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春晖入梦华十一
又是一年早春, 雪层退去，融化的雪水把圣堂外的广场冲洗得干干净净，而流淌下的污水则汇入了低洼的水道, 最终一同排入贯穿了首都的诺德诺尔河中。
撒迦利亚站在拼了彩绘的窗棱边, 破晓的晨光朦朦胧胧地穿过又厚又密的云层，擦亮了圣母玻璃像, 当他从内向外望去时, 能隐约看到在广场上跳跃的白鸽群。
这群胖乎乎的鸽子挤挤攘攘地凑在一起，共同抵御着早春的寒风，又争先恐后地啄食着洒在地上的谷粒, 远远望去像是白色的卵石。
在几乎所有的宗教故事中，白色的鸟都是神的使者，因此不论是神职人员还是虔诚的信徒，都有喂养白鸟的习惯。
不过首都的大圣堂外只会有更多更胖的鸽子，那里的居住人口稠密, 还汇聚了许多来自外地的民众。
撒迦利亚挪开了视线，快步走到一人高的烛台前。
皇室圣堂中的照明工具几乎都是这种传统的老烛台, 不论是点燃还是熄灭，都需要人工操作。
距离上一次的圣堂坍塌, 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年，新的诺德诺尔圣堂已经建立完毕，正如首相和议员所保证的, 蒸汽科技充斥在它的每一个角落里, 从高耸的天顶到礼拜堂中的喷泉, 就连管风琴都能被机械发条所启动。
人们喜爱这光明辉煌的建筑物, 而和它相比, 古老的皇室圣堂就只剩下神圣和宁静了。
彩窗外, 云层后的太阳又跳了跳，于是天空被照耀得更加明亮了，晨光透过灰色的云层散落，照亮了广场上的鸽群。
撒迦利亚熄灭了摆在圣母彩绘前的烛火，这两年来他的身量在快速拔高，已经超过了照顾他的姐妹和嬷嬷，步入了大部分成年男性的正常高度。
不过他的身材仍旧瘦削，过分单薄的身躯还是会给人孱弱的印象，而他的面庞也没有完全脱离柔美的范畴，因此仍能算是雌雄莫辩。
烛火熄灭，撒迦利亚继续他的工作，今天是礼拜的日子，女王带着小公主再次抵达圣堂，主教惯例为她们准备了布道，即便他是主教的义子，仍然要负担这些繁琐的工作。
随着蒸汽科技的发展，人们愈发推崇新技术，从世俗到宗教，这种新思想已经渗透至方方面面，推崇蒸汽科技的议会正不断地获得更大的权利，圣堂与议会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
所幸还有女王，在她的带领下，王室势力成为了最好的桥梁和润合集，她在尝试稳定着一切有可能爆发的冲突，多次推动教会和议会之间的和解。
还有殿下……
有殿下的制约在，议会也不能太放肆。
撒迦利亚不禁想起几天前刚收到的信件，不由得会心一笑。
不愧是小殿下，只是六年而已，他就已经有了能够制约议会的能力。
不过除了女王陛下和小公主外，参与这场布道的人也非常多，几乎包括了所有有资格前来皇室圣堂的贵族们，盛况空前。
一个月后就是圣人的受难瞻礼日了，家中有适龄孩童的贵族家庭都需要开始准备，为了能让孩子更有可能获得“神恩”，他们在参与此次礼拜时将和圣堂预定好位置。
如今的圣堂已经陷入了一年一度的繁忙中，而自从小公主也要参与受难瞻礼日起，皇室圣堂对仪式的重视程度就直线上升，此次小公主也要参与瞻礼日，因此所有在职的教职人员都要比以往更加的紧张忙碌。
……七年前的惨案可还横亘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呢。
撒迦利亚熄灭了小礼堂中所有的烛火，此时广场上的钟声也已经敲响，被惊扰的白鸽纷纷飞入天际，人们尊卑有序地依次进入圣堂。
通过彩绘的窗户能看到，大主教正穿着他那全套装备，一手拿着他那厚重的宗教大典，一手拿着代表复活礼赞的宗教礼器，站在礼堂大门口，肃穆地迎接着前来礼拜的人们。
女王带着小公主走在队列的最前方，这五岁的小姑娘虽然走路还得牵着妈妈的手，但她却骄傲地挺着胸膛，亮出领口下珍珠和丝线攥成的花，蓬松轻盈的半长裙随着她的前进而一蹦一跳，衣角与裙摆缀着细碎的水晶，远远望去像是把星辰和花披在身上，庄重而不失美丽。
看着这一幕，撒迦利亚不自觉地就露出了一个微笑——这套裙子是亲王殿下送给小公主的礼物之一，而为了配合礼拜的场合和氛围，殿下曾和他的来往的信件中仔细探讨过小礼裙的款式配色。
虽然这条裙子是殿下的人偶一手制作的，但在制作过程中也采取了许多他的建议，看到小公主这么喜欢它，撒迦利亚便为殿下感到高兴。
而更令人喜悦的是，在这个月末，殿下就要赶回首都诺德诺尔了，毕竟他说过一定会来参观小公主的瞻礼日……
殿下现在应该已经在火车上了吧？
望着远处的人影，撒迦利亚不知不觉间就走了神。
要是能和殿下一同完成一件作品就好了，不是像小裙子这样可以由傀儡一手制作的简单作品，而是大型的器械，那种需要多人合作，拥有多种功能的——就比如这几年来锡兰郡生产的器械。
就算不能合作同一件作品，那共同设计制作图也很好啊，只要合理又可行，就能够被记载储存在书册中，这样他就能把名字签在殿下的签名旁边，长长久久地流传，供后来的学徒观摩借鉴……
也就在此时，广场上的钟声响起，撒迦利亚恍然回神，紧接着他就被自己漫无边际的想法逗笑了。
想什么呢，那里有这种好事，他如今的水准十分平庸，而且还不能在明面上接触蒸汽科技，这又怎么可能著书立说呢？
说来从锡兰坐火车直达诺德诺尔也需要不少时间，要是飞艇的技术成熟了，殿下的往返便能缩短到几日内……
蒸汽科技真是好文明。
撒迦利亚透过彩绘玻璃，远远地瞅着他的养父，这么大逆不道地想着。
皇家圣堂敞开了大门，随着钟声响起，白鸽飞舞在广场上的半空中，一只只灰扑扑地装到云层里。
“爱娜，走得慢一些。”女王一边端庄的行走一边小声道，“你这样太不庄重了。”
于是小公主塞西莉亚把高高抬起的小胖腿放矮了一些，同样小声回答：“可是这样就没办法看到小星星了。”
——裙摆边缀着的水晶被切割成了圆乎乎的小星星，可爱极了。
女王继续压低声音：“莫纳给你做的小裙子不是为了让你在圣堂广场上看星星的，你要是再这样，下一次我就不让你穿这一套。”
塞西莉亚：“……好吧。”
大主教已经近在眼前，于是母女俩的对话快速结束，她们露出相似的神情——庄严而优雅，格外彰显皇室礼仪，又格外具备恬静的淑女气质……
简而言之，营业笑容。
在郑重的相互问好以及一些列流程后，这一次的礼拜就这么开始了。
一切都和以往一样，千变一律的祈祷，如出一辙的颂歌，然后就是惯例的主的感召，以及圣人的事迹。
塞西莉亚端端正正地坐在母亲身边，抬头望着管风琴上的玻璃彩绘，金银二色的美丽玻璃被拼接成太阳光辉的图案，朝阳把光线透过玻璃散入室内，让坐在礼堂中的人有一种登入天堂的错觉。
这是非常美丽的一幕，但小塞西莉亚却在心中偷偷地笑出了声。
宗教建筑物会特意营造出圣洁的氛围，比如圣堂都会被建得格外高大，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值得再三揣摩，光线和布局都是精心营造的产物，为的就是让参观者更容易融入早已设计好的氛围……
正如哥哥在最近的一封信中所写的小故事那样，在一个没有太阳的黑暗世界，宗教就要牢牢抓住“光明”，以至于所有浅色系发色眸色的人都被宣扬为“生而高贵”。
女王本身是虔诚的教徒，她当然不会传递给小公主这种理念，这一切，都是塞西莉亚的好表哥教给她的。
——可能连缪宣自己没想到，他为了哄小姑娘而把自己的经历简化修改后的、编纂而成的睡前小故事，对小表妹的成长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小公主有举一反三的大优点，这些道理都是她自己想明白的，天生的聪慧让她格外敏锐，轻易就能抓住那藏在简略记述下的完整世界；再加上那属于孩子的不知天高地厚，以及高贵出身所带来的傲慢……
这些特质共同造就了这早慧的孩子。
唱诗班开始唱诵圣歌，空灵的声音缭绕在空旷的礼堂中，带来质感绝佳的回音，而在这首歌曲后，主教开始今日的布道，主题是“自然的荣光”。
塞西莉亚端着一张可爱的小脸，看上去是一脸赞同，其实心里觉得没劲极了。
蒸汽科技可是尼亚特尔柏的强大根源，再刻板的人也不能否认它们的作用，大主教未免太过古板，再这样固执下去他会失去很多信徒。
就算是宗教也要顺应时代潮流才对！
“时代潮流”……是这样拼写吧？
布道结束，忏悔开始，所有人都双手交握，垂眸肃立，塞西莉亚和母亲一同站起，这是小公主最不喜欢的环节，又拖沓又漫长，她默念了两次刚背诵的圣歌都没有结束。
塞西莉亚偷偷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盯着裙子下的胖星星。
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月过得好慢呀。
自打塞西莉亚记事以来，她每年最多只能见到哥哥两次，虽然每个月都有满载的火车从锡兰郡驶入诺德诺尔，但不论她收到信件和礼物是多么丰厚，都远不如见到哥哥本人。
这么一想，似乎连哥哥的那个丑陋人偶都变得有几分亲切了。
下个月……下个月的她就要正式参与受难瞻礼日了。
她能够顺利获得神恩吗？还是说，她还是会和母亲一样，仍然是个普通人？
忏悔仍然没有结束，大人们有着无尽的后悔事儿想要和神说，于是塞西莉亚重新合上双眼，在这个并非祈祷的环节里，不那么真诚地许下愿望——如果可以的，还请赐给她“神恩”吧。
要与“飞翔”和“天空”有关的神恩！
恩索公学，圣礼堂。
“……由天上的天使降下福音……仁慈的主啊，请赐予我们……”
公学牧师兼神学教授站在礼堂的讲坛上，虔诚地宣扬着他的祷告，这洪亮的男高音已经在偌大的礼堂里回旋了三个小时整，愣是把台下一干青少年折磨得神情麻木、生不如死。
恩索公学是一所彻底的男校，为广大贵族阶层服务，给长子们提供继承人教育，把次子们培养成骑士、牧师或者军官；除此之外，公学还要为未来的社会精英们建立初级的社交环境。
总而言之，这所公学不仅很好地继承了传统制度，还推陈出新，为新时代的统治阶层送上了声誉良好的服务。
“……诚如所愿！”
台上的公学牧师终于激情洋溢地喊出了他祈祷词中的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整个礼堂便骚动起来。
紧接着，神学院的老院长颤颤巍巍地敲响了手边的祷钟，正式宣布了这一次礼拜的结束，于是遍地的兔崽子们便迫不及待地蹦了起来。
“十岁及以下的孩子们，请前往祈祷室，你们即将参与一个月后的圣人受难瞻礼日……”
“未来的牧师们，请随我来，我们将在在圣堂大图书馆集合，请务必携带你们的典籍……”
“所有的骑士预备役都听好了，带上你们练习用的马上长枪……十分钟内中庭集中！”
……
只见各位级长和社团的社长依次号召着后辈，而他们的从属们也应声而起，紧跟上前辈的步伐，一切都井然有序。
虽然受过贵族教育的兔崽子还是兔崽子，那蹦跶的模样总归是有些不同的。
公学的学生们依次退出礼堂，最后剩下的只有九、十两级的前辈们。
在恩索公学中，学生自治的制度相当完善，而且前后辈之间的关系非常严苛，越是高年级的学生就地位越高。
不过十年级的学生们即将毕业，对他们来说社交和家族更重要，因此这个学校的学生中，真正的掌权阶级其实是九年级。
九年级与十年级，一向关系微妙。
随着低年级的学生们依次离开，热闹的圣礼堂也逐渐变得冷清，但九、十两大年级的学生们却仍旧安安静静地坐在他们的位置上，隔着那白色石阶铺成的过道，一左一右，仿佛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当最后一位老师逃也似的离开圣堂后，这块地方终于被留给了资格最老的学生们。
“帕西瓦尔。”
十年级的首席率先从席位中站起身，这是一位刚成年的青年，魁伟健硕，在他肃穆的礼服下隐约可见神恩改造的器械装置。
这位即将毕业的首席双手抱臂，居高临下道：“你忍耐了多少年？五年？四年？总不至于我要毕业了你还忍着这口气吧？”
十年级生们纷纷爆发出嘲讽的笑声，但隔着一条过道的九年级们却非常沉得住气，他们保持着沉默，一同望着他们的领袖——带领着九年级的级长兼首席。
这是一位有着沙色金发少年，一双深绿的眼眸沉静又坚毅，虽然还未成年，但他已经有了青年般成熟的体格和面貌，他的着装上没有任何神恩器械设备，在那身严肃的礼服下，只有单纯健硕的身躯。
虽然他只是坐在平平无奇的木板长凳上，但单看这宽阔的背影，就给人一种奇异的可靠感。
“前辈，我可是很尊敬您的。”
伊恩-帕西瓦尔也从他的座位上站起身，比起自己的前辈，他看起来可要客气太多了，甚至称得上彬彬有礼：“您教会了我许多有用的道理，就为了这，我也不愿意和您产生矛盾啊。”
十年级的首席冷笑：“这种虚伪的东西少说为妙，我也不欺负你们，说吧，什么竞技？”
伊恩抬了抬下巴：“抽签决定——但只抽比武竞技，十人。”
“好，这可是你说的！”十年级的首席颔首，于是他身后呼啦啦站起来九位学长，乍一看就像是一堵墙。
九年级的学生当然不会落后，随着伊恩抬起手，另外九人也一同站起身来。
这些只差一岁的半大青年们并没有太多的体格差距，尤其当他们各有指挥时，两方的对峙就显得格外凶狠。
在一片死寂中，还是伊恩率先笑道：“走吧，不要让大家等急了——诸位，让一让我们的前辈。”
这狠话让十年级又是好一阵喧嚣，不过两方都没有缠磨的意思，二十人很快就一批前一批后地走出大圣堂，礼堂大门应声关闭，只留下躁动不已的其他学生们
这焦灼的等待持续了大约一小时，就在十年级有人忍不住想要率先离场、去一探究竟时，礼堂的大门再次打开。
在看清楚来人的那一瞬间，九年级的学生们几乎是一同从座位上起立，为他们的级长献上掌声和喝彩。
愿赌服输，十年级生们在沉默中先后离开，把礼堂留给胜利者，在震天的欢呼声中，伊恩接过了副手递来的冰块和手帕，暂时止住了身上的出血。
“去医院吗？”副手关心道，“我家开的私立医院，不会被发现的。”
伊恩摆了摆手，只问道：“没必要——我脸上的这道伤口严重吗？”
副手十分专业，仔细检查后得出结论：“能够恢复，但在两个月内很可能留疤，你得想个借口了。”
“这样么……”伊恩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那么在这个月底前，想办法把它治愈吧，我可不希望留下伤疤。”
副手了然：“你终于也要被逼相亲了？是哪几家的淑女？”
伊恩愣了愣，随后失笑：“你在想什么呢？不……只是在这个月底，我要去见一位重要的人。”
同一片天空下，有的人在圣堂开小差，有的人在公学打群架，那当然也有人正趴在火车上欣赏沿途的风景。
汽笛鸣响，火车经过了工业起源之地艾丽萨诺郡，这里是整个帝国的蒸汽文明起源核心，蒸汽机就是在这里被发明创造、改进推广的。
缪宣坐在窗户后，隔着玻璃看着灰溜溜的天空，不用打开窗户也能猜到窗外的气息，那一定是混合了铁屑和煤渣的味道，那是工业的骨与肉。
即便近三年来锡兰郡发展迅速，还是远比不上艾丽萨诺啊。
在这几年内，火车的速度又提升了不少，从锡兰郡赶回王都已经不需要一月又余，眼看着即将回家，缪宣就停止了书写长信，只寄送简单的口信。
……突然不用写大长篇了，他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自从小表妹开始识字起，缪宣的书写任务一下子就沉重了许多，他不仅要给亲朋好友们写家书，还要就锡兰郡的问题给女王和首相寄公文，女王还一切都好说，首相却堪称麻烦之源。
缪宣对锡兰郡的计划就是在这样的限制中开展的，即便他脑中记着更加先进的技术，但在尴尬的年龄和身份限制下，他也只能和首相一点点地磨蹭。
所幸这几年来，他的付出终于有了相应的回报，他也不需要再蹲在自己的封地老家，可以提前回到首都，进行下一步的努力了。
缪宣拉上了窗帘，点亮车厢中的灯，还不等他说些什么，一双钢铁手臂就率先把他抱了起来。
七年了，这幅身躯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但傀儡还是能轻易地把他抱在怀里——甚至因为缪宣长高了许多，傀儡也从抱小孩式的托举换成了更频繁的横抱。
“我已经睡了很久，没什么胃口。”缪宣笑了笑，在傀儡耳边轻声道，“……先去洗澡吧。”
汽笛鸣响，火车又开动起来，但即便在剧烈摇晃的车厢里，傀儡仍然平稳快速地前进。
缪宣靠在傀儡的胸膛上，看着头顶那些微微打晃的吊灯。
不知不觉间，他也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