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弹一曲盛世
她是谁?
她是宁初……
妆台前,红裳的女子正在梳妆,乌黑的长发被绾起,云鬓飞髻青黛眉,眉梢点着几瓣海棠花。
宁初失神的看着眼前的铜镜,抚上脸颊,只觉得镜中人如此的陌生,总感觉,那不该是她的脸。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在她发呆的时候,外头走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敲门声也随之而来,外头响起女孩儿的询问声:“宁姑娘,您好了吗,小侯爷到了。”
宁初骤然回神,缓声道:“就来。”
她放下手中的胭脂,戴上了面纱。
一旁的墙上放着许多把材料不同的琵琶,她走过去摸了摸一把木色老旧的琵琶,转而取下旁边那一把,她弦弹拨两下确认无误,这才抱上琵琶推门而出。
楼下丝竹声此起彼伏,婉转悠扬,宁初抱着琵琶下楼,在转角处站了一会儿,听着弹奏声渐渐收尾,这才从珠帘后露出身影。
这座青莲坊特地修建了一处高台,两侧是通往二楼的木梯,头顶上是做工讲究的藻井,可以使美妙的乐声更上一层楼。
一楼则是来客,此时已经人满为患,见到宁初露面更是情绪高涨。
更有甚者,在众多听客前折扇一甩,自作风度翩翩,开口吟诗。
却被他背后那人敲了一记,回头一看,发现是位白袍的年轻公子,刚要恼怒立刻熄了火:“原来是小……叶公子,失礼失礼。”
那叶公子皱眉道:“既是来听宁姑娘弹曲子的,好生听着就是。”
那人连连称是,不敢扰了这位的兴致,忙正襟坐下。
宁初抱着琵琶端坐,听到这边动静,遥遥看来,见是熟人,微微点头示意。
叶公子立刻喜笑颜开。
宁初刚要开口,下方角落里忽的站起来一个黝黑大汉,扯开了嗓子大声道:“怎的来了个蒙着脸的,这脸见不得人么?”
青莲坊顿时静的落针可闻。
其他客人开始小声交头接耳:“说来确实没见过宁姑娘取过面纱。”
叶公子脸顿时一黑,那大汉还洋洋得意道:“都说你们这青莲坊有最好听的曲子最美的姑娘,我千里迢迢来这里,可不是来看一个哎哟……谁砸我!”
他捂着头,在地上发现了一枚银锭,扭头看去,就见那个白袍的叶公子正在瞪他。
“吵死了,你是听曲的还是来找茬的?”
“嘿!你这小子,你……”那黝黑大汉撸起袖子就想过去,却被同行的人拽了回去按到凳子上。
他满脸不服,却被同伴低声警告了一声:“别惹事!那是平阳侯府的小侯爷。”
大汉咬牙切齿,灌了一大杯茶。
他的同伴立刻站起来赔礼:“诸位抱歉,我家兄弟心直口快,并无恶意,还请多多包涵。”
叶小侯爷一脸不爽,敷衍的拱手,甩开扇子狂扇。
那人见小侯爷这态度,也知道扰了对方好心情,满脸歉意笑了笑,坐下降低存在感。
宁初自始至终并没有出声,反而拨弄了几下琵琶,缓声道:“诸位久等了,不知各位今日想听些什么?”
下方立刻有客人笑问道:“听闻宁姑娘一曲阳春白雪妙音远扬,不知今日可有耳福?”
说话的人是个新面孔,应当是头一回来,宁初道:“献丑了。”
琵琶声响起,整个青莲坊都安静下来,静静听她弹奏。
就连先前出言不逊的大汉,听了一曲也觉得这女子弹的确实不错,但是看着对方密不透风的面纱,心里跟揣了猫似的。
弹完一曲,又有其他客人点曲子,一时间倒是十分和谐。
叶小侯爷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点过曲子,倒是听的很是兴起,给了不少茶钱。
青莲坊的姑娘们都喜欢见到这位小侯爷来捧场,出手大方又知礼数,听完曲子就走。
不过大多时候她们都知道这位小侯爷其实只是来捧宁姑娘的场。
不过宁姑娘和小侯爷并没有什么交集,小侯爷当真就是来听曲子的。
宁初一次也不会弹久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就会退场,也意味着今日的曲子听完了,要再听就得等下一回了。
今日也无不同,宁初弹了八首,都是平日里广为流传的曲子,熟客其实都听她弹过不少回了。
倒是有常来的客人问可有新曲,本是开玩笑随口一问,却不想宁初笑答:“有是有,只是还未学完,宁初不敢献丑,不如等下回来听?”
这下子听客们可就不愿意走了,纷纷请宁初弹弹看,就连叶小侯爷也忍不住露出好奇来。
“姑娘这话说的可勾起我们好奇心了。”
“宁姑娘尽管弹来,谁敢笑话姑娘学艺不精,别说我们,叶公子怕是第一个要生气。”
“对对,姑娘弹便是。”
叶小侯爷忍不住笑,甩着扇子大声道:“谁敢笑话,小爷我打肿你们的头。”
众人哄堂大笑,连连摆手。
任谁也不想顶着个猪头招摇过市,第二日定要成为整个渝州城男女老少的笑点。
宁初抱着琵琶隐隐露出笑意。
叶小侯爷抬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这才道:“宁姑娘便弹来听听吧,解解耳馋,也省的诸位对这新曲牵肠挂肚。”
“诸位请落坐,这便弹来。”
宁初指尖在琴弦上拨过,霎时间琵琶声乍响,宛如擂鼓声在耳边响起。
一时间,众人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叶小侯爷望着台上垂目弹奏的女子,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青莲坊建造的藻井发挥了它最大的作用,这首激昂的曲子,生生撞击在了灵魂上。
满堂坐客听的如痴如醉,宁初也弹得十分投入。
而就在这暮落时分,庆安城门大开,一行高头骏马井然有序的停在了城门口。
平阳侯带着随从朝领头人拱手道:“前日收到孟将军来信,陛下特命本侯来为将军接风洗尘。”
孟将军立刻挥手示意,众人纷纷下马,孟将军摘下头盔,竟是个面容十分年轻的俊朗男子,他客气道:“平阳侯不必兴师动众,兄弟们还在城外,我只是先行一步回京面见陛下。”
平阳侯与这位不苟言笑的孟将军相处不多,看到对方甚至还有些发懵,听他这么说连道:“将军请。”
“平阳侯请。”
夜幕降临,庆安城的百姓却还没有回家,天子脚下并不是刚天黑就宵禁,所以不少百姓都看到和侯爷一起进城的一队全副武装的将士。
他们议论纷纷,好奇的打量着,却没人敢凑上前,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青莲坊依旧陶醉在乐声中,宁初的曲子让人听的热血沸腾,恨不得拔剑上阵,浴血沙场。
平阳侯带着孟将军路过这里,只听闻琵琶声铮铮作响,竟宛如千军万马来袭。
青莲坊门外依旧围了不少人在听曲。
曲声激荡连孟将军就为之侧目。
平阳侯见状忙道:“这青莲坊是近两年搬来的,曲子弹的不错,云栖常来这儿,将军也有兴趣?”
“这《秦王破阵乐》弹的甚好,弹奏者是何人?”
平阳侯愣了一下,喃喃道:“应当是宁初姑娘吧,云栖总跟人念叨这位姑娘琵琶弹的好。”
孟将军点点头,牵着马继续走。
一时间平阳侯也不知道这位少年将军是个什么意思。
青莲坊中还不知晓刚打完胜仗的将军连夜回京,宁初弹完了一曲还意犹未尽,心头热血久久难平。
不知是谁开始,场中掌声如雷鸣,宁初抱着琵琶起身谢礼。
“今日天色已晚,各位就此散了吧,若要听曲,下回再来。”
外头确实已经暗了,听客们也识趣,纷纷同相识的人道别,或携手离去。
楼下座位渐渐空了下来。
叶小侯爷朝宁初一拱手,也转身带着随从离开了。
宁初抱着琵琶退场。
坊中的小姑娘负责收拾妥当,最后合上青莲坊的大门,今日才算是彻底安静下来。
青莲坊开门登台表演,姑娘们都累的不轻,早早的就回了房间,而宁初却取了那把老旧的琵琶,登上了最高层。
在这里,可以看到庆安城的大小街道。
高处的风很大,吹得街道上方挂的灯笼直摇晃。
宁初静静坐着,一边看风景,一边用特制的油擦拭那把老旧琵琶,木色在油的浸润下重新变得有光泽。
她好像在对待一件珍宝,每一下都十分小心,尽管琵琶的木料上有着许多灼痕。
擦拭保养后,宁初试了试琴弦,意外的是,这把旧琵琶琴音低哑,并不怎么悦耳。
楼道传来了脚步声,走的很轻,一身松绿的中年女子走了上来,她看到宁初就轻声笑:“我就料想你在这儿。”
“坊主。”宁初见她就要起身,对方却随意摆摆手。
“这么见外做什么,坐吧!你现在不肯唤我三娘了?”
青莲坊的坊主曲青莲与宁初结伴多年,一同来的庆安城,其中情谊与亲姐妹也差不多了。
见她一个人坐在这儿在试琵琶,曲青莲劝道:“近来秋凉,别在这里待久了,容易着凉。”
“我知道,我待会儿就回去了。”宁初收了东西,问,“坊主……三娘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曲青莲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递给她:“这是今日的入账,你的这份。近来天冷了,拿去添两件厚实衣裳吧!”
宁初却推拒了:“还是三娘收着,看着给各位姐妹添两件衣裳,若有看中的首饰,也挑些吧!”
曲青莲却不肯收回去,强行塞进她手里,故作嗔怒道:“这做顺水人情的事儿我才不替你担着,你自己明日去挑吧!也好趁着出去走走,别整日在坊中窝着,都快长毛了。”
宁初低声发笑:“三娘教训的是,那我明日和冬云出门一趟,三娘有什么想要的,我好带些?”
“我没什么想的,倒是你,这发钗都是去年我挑的款式了,该添些新样式了,这珍珠颜色有些黄了。”
明明她的首饰平日里都不怎么戴,保存的跟新的一样,宁初也不跟她辩驳,笑着应是。
高处的风越发大,吹着人无端生了一股凉意,曲青莲看宁初总盯着远处看,好奇道:“你总喜欢待在这儿,在看什么?”
“看这庆安的灯火。”
“开始宵禁了,冷清清的几盏灯笼有什么可看,可别吹凉了。”
宁初却只是笑:“我看庆安城白日热闹繁华,夜里却冷清孤寂,总有种高楼颓败之感。”
曲青莲想笑她胡乱感慨没个边儿,却听宁初又问:“三娘今日可听到了马蹄声?”
“这倒未曾,城中不可御马,许是听差了。”
“我听他们说孟家小将军打了胜仗,正回城复命。”
曲青莲一愣:“这是好事啊,北边那这个胡蛮子年年入关劫掠,搅得百姓叫苦连天,孟将军打退他们可是大功一件,想来陛下是召孟将军回来封赏。”
“或许是吧!”
宁初虽然身在庆安,可对当今皇位上那位不置可否。
当今圣上好丝竹乐舞,这庆安城便开满了舞坊乐馆,哪怕边关将士浴血奋战,哪怕平民百姓食不果腹。
而庆安城的百姓也有样学样,终日吟诗作对,对酒当歌。
曲青莲也不与她多聊这些,只得岔开道:“早些回去歇着吧,风越来越大了。”
“好。”
宁初这边聊了些什么,旁人自然不会知道。
而她口中的正主,此时正在平阳侯府,稍作歇息整理妥当便要入宫去面见庆仁帝。
还未出门,就听到有人急匆匆奔来。
平阳侯当即斥道:“你跑什么!你看看你这像什么样子?注意仪态!”
叶云栖敷衍的喊了一声爹,一个拐弯就朝正主去了,他自来熟的勾上对方脖子:“景舟哥,你可回来了,三年没见你了,怎么黑了这么多,还饿瘦了?”
孟景舟无奈扒开他的胳膊:“在外打仗风餐露宿,比不得你在庆安,三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高,好像还胖了?”
平阳侯眼看自己挨不上边,又气又怒,奈何他确实不太敢跟孟景舟走的近,只好把火气憋回肚子里。
“你小子,孟将军还要进宫面圣,注意点儿分寸。”
叶云栖对他爹十分不耐,拖着孟景舟就往外走,徒留平阳侯在后面吹胡子瞪眼。
孟景舟只觉得好笑:“这么多年了,怎么跟你爹的关系还是这么差?”
“你能不提他吗?”叶云栖嘁了一声,哥俩好的搂着他肩膀,结果发现自己矮了一头着实费劲,不由得放弃了。
“咱换个话说,你好不容易回来,改天我带你听曲去,庆安城来了位弹琵琶的大家,曲子谈的可好了。”
孟景舟心头一动:“宁初姑娘?”
“对啊对啊!”叶云栖连点头,又猛地一顿,“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刚回来吗”
“方才进城,听闻一曲秦王破阵乐,确实极好。”
叶云栖一听顿时严肃起来:“这可不行。”
“怎么?”
“你比我高,又武功高强,长的也好看,现在还是将军,万一宁姑娘看上你可怎么办?”
孟景舟没忍住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