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春晖入梦华十二
昏暗的车厢中, 厚实的帘幕挡住了所有的车窗,于是白日的阳光便被一同拒之门外。
当宣告启程的汽笛第三次响起后,车厢开始了轻微的晃动, 钢筋铁骨的碰撞带来了独具韵律的声音,德雷克在傀儡的身躯内, 稳稳地走在厚实绵密的地毯上, 温柔地托着怀里的人。
随着火车的前进,悬挂在车厢顶部的繁复水晶灯微微晃动着, 让电力带来的亮光不那么稳定地打着晃, 不过深色的车厢壁上还缀着规律的小盏壁灯,补送来柔柔的光线。
只要傀儡稍微低头, 就能看到他泛着柔和金光的浅棕色的发顶, 还有那裹在黑衣中的单薄身躯, 在深色的领口与袖口间, 露出苍白黯淡的肌肤。
少年很习惯傀儡的怀抱, 他似乎是在走神, 于是就这么靠在德雷克的胸口,双眼放空, 细密的睫毛低垂着, 掩着那双湛蓝剔透的眼眸。
德雷克很想问一问少年在想些什么, 但在这种状态下,他无法用傀儡的嗓音说话。
就算能说话……他大约也不敢开口吧?
这是一种患得患失的惧怕, 就像是惧怕稍微粗重的鼻息惊走枝叶上的蝴蝶。
他早就滑入了难以遏止的深渊,但仍然妄图掩藏自己的罪恶。
七年了,这恬静而美好的梦境一次次填充了德雷克枯燥冰冷的记忆, 他眼看着小殿下从曾经那个孱弱的孩童, 成长到如今这挺拔瘦削的少年, 就像是望着一颗树苗抽枝发芽、拔地而起。
是的,殿下——那些面貌模糊、极少出现的管家女仆们是这么称呼的,而德雷克觉得恰当极了。
其实德雷克并不知道缪宣的身份,他甚至仍然以为梦境中的一切都是虚构并不存在的,但在他的心中,这梦中的少年就是他唯一的殿下。
傀儡的速度很快,不到一分钟就抵达了被布置成浴室的车厢。
少年身世高贵,生活条件也极其优越,这火车的布置是一如既往的奢靡,即便在旅行中,它也能满足乘客所有的需求。
在这不小的车厢内,墙壁、地板和天顶上都铺满了陶瓷砖石,整齐的乳白石块砌成浴池,款式是完全的古罗马风格,而在浴池边还有仿奥斯曼的浴台,椭圆形的大理石浴台就直接被镶嵌固定在车厢内。
这间浴室几乎囊括了如今所有风靡的洗浴方式,不论是淋浴、沐浴还是湿蒸都一应俱全,至于其他的什么靠椅箱笼花卉熏香食饮,那更是琳琅满目,难以计数。
等到两人都进入浴室后,少年终于结束了沉思,他回过神来,盯着浴室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他陷入犹豫和为难的征兆。
少年最后果然放弃了选择,他叹了口气,对傀儡道:“这一次也随便吧……都交给你了。”
即便这幅身躯只是傀儡,但德雷克仍然接收到了一切细微的感知,从少年温热的身躯,到他轻微的气息,以及随着他的低声嘱咐而流淌过耳边的气流。
德雷克想,幸亏这具身体是钢铁人偶,没有任何的呼吸和心跳。
于是傀儡把他的主人放在了最近的浴台上,他为主人选择的是蒸浴,在令人疲惫的漫长旅行中,这个选择是很恰当的。
其实少年并没有很强的物欲,在日常生活中也十分随意,这让他的管家和女仆长十分苦恼,他们索性就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堆砌起来,把少年的居所装饰得奢靡异常,仿佛神秘东方的苏丹宫廷。
德雷克对此倒是很赞同,明明他很讨厌贵族那套复杂的行事风格,更厌恶为了彰显地位而营造出的奢靡,但在他的殿下身上,他却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
“蒸浴的话……这一次就不用精油或者香氛了。”
少年一边解开衣扣,一边对他的傀儡轻声道:“只按摩腿部就可以了。”
虽然是在长途旅行,但少年仍然一丝不苟地穿着最正式的简装,再加上气候寒冷,他身上的衣着装配非常复杂,需要有人辅助穿脱。
这项工作当然就由傀儡承包了,而随着德雷克一件一件地叠好更换的衣着,少年也逐渐袒露出上半身的胸膛和臂膀来。
假如只看上半身,那么除了过分苍白的肤色外,没人会相信这属于一位不良于行的病人,他竟然能把一半废弃的身躯训练到这种程度——
流畅的肌理薄薄地覆盖在骨骼上,紧致的肌肉收束至劲瘦的腰部,肩颈挺拔,腰背笔直,骨肉间隐藏着强大但克制的力量。
但这并不是健康的身躯,它更像是死物雕琢的力量载体。
这几年来,德雷克多次见过少年的练习和修行,纤薄的飞刀在被他投掷出后足以穿透钢板,而发丝般的线条在他手中更是有不亚于刀剑的锋芒。
假如说平时的少年只会令德雷克亲切向往的话,那么手握兵刃的殿下就令他叹服敬佩了。
这幅身躯里同时包裹着强大与孱弱,这截然相反的一组概念竟然能平衡共生,实在是不可思议。
脱下的衣物很快就被全部妥善地收好,多年来的梦境经历让德雷克神奇地点亮了家政特长,不要说端茶倒水叠衣服,他连小女孩的礼服裙都能缝制得完美无缺!
不敢说当世第一吧,但绝对超过全国上下的大部分女仆。
随着最后一件贴身衣物被叠好,沐浴阶段终于要开始了,蒸汽从大理石台的下方柔和地溢出,室内的温度也逐渐升高,傀儡便和往常一样,在浴台边跪坐下。
浴台上的少年用双臂支撑起身躯,他靠在一旁的石壁上,坦然地舒展着躯体,从扬起的脖颈,到舒张的胸膛,以及那常年藏在毯被下的双腿。
和蕴藏着力量的上半身不同,这双腿细瘦得过分,病态又苍白,脆弱得就像是玻璃管,轻易就会破碎。
傀儡小心地扶着它们,从脚踝开始,轻柔地向上揉捏。
浴室的灯光十分昏暗,在水蒸气溢散起后变得更加朦胧,温热的水雾很快便遍布了这间车厢,透过雾气,昏黄的柔光散落在少年的肌理上,把病态的惨白变成了象牙般的柔和莹润,而高温又在其上染了一层薄晕……
很快的,这浅淡的绯红就染上了眼尾眉梢,于是它们开始沉淀下来,把苍白的面孔点亮,甚至还大逆不道地渗透到了嘴唇上。
德雷克觉得他应当深吸几口气,但这幅身躯完全由金铁构筑,不论他的心境是如何震颤,这双钢铁手臂的动作永远都是那么平稳。
在小腿之后就是大腿了,虽然早就知道它们都没有知觉,可德雷克还是感觉到了……在这层薄薄的肌肤下,那汩汩脉动的血管。
他渴望用自己的双手来触碰它们,而不是这死物造就的人偶手臂,不,双手还不够,他真正祈求的是顶礼膜拜或者亲吻亵渎。
昏暗的光线下,半靠在白石上的少年昏昏欲睡,唯有胸膛微微起伏,而在他的身侧,梦魇般的古怪人偶半伏在石台上,用骷髅般的骨骼利爪,去痴缠地触碰少年最脆弱的地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早在德雷克第一次帮助小殿下洗浴时,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异常,于是以往一切古怪的感触在此后都得到了解释,这种怪物或魔鬼才会有的渴望与本能……
他确实是,“海怪”啊。
“等一下……”
温和的声音突然在德雷克的耳畔响起,于是傀儡便像是受到了惊吓,有些心虚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少年安抚地摸了摸傀儡的脑袋,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只按摩腿部就可以了,不要碰那里,很痒。”
在少年的控制下,傀儡支起它的四肢,整个攀上石台,紧接着又从后方托起少年的身躯,在把他整个嵌入怀中后,重复疏通血管、按摩死肌的动作。
只不过,这一次是从上至下了。
慢慢的,那浅淡绯色已经随着鼓张的血管蔓延到了每一片肌肤,当然也包括双腿,它们代替了傀儡的手臂,达成了难以启齿的渴望。
水雾凝结在傀儡的钢铁身躯上,随后又滴滴答答地滚落,它们坠在少年的肩窝与胸膛上,最后又纷纷滚落,汇入浴石上的纹路中。
很奇异的,德雷克突然就感到了心满意足,他俯视着这双湛蓝的温柔眼眸,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会被包容的吧?
又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过去了,瞭望台上的水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小声地抱怨:“……我们为什么还要连夜赶路,刚做完一单生意,大家都累得很。”
蹲在木桶上的船长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同伴就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闭嘴吧你,人没杀过几个还好意思说话!”
水手闭嘴了,而船长则吐出一口混着烟草碎的唾沫:“这片海域是鸢尾的范围,那群崽子最喜欢找我们的麻烦,虽然……但最好还是别再动刀子。”
水手想了想他们刚抢到的好东西,于是受教地乖乖地点头。
船长砸了砸嘴,此刻他想得也是那些堆积在船舱里的宝贝,这一次他们抢到的都是艺术品,这种东西的来历一看就知,因此他们必须躲避别国尤其是鸢尾的海军检查。
说起来这次的战利品中有好几幅都是什么什么名画,连骏鹰都赞赏的那种,到时候流入黑市……
啊,那可真是好大一笔钱啊。
船长一边美滋滋地想着,一边盯着天空,夜晚即将过去,早晨近在眼前,只要“盎鲁克”能跑得快一切,早点离开这片海域……
“头儿,有动静,好像是鸢尾的巡逻海军!”瞭望台上的崽子大声呼喊,打破了船长的快乐。
船长:……
船长骂骂咧咧地从木桶上跳下来,在众水手期待的视线中钻入船舱,很快他就抵达了位置最好的一间——这地儿比他的船长室还要好呢,要不是距离舰桥太远、控制船舰不方便,他肯定会把这里作为自己的房间。
船长一脚蹬开木门,吊着嗓子:“喂喂,快醒醒,来活了!”
这是一间体积不小的舱房,但它看起来却十分拥挤,四壁搭满了木架,所有的空格中都填着各式各样的书籍,不仅如此,地面上还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柜子,陈旧非常但整洁干净。
舱房的干净程度让船长匪夷所思——这竟然不是什么大小姐的闺房,而是个残暴海盗的卧室!
因为布局过于拥挤,舱房内也没有摆放床褥或者悬挂床板,只是在天顶上吊了只渔网做的吊床。
而此时此刻,在舱房那昏暗的光线中,一团阴影正安安静静地悬在半空中。
虽然看不清轮廓,但船长就是知道这家伙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视线如若实物,冰冷寒凉,就这么锁定了门口的闯入者。
船长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他只双手抱臂,坦然地下达命令:“你醒了?好极了,赶紧出来——我们要遇上鸢尾海军的检查了,必须是你去应付!”
话音刚落,那半空中的阴影便无声落地,随着他的四肢舒展,属于男性的魁伟轮廓便从昏暗的背景中浮了出来。
虽然这家伙只有十五岁,但体型和心智却不输于任何成年海盗,且非常冷漠,像是没什么人类的情感,“海怪”这个外号恰如其分。
自从这崽子长得和他一般高起,船长就再也无法从那张死人一样的脸上看出什么东西来,若不是有时偶然泄露的心声,他甚至会怀疑德雷克早已经死去,而那皮囊下那取而代之的是某只来自深海的怪物。
即便船长有着窥视人心的神赐力量,想要刺探这小海怪也不那么容易了。
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此时的海怪并没有太专注,因此船长也隐约感受到了些许属于他的心音——混乱无序,嘈杂刺耳,兴奋又扭曲,茫然而焦灼,太多的感情混杂在一起,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可是极其罕见的!
要知道就算是普通的海盗在平常厮杀中也难有这样的心音,更别说是冷冰冰的海怪了,他竟然还有情绪这么激烈的时候?
船长稀奇地瞅着小海怪。
这家伙不是在睡觉吗,难道是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海底古神?
船长那好奇的视线相当直白,但德雷克恍若未觉,他几步走就出了舱门,声音沙哑而低沉地擦过船长的耳膜:“我不保证不杀人。”
——所以一旦撕破脸就准备焚烧军舰、杀人灭口吧。
船长更加惊讶了!
按理说德雷克是不在乎人命的,他没什么同理心,但也不喜欢虐杀,杀或不杀只看是否有利可图,怎么这一次睡醒这样暴躁……
也就在此时,船长敏锐地嗅到了什么,顿时恍然大悟:“你——你不会是——”
“你小子现在才弄明白?!哈哈哈哈哈哈!”船长盯着这小海怪的背影,颇下流地呢,原来你不是不行,而是没到时候,大好事啊,嘿嘿……你梦到了什么?”
德雷克的背影僵硬了一瞬,随即低声呵斥:“闭嘴。”
船长吹了个极其风骚的口哨:“说呀,是谁?安妮塔还是洛克茜?下次我请客给你包人!”
德雷克就当没听到,他几步走上了甲板,此时的天色已经破晓,在船舷后也能远远地望见向着“商船”驶来的钢铁军舰。
只有三艘吗?这就好办了。
德雷克对趿拉着鞋踱步而来的船长道:“骏鹰的船现在在哪?”
船长的脸上仍然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他悠悠道:“阿依德诺的某个港口?那家伙混够了海军,留下一个替身就跑了,现在可不知道在哪个山头快活着,唉……阿依德诺可是个好地方啊,温暖湿润,那些漂亮的土著姑娘都和兔子一样温顺。”
德雷克点点头:“那么,等到离开这片海域,你就把我送过去吧”
船长脸上的戏谑笑容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微微眯起眼,盯着身边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你决定了?”
德雷克并没有去看船长,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海平线上的三艘鸢尾军舰,稍微整理了一下领口:“决定了。”
“你说过的……阿依德诺确实是个好地方。”
船长在短暂的沉默后,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好——喂,小海怪,努力一下弄死骏鹰,你就发达了!”
德雷克并没有对这个建议做出应答,他只是松了松骨节,轻声道:“三艘鸢尾的军舰就要来了——三小时内,结束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