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赠天地绝响
压抑的天空不知何时黑云滚滚,时不时响起一声闷雷。
城楼上的守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做这个出头鸟。
宁初白着脸捂住手臂,鲜血一股一股的往下涌,地上的白雪染了一片红梅。
凌若气恨不已,拔剑就朝宁初刺去,狰狞将清秀的面容破坏殆尽。
宁初踉跄退了一步,手上的伤疼的几乎麻木,眼看利刃就要刺进她心口,忽的天空咔嚓一声划下了一道闪电。
凌若一声尖叫,利剑脱手而出。
她急退好几步,双手还在无意识的颤抖,掌心更是一片焦黑。
方才的雷落到了她手中的剑上。
凌若一阵后怕,畏惧的望着天空。
她抓过旁边的士兵,怒喝道:“给本公主杀了她。”
士兵们犹豫了一下,举起兵器朝宁初逼近。
宁初踉踉跄跄往后退,试图找机会弄到武器防身。
但是似乎没有机会。
士兵举起兵器齐齐朝她刺来。
头顶雷声再一次炸响,闪电撕破天际,笔直劈向围攻宁初的士兵。
士兵全都倒了下去,触了电般浑身抽搐。
剩下的人惊恐的低下头,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口中喊着苍天息怒。
凌若只觉得荒诞。
这世上哪来的老天爷,就算有,也不可能站在宁初那一边。
她一脚踹开旁边的士兵,捡起长枪就朝宁初冲过去。
闪电再一次落下,城楼上的旗帜拦腰而断。
所有人一声惊呼。
凌若反射性丢掉了长枪,尖叫着掉头就跑。
所有的人恐惧的四处奔逃,城楼上瞬间空了下来,再也没人在意宁初。
宁初望着天上乌云滚滚,然后收回目光,看着身旁。
虚空中,一人缓步走来,抬起一双墨金色的眼睛看着她道:“你这书也太差劲了,本体进来费了半天功夫。”
宁初一个踉跄,差点倒地。
他身上的黑蛇抬起头用尾巴抽他:“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你看把她气的。”
对方扫了宁初一眼,啧了一声:“才多久没见,你就把自己弄的这么狼狈?”
宁初看着来人,对方赤着小麦色的上身,腰缠黑蛇,一头墨发随意披散着,手腕手臂和双耳皆有细致的金饰,赤着的双足踏在雪地上,走过来却没有足印。
对方明明冷着一张俊朗的面容,宁初却一点不觉得他疏离。
“执明……”
宁初动了动唇,吐出细碎的声音,随即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执明看着她倒在雪里,整个人愣住。
黑蛇抬起头急道:“你怎么不接住她啊!”
执明缩了缩手指道:“男女有别。”
方才是打算接的,但是又收回来了,眼睁睁看着宁初倒在了雪地上。
黑蛇恨铁不成钢,直用尾巴抽他:“你这是什么老古板思想,都是四灵之一,亲的跟一个妈生的一样,别个头,还不把快她扶起来,她现在肉体凡胎你想冻死她吗?”
宁初躺在雪地上,单薄的衣裙已经被雪洇湿了。
执明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伸出了手。
他提起宁初的衣领,单手把她扛在了肩上。
黑蛇:“……”
就不能指望这个老古板会把人抱起来。
执明扛着宁初,一晃离开了城楼。
宁初是被一阵又一阵的寒意冷醒的。
她皱了皱眉,只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冰窖一样,浑身都快被冻成冰疙瘩了。
头也晕,身上也痛,难受的要命。
但很快,一只温暖的手贴到了她的额头,驱散了疼痛和寒冷。
她费劲的想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好像看到面前坐了个人,但又看不真切,她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受一些,再次睁开眼睛。
刚一睁眼,就看到赤着胸膛的男人正向她靠近。
宁初反射性一拳就揍出去了。
只听咚的一声,拳头仿佛锤在了铁板上,宁初更是被反震的差点翻滚过去。
衣领再次被人拎住,宁初像一只猫一样提起坐稳,面向刚才的人。
执明黑着一张脸道:“我特地赶来,你就是这么迎接我的?”
宁初看着他俊朗的脸上顶着一个拳头印,绝望的捂住头:“我这是条件反射,谁让你不穿衣服。”
本以为会被揍一顿的宁初怂了老半天没听见声音,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结果就看到执明满脸别扭又纠结。
良久,他说了一句:“打的挺好。”
宁初:“?”
怕不是刚才她把玄武的脑壳打坏掉了吧?
偏偏执明还一脸严肃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认真道:“谁要在你面前不穿衣服,你就揍他。”
“……”
执明今天脑子进水了,鉴定完毕。
宁初弱弱的举起手:“如果是孟章呢?”
执明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声音猛地拔高:“孟章在你面前不穿衣服?”
“没没没,我就是随口一问。”
吓死,青龙神君差点风评被害。
执明咬牙道:“就算是孟章,你也给我往死里揍。”
“哦!”
宁初在执明面前乖乖点头。
执明这才满意的缓和了脸色,随即又别开头不自在道:“我还以为你说要化女相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这么多年都没见她变过,还以为她不打算化人了,没想到居然一声不吭就变了,他还是最后一个见到的。
果然还是怎么看都不习惯。
执明看着一身红裙的宁初,眉心皱紧,迟疑道:“要不你还是变回去吧……”
宁初:“……”
她化了女相是给执明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你至于吗,人形是男是女不都是我么?”
道理执明都懂,他只是不习惯面对娇娇弱弱的女孩子。
虽然宁初动起手来能和他硬刚半天。
宁初发现,执明就是自己在跟自己别扭,看着她几千年的本相,突然见着是人了一时不习惯。
看宁初直盯盯的看着他,他满脸不自在,挥手变出一套墨金色长袍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看什么,转过去。”
宁初一脸无语。
你执明不穿衣服跑过来,还怕人看。
或许是宁初一脸不服,执明裹完衣服没好气的敲了她一下:“你现在是女孩子,男女有别知不知道?”
“哦。”
以前又不是没看过,也没发现有多不一样。
执明衣裳捂的死紧,一副生怕被冒犯的小姑娘一样,宁初盯了两眼扭开了头。
她看着自己纤细的胳膊,又看了看执明挺拔魁梧的男身,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要不她试试变男相看看?
咚!
头上又挨了个炒栗子,宁初疼的眼泪汪汪,执明没好气道:“你又在想什么危险的东西?”
宁初委屈的揉着包:“我哪有。”
执明沉默了一会儿,别开头伸过手来你给她一物:“这是你的东西吧?我修好了。”
宁初愣愣的看着他手里的琵琶。
本已经四分五裂的旧琵琶完好如初,她接过来摸了摸,上头灼烧的痕迹依旧粗糙,她目光柔和下来:“谢谢。”
执明眉一皱:“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宁初笑了笑,抱着琵琶站了起来。
她才发现,自己和执明是坐在庆安城最高的塔顶,放眼望去,天地尽收眼底。
“执明,我想去城外西山坡。”
执明抬眸轻声问:“怎么?”
“去见一个故人。”
执明站起身,比她足足高了一大截,他低下头伸出手:“走吧!”
两人的身影从塔顶消失了。
城外的战争还在继续,神武军与胡人打的十分焦灼,一时间难以拿下哈鲁纳。
而城西的山坡上,安静的只能听见细碎的风吹过松叶发出簌簌的声音。
那棵曲折的老松树下,堆砌着一个简易的坟冢。
没有石碑,没有题字,没有人知道这里葬的是谁。
宁初靠着老松树坐下来,曲着腿抱着琵琶,半垂着眸子,轻轻拨弄起琴弦。
老旧的琵琶发出低哑的乐声。
从送君别弹到故人归。
最后是一曲轻缓的烟雨江南。
远处喊杀声渐渐消退。
天地间响起了一声惊雷。
微风和煦吹起,细雨绵绵落下。
大地积雪消融,万物萌发生机。
春,悄无声息的到来。
曲声渐渐融进淅淅沥沥的雨里,执明一言不发,只挥手将这场春雨遮挡。
最终曲声停止,宁初望着细雨低叹了一声:“这庆安城的雨与江南的雨终究是不一样的。”
执明眺望远处,负着手道:“孟章归位了。”
这场凡人的战争该结束了。
庆武十二年春,南侵的北胡大军于庆安城外被神武军擒其首领,六万人被俘。
此后不到十日,突厥派遣来使,奉上突厥土地与珍宝,以求换回被俘虏的族人。
庆仁帝南退途中中风瘫痪无法理事,太子萧裕安监国,满朝文武七嘴八舌商议之后,同意了和谈。
此番立下大功的孟景舟却一言不发。
而后半个月,突厥可汗阿史那连英亲至。
阿史那连英态度谦卑,奉上无数珍宝才被允许带走被俘虏的阿史那鹏。
很快便有人将阿史那鹏带上来,随之一起的还有一个衣衫凌乱的女子,对方疯狂的挣扎,一边挣扎一边谩骂,言辞之间粗鄙至极,听得人直皱眉。
阿史那鹏一看到凌若,眼中便爆发出愤恨,他大步上前将对方脖颈上的玉佩拽了下来,将其捧着递给了阿史那连英并说明了缘由。
阿史那连英接过玉佩,眼中有泪光闪烁。
他转身对太子躬身道:“庆国的太子殿下,这女子冒名顶替伤我女儿,还请务必惩治此人。”
太子也不在意这女人是谁,本来是因为对方看起来身份不低才抓回来的,还想用来换取好处,结果是这么个乌龙。
阿史那连英此番诚意十足,不过是惩治一个以下犯上的女人而已,太子眼都没眨就答应了。
他随手一挥道:“冒名顶替权贵已是死罪,还敢出手伤人,罪加一等,来啊,拖出去斩了。”
凌若顿时发出大声的尖叫,发了疯一般挣扎:“不,不要,我知道错了,不要杀我!”
可没有一个人同情她,甚至觉得她的声音吵闹,很快便有人堵住她的嘴拖了出去。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她幻想过无数次的精彩人生戛然而止。
阿史那鹏看着她死不瞑目的头颅,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和父亲踏出了这座古老的城池。
远处的宁初手一挥,招魂幡卷走了浑浊的魂魄,轻轻笑了笑。
可算是把这些魂魄给收完了。
太子与朝臣因为从胡人手里得了一大批珍宝而高兴不已,孟景舟握紧了拳头,从席间站了起来。
太子脸色微变,起身道:“孟将军可是有疑?”
孟景舟冷冷的扫了一眼只顾饮酒作乐的朝臣,心里只觉得冰冷,他道:“太子殿下,请问叶云栖呢?”
“什么叶云栖……”太子脱口而出,就看到孟景舟的脸色猛地一沉,他下意识消了声。
平阳侯府小侯爷叶云栖……
他们因为夺回庆安城解决了胡人这个大祸,高兴过头了,竟忘了因此战亡的叶云栖。
孟景舟一连等了半个月,都没等到有人提起半句。
他对太子已经失望至极。
太子忙道:“记得记得,孟将军不提,本太子也是打算论功封赏,这叶云栖……”
他疯狂给朝臣使眼色,立刻有人道:“这叶小侯爷以身殉国,不如就封为忠义候吧?”
太子立刻接话:“对,孟将军看如何?”
孟景舟闭了闭眼睛,躬身道:“那就请殿下修葺忠义候的坟冢,至少赐块碑。”
说罢,他从身上取出了一块虎符随手放在桌上,转身离席,大步走了出去。
在场所有人看着那虎符,神色各异。
太子终于反应过来,当场变了脸色,大步追了出去:“孟将军?孟景舟?”
可孟景舟却早就走远了。
他掏出那张泛黄的绢布摇头轻嘲,这样的东西无论落到谁手上,都会使其野心膨胀,倒不如不存在的好。
绢布在他手中化为了齑粉。
西山坡,松树下,他一步一步走到那无名的坟冢前。
树下的两人抬头看他,孟景舟轻轻一笑:“抱歉,久等了。”
执明啧了一声:“来的可真够慢的。”
孟景舟看着执明失笑道:“没想到你竟然会亲自来一趟。”
执明环起双臂哼了一声,“我要不来,还不知道你们两个把自己搞的有多狼狈。”
宁初失笑摇头,站了起来,孟景舟把一坛酒放下,静静的倒了一碗放在坟前。
从前总嚷着要他陪着喝酒的人,如今只能孤零零的喝酒了。
宁初弯腰把旧琵琶放在一旁,直起身看向孟景舟和执明:“走吧?”
“嗯!”
“走吧!”
宁初摊开手,一本砖红色的书悬浮在手上,她手掐法诀,书页疯狂翻飞起来。
忽的,书页一顿,宁初睁开眼睛。
“找到了,在这里!”
三人对视一眼正要离开,远处忽然有人骑马飞奔而来。
那是曲青莲,身后则跟着阿史那连英和阿史那鹏。
曲青莲下了马,快步走近,在看到宁初时,又下意识一顿:“是初初么?”
对方脸上没有了伤疤,差点让她不敢相认。
宁初浅笑道:“是我,三娘来送我?”
曲青莲一愣,看着她身旁的孟景舟和执明,这两人与宁初分明十分熟稔又透露着几分亲近,就好像认识了好多年的旧友。
“你这是打算要去哪儿?”
“唔,去处理一点小事,然后跟我哥回家。”宁初笑着说完,拍了拍孟景舟和执明。
执明白了她一眼,但也没反驳。
曲青莲眼眶微红:“还会回来吗?”
宁初走近轻轻拥抱了她一下:“或许会吧!”
曲青莲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没关系,只要过得开心就够了。”
“会的。”宁初笑着松开她,看着一旁的父子俩,唇微微抿紧。
“父汗。”
阿史那连英点点头笑着,眼里似乎有水光:“我都知道了,你放心走吧!”
他知道,他与宁初的亲缘,到这里就结束了。
宁初叹了口气,回头看向孟景舟,对方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头。
阿史那鹏看到这一幕,眼神终于黯淡下来。
“宁初,对不起。”
若不是他,对方也不会伤得那样惨烈,如果宁初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恐怕早就身殒了。
宁初看了他一眼,转身道:“我要走了。”
最终阿史那鹏也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满腔遗憾的被父亲带走了,山坡上又恢复了平静。
宁初看了一眼叶云栖的墓,召出神域录,三人身影一晃齐齐消失了。
微风吹过,倚靠着的琵琶琴弦微动,像是有人轻轻拨弄,虚空中若有若无的响起一声叹息。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