦。其实这些年她遇过的小鲜肉多了,其中借过她关系的也有不少,里面不乏各种漂亮的,俊朗的,会来事儿的。而眼前这个于贺,她光用肉眼就能看出他的前途无量,因此是真心想要帮助他。对待这样的人,她总是会多点耐心。
于贺拿着被塞到手里的房卡,有点儿懵了。
“去吧。”
这位汪监制似乎就是这样说一不二的性格,对自己说的所有话都莫名带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味道。于贺此刻大脑还处在接到新剧的兴奋中,身体却是疲惫不堪,因此也懒得多想――准确说他已经困顿到什么都思考不了了,同时,他又觉得再扭捏推阻反而会令对方不快,也没必要,就捏着那张薄薄的卡,去房间以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
车子驶进小区楼下时已经天光大亮,于贺下车时都难掩要向沈兆汇报好消息的兴奋,整个人都有点冒冒失失的,关好车门后都没发现自己居然迷迷糊糊地把最重要的合同书落在了座位上。好在汪监制及时看见了,专门下车走两步来递给他,于贺挺尴尬,赶紧连道几声谢。
临别时,汪晓晴还很友好地过来拥抱了一下他,并且语气轻松地夸赞,说现在的视坛、影坛就需要他这样的新鲜血液,弄得于贺实在是不好意思。他其实对对方身上那股刺鼻的香水味有种本能的抗拒,但还是很欣然地接受了来自影视界前辈的亲切鼓励,也觉得有点受宠若惊。
被剧组重视的感觉当然是好的,他心中仍然有热血澎湃,好像曾与沈兆一起畅想过的美好未来就在不远的前方,已经伸手就能摸到端倪。
而他并没有注意到,熟悉的那扇窗口里,紧闭的玻璃窗后有窗帘唰地一下闭合,仿佛昭示了躲在后面的人在拉上它时近乎僵硬的动作。
爬上楼,于贺以为沈兆已经睡下了,特意控制力道旋开防盗门,还轻手轻脚地进来。谁知刚踏进门就看见倚在沙发上看起来便是一夜没合眼的人,于贺脚步一缓。
沈兆就坐在那里,脑子里浮现的情节一出接着一出,直到门锁开动的声音令他猛地一颤。
于贺在他起身的一瞬间露出微笑,跑了几步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半干的发梢上还有一股洗发水的清香,而窜进鼻间的味道还夹杂着衣服上残留的古怪味道。沈兆在他的颈间深吸一口气,仿佛带进来的冰凉已经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抱住于贺,开口的沙哑令于贺笑容一滞:“你去哪了?”
于贺察觉到他的些许异样,还只当他是埋怨自己夜不归宿,故意又把他抱紧了一些:“就在ktv来着。别生我气呀。”
“ktv?”沈兆扯了扯僵硬的嘴角:“ktv里还能洗澡么。”
于贺愣住了,显然对他冷淡中还带着嘲讽的语气一时间无法招架。
沈兆此时才真正读懂什么叫绝望。
刚刚他听见楼下似乎有车子开进来的声响,于是神经紧绷地走去窗户边看,总觉得,那是于贺要回来了。
他脚上似有千斤重,短短几步路,也走了好久才到达。而随即眼中出现的画面,却叫他瞬间四肢冰凉。那是一幕他永远不想再看见的情景,却在此后的数年里,一再挥之不去地出现于他的噩梦中,而与之相伴的唯有后背透着森森寒意的汗水。
他看到于贺从那辆红色的跑车副驾驶上走下来,紧接着又被那个红衣的女人拉住,然后两人有了一个维持数秒的拥抱。
沈兆无法忽略自己眼底的一片刺痛,那一瞬间脑海中出现了无数的画面――
最初的遇见,他于简陋台球室的惊鸿一瞥,于贺神采飞扬,让人移不开目光;图书馆里,他和于贺头挨着头共同翻阅唯一一本《从小说到电影》,彼此陌生却又心照不宣;篮球场上第一次的一对一;畅聊到深夜的那一顿酣畅淋漓的火锅;看过电影后一个含着血腥味的吻;寒假里不顾一切的飞奔与拥抱……还有分手后的自我拉扯,拍摄《参宿四》时于贺望着星空的悲伤表情,在旅店里相拥而眠的和好,并肩站过的灯光耀眼的领奖台,末日那天的抵死缠绵,于贺在厨房里忙碌一晚上做出的三道小炒……
而最后在脑海中定格的画面,是于贺那双一如既往的漂亮的杏仁眼。它那么亮,那么动人,就这样诱惑着他一步步地弥足深陷,但它却又是那样难以捉摸,深不见底。
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
沈兆踉跄着后退一步,整夜未眠的脑袋沉重无比,隐隐作痛。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一直是他一厢情愿,如果他们的爱从来不曾对等……沈兆用手掌底部用力压着疼痛的太阳穴,几近崩溃。那些强行要说服和安慰自己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它们都变得可笑又可怜,最后被残酷海浪毫不留情地吞没。
原来最后还是他一个人,一个人在用尽全力维持着这段本来就根基不稳的爱情。
沈兆终于将那个执着又盲目的自己抛弃了,他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向真相缴械投降。
那根弹簧,任凭反弹的作用力,跳远了。
眼前的这个人,忽然就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于贺身上那股香水和沐浴露洗发水混合的味道,像一记重锤砸向他,毫不留情就能令他万劫不复。
会是什么情况,自己恋人身上才会留有女人的香水味和洗过澡特有的清香――还是荒谬地在一个ktv的包间里?那个女人还送他回家,与他拥抱。每回想一秒,沈兆的心就能狠狠抽痛一秒。
他只想知道,于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对他说实话。他已经不敢相信对方了――也再相信不起了。
“手里拿的什么?”沈兆疲惫道。
“啊!对了,”于贺松开他,将合同书举高遮住了半边脸:“你看,我接到了一个角色~注意看导演和演员表哦。”
于贺没有注意到的是,沈兆垂在身侧的双手正一点一点攥紧。他幻想中喜悦的表情并未在沈兆的脸上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渐渐蹙起的眉头和显而易见的不满情绪。
――不信?呵呵,那你等着吧
――说不定明天他就能告诉你连合同都签完了。
信了。
现在,都信了。
他爱的那个人,或许一直就是个虚幻的臆想。他是一个演技高超的演员,一个多么残忍的演员。
于贺就算是再迟钝这个时候也明白过来沈兆并不是因为他一夜未归而生气,他想起如果仅仅是这件小事,那在他冲过来拥抱的时候沈兆不管有多大的火气都该消散了才对。他迟疑着将合同书放下了,上前一步想揉一揉沈兆紧蹙的眉心:“你怎么了……?”
而他没有想到,指尖还未触碰到面前人的皮肤,就被突然抬起的手臂推开了。
昏暗的客厅里凝固着压抑的空气,闷得于贺呼吸都不畅。他根本不知道在自己陷在应酬的这几个小时里,沈兆的内心已经翻涌起波涛巨浪,将本该坚定的冲散了,也将一些本来完好的打碎了。
于贺也有些委屈,他连回家之前都还在为沈兆想着,这不都是为了这份惊喜可以更完美地展现在他面前么。
可是哪来的惊喜。
沈兆见于贺还在怔愣着没回过神来,便主动开口问道:“合同签了?”
于贺点点头。
“代价呢?”
于贺不解:“什么代价?到底怎么了?”
沈兆的喉结上下滚动,他强忍着上涌的怒气不去看于贺疑惑的表情:“我再问一遍,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钱柜ktv啊!上次我们聚会的时候还去过的……”
“别装了。于贺。你对我到底还有没有一句实话。”
“装?!”于贺猛地将合同书甩在沙发上,不敢置信般嗤笑了一声:“你到底怎么回事?沈兆,你吃错药了?”
“安悦酒店。你去没去?”
在这个名字出现在听觉中的一瞬间,于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觉得很奇怪:“你怎么会知道?”
直到沈兆的唇边拉扯出讽刺般的笑容,于贺才明白他为什么一反常态,怒气一下子便浇没了大半,连忙解释:“你想什么呢你!我只是去一楼的会客室而已啊!”
沈兆低了低头,眼圈儿都泛着红,像是气极了之后忽地被抽干了力气,苦笑漾在微微发抖的唇角。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于贺……我被你骗得够多了吧。”
“我没骗你啊!”于贺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骗我?”沈兆喃喃地重复着于贺的话,瞬间上涌的哽咽被他生生逼回嗓眼,他将那些掩盖了许久的疑惑一股脑地倾倒出来:“那你来告诉我,当初接近我的原因是什么、假期时分手的原因又是什么。于贺,今天你可以回答我了吗?”
于贺在他的注视中缓缓垂下双臂,心虚地躲开目光不敢同他对视。他预想过如果当初自己不怀好意的心思被沈兆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只是他实在是没有料到会和眼前的误会交织到一起。
他百口莫辩,也躲避着不敢承认,因为那些是事实的东西,他不想昧着良心否认。
他只感觉到一阵寒意涌进心房――难道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感情,表现得还不够真心吗?
他是个熟悉表演技巧的演员,没错。可有些情绪放到沈兆面前,他是演不出来的。时至今日,他以为沈兆可以完完全全地相信他,他以为那些旧事不会影响他们的现在和未来。结果这些坚定的感情,都是他以为的吗?
“说话。”
沈兆冰冷的语气就当是于贺心里烧起来的导火索,嘭地一声崩裂开来。被误会的委屈、被不信任的难过……积压的种种情绪如同断裂的齿轮无法再支持耐性的运转,于贺的态度一下子降到零度以下,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你看不出来吗?我们之间的感情,从复合的那一天开始已经完全公平了,你为什么还揪着这一点不放?沈兆,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你让我相信什么?一个因为被女生拒绝而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的人,还是你那个荒唐的赌约?或者是你想让我相信你昨晚去了一家可以洗澡的ktv?”
“哈……”于贺哭笑不得地向后走了几步:“我可真是多此一举。我要不是怕你不开心,何必困成那样还担心你闻见那些烟酒的味道不舒服。沈兆啊……是我高估你对我的感情了。”
“我对你的感情?”沈兆脸上只剩下苦笑,“于贺,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话,你知道我什么都掏给你了,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你现在说这句话,不觉得让人心寒吗?”
如若没有曾经的百般包容,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和原谅,他今日怎么会觉得自己这样体无完肤。
以往的种种,他觉得自己都能凭着一腔爱意无条件地妥协,可这一次已经触及到最后的心理防线。他不能忍受于贺再一次的欺骗,不能忍受诸多的隐瞒,更不能忍受――自己自以为接受到的所有爱意,或许一直都是虚无缥缈、站不住脚的。他一人苦苦拉着这根绳子太久了,磨得手掌心都要出血,那为什么不放过自己,也放过对方呢。
太累了。
在他放下所有戒心和防备,一心只想与于贺好好在一起的时候,现实荒唐地打了他一耳光。他现在已经不是刚遇上于贺的那个尚不知爱情为何物的沈兆了,他现在输不起了。
“于贺,你真狠。”
留下冷冰冰的五个字,沈兆直接摔门而去,连多一句的辩驳时间都没给自己曾经那样百般宠爱的恋人。
原本窝在鞋柜边上的小泰迪似乎是被这狂躁的摔门声吓到,浑身一抖,随即可怜巴巴地靠在门框上,两只漆黑的眼珠望向屋里的另一位主人。
直到这时,于贺都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好好的惊喜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为什么沈兆就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呢,他怎么能把自己看成那种人,怎么能如此不堪地怀疑他去安悦酒店的目的,怎么一点都不为自己接到电视剧而开心。
于贺跌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的钝痛。他从来不知道,沈兆冷若冰霜的眼神会让他这么难受,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揪在了一起。
但他心下却是明白的……
到底沈兆为什么不信任自己。
时至今日,说是咎由自取也实在太晚了。
他也在这段以庸俗和虚荣开场的感情里挣扎过,也放手过,最后一头扎在里面,却撞得头破血流。
房间里光线惨白,于贺闭了闭眼睛。或许今天他们都应该彼此冷静一下,等双方都心平气和了,再好好地解释。他也可以把真心掏出来送到对方手心里,让他看一看,它是不是在鲜活地跳动,是不是干净透明,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