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严家老庄(2)
这义无反顾的“是”字一出口,陆旭在心里给额头抹了把汗。
严老爷子立即举起一本老旧的泛黄杂志,卷成一个筒,【砰,砰】地打在严彬青肩膀上:
“你可真能给我们老严家惹事!全庄子都在电视机上看见你干的那些龌龊事了,亏我还张罗着给你摇旗喝彩!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我这算是扬尽天下了你知不知道?”
“这不是家丑,爷爷。”
“这还不算家丑?你以为什么才是家丑!什么才是家丑?”
“行了,老爷子,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回,别闹得这么不愉快,”
严奶奶上前,抓过杂志筒,拉起严彬青的胳膊:
“小青,我们老一辈的思想传统,你也为我们考虑考虑,”
”我和你爷爷快九十了,就想入土为安之前抱一抱孙子的娃子,四世同堂的福分我们盼了一辈子,想看你过得安安稳稳,你说说你这……“
“……”
“而且青青,你都这么忙,你说他比你还忙,那以后谁来照顾你?”严奶奶摇摇头。
严彬青皱眉:“我又不是小孩,要别人照顾做什么?”
陆旭连忙附和道:“就是,奶奶,二叔把自己照顾得可好了!您看看这英俊的脸,健壮的身材,宽厚的肩膀,还有这腰腹腿胳膊上的大肌肉,啧啧,这谁看了不迷糊?甭管男女,我看了我都迷糊!”
严彬青:“闭嘴!”
陆旭:“……”
严奶奶踱着步,叹了声气把他扶起来:
“唉,小青,你上学的时候找的漂亮姑娘那么多,怎么现在就…现在就…唉!”
“奶奶,”他抓住老人的手,
“我喜欢谁,要跟谁过一辈子,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家人不能帮我经历,更不能替我做决定。我打心眼儿里是真心想做一个孝顺的孙子,儿子,但是我也是真心喜欢肖遇。您懂吗,我真的喜欢他,我们经历过太多事了,没有人可以代替他。”
“如果二者不能两全,往后每年我就只能单独回来过年,再回去跟他一起过,这样哪边都不方便,也不愉快,您能理解我吗?”
……
严老爷子从眼镜缝隙盯着他。
严彬青从小嬉皮笑脸撒泼胡闹惯了,偶尔说正经话的时候,目光平静,倒会让人有一种极为真诚的感觉。也不是感觉,就是极为真诚,真诚得陆旭都以为他是提前备了演讲稿才回的家。
“咳咳,”
严老爷子干咳一声,拿着扇子指了指面前的电视机,
“两点半了,看电视剧。”
“……”
在座几位都知道老爷子是故意打断这个话题,陆旭假模假样地附和道:“爷爷现在看什么电视剧呢?”
严奶奶回身,在屋子里装了两袋饺子,两提葡萄,六个柿子塞进严彬青手里,转身关上卧室的大门,站在客厅里抓过严彬青的手道:
“青青,你的想法奶奶知道了,奶奶希望你过得好。你爷爷现在这样说,也是给台阶下了,你给他点时间,”
“给他点时间,他会理解你的。”
“…”
严彬青紧紧抓着塑料袋,点点头。
奶奶摸摸他的胳膊,肩膀,说道:“嗨呀,我家这小伙子真是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小时候啊那么一丁点,奶奶一个手都抓得住哩——”接着又想摸摸他的头,但严彬青长得太高,奶奶摸不到,
严彬青见状连忙弯下腰,抱住老人家,小声说:
“奶奶,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
“以后有空啊,多回家看看,这个你也拿着,”又给他手里塞了件毛围巾。
陆旭瞅见了,蹭过来,皱着眉委屈道:“曾祖母,我怎么没有围巾?是不是因为我是咱家捡来的啊…”
严奶奶回头正色,双手在围裙上一抓:“胡说!奶奶什么时候把你不当亲曾孙了!上个月才给你织的袜子,你两天就穿破一个洞!谁知道你是穿呢还是往袜子里塞鸡仔?咱家的鸡仔毛秃了不说,都被你偷走多少只了?”
陆旭挑挑眉毛,连忙嬉皮笑脸转移话题:
“对,袜子,袜子…哈哈,我这记性,您最好了,那什么,我先出门望望风~”
说着拍了拍严彬青的肩膀,一溜烟跑了。
严彬青看着手里厚厚的毛绒围巾:“这…现在还太热了,奶奶,用不上的。”
“拿着吧,拿着吧,”严奶奶搓搓手,“以前奶奶每五年才给你们一人做一件衣裳,现在年纪大了,隔五年太久…说不准哪年人就……就…嗨呀,人老了,总得考虑这些事情。”
“奶奶,您别这么说,您和爷爷都很健康的,活到一百岁肯定没问题。”
“咱悄么声地说……你妈妈啊,在咱庄不远的山根下给我和老爷子买了块墓地,肩并肩的,说一平米卖十几万的比房子还贵,但就是风景好,空气清新……可我寻思风景好有什么用嘞?人都闭眼了,又不能喘气,那些福气能不能享得上都不重要,还不如把钱都留给你们年轻一辈……”
“……”
“青青,你要是喜欢那个小男孩,奶奶……”严老太太说着,把眉头一皱,心一横,眼睛一闭:“奶奶也理解了,”
然后从兜里掏出个黑色的绒布盒子,
盒子四周圆方,掌心大小,绒布看上去质量极好,历时久远却丝毫没有一丁点摩擦或者掉色——或许也是保存者小心维护的原因。
严老太太背过身去,偷偷摸摸看看周围,确定无人后,才用苍老的手掰开盒子的金属扣,
——那里面是两枚青绿色的戒指。
正正方方地卡在黑色海绵的正中央。
“……”
“这是奶奶十七岁,小的时候,奶奶的奶奶留下来的,说是让我成亲的时候用啊,可你爷爷是个愣头,这么多年了说什么都不愿意戴!你爸爸当年结婚,奶奶都没舍得给他嘞——想的就是以后有了孙子,给孙子和孙媳妇的成亲礼物……”
说着,严老太太把盒子塞进严彬青手里,“青青,你拿着,从今往后这个就由你保管嘞——”
“…我……”
严彬青开口半天,嗓子里像塞了一团冒火的棉絮,堵得生疼。
他看着那两只设计极简却质地极好的铂金戒指,半天没吭声。
又低头盯着塑料袋中那几颗圆滚滚的柿子,眼眶红了,硬压着才没把眼泪连珠似的落出来。
他弯腰抱住严老太太小小胖胖的身形,吸了吸鼻子:
“好。”
回家的途中,他经过了一座桥。
小时候这里连下了几日暴雨,发了大水,调皮捣蛋的严彬青非要下桥去捡掉在岸边的运动外套,谁知刚踩在岸边缘,棱角处看似分明却盖了一层细细的绿苔,和水汽贴合在一起的时候让他猛地一滑,
——噗通一声,栽进水里。
严彬青惊慌失措,口鼻不通,被汹涌的洪水冲到中央的三块石头间,大小将他正巧卡住。
他奋力抓着石头爬了上去,坐在顶部看着愈涨愈高的洪水,放声大哭。
那时六十出头刚买菜回家的严昌兵,慢悠悠一步步往前走着,听见严彬青的喊声时猛地一愣,转头一看,
“爷爷——”
严彬青坐在石头上大喊,眼看就要站起来,“爷爷——我掉进水里了,救我,爷爷——”
汹涌飞溅的洪水打在石头边缘,瞬间冲进他的眼睛里,小小的严彬青下意识用手揉着,但似是进了泥石,磨得眼球剧痛。
他猛地看不见,趴在石头上,耳边是水流激烈的冲击声,眼前一片黑暗让他的恐慌到达了某一种顶点,胳膊撑在石头上,小小的身影就要奋力站起来,
“青青,别站起来!趴下!”严昌兵猛地喊道。
“爷爷——!我在这里!”
严彬青的声音还带着哭腔,衣服挂在树枝上也烂了,手心磨破了皮,见水后蛰得生疼。
“青青,爷爷在这里,你快趴下!”
严昌兵扔下手里的菜,冲到岸边,跪在地上尽量靠他近一些,大声喊着,
但江水太烈了,冲得严彬青耳朵里声音只剩下流水和石块沙砾的击打,他的年纪太小了,小到不知道在这样汹涌的洪水面前,任何想要自己上岸的努力都是不自量力。
严昌兵四周看了看,远处有几个发现情况,已经开始赶往这边的人,
——但来不及了!
严彬青的身形太小,在说话的间隙,三块石头已经被水没过两块,最后一块也只剩下一个尖尖的顶端。
在汹涌的江水翻滚声中,旧时也因为军伤腿脚不便利的严昌兵,
猛地从岸上朝着他跳了下去。
……
这二十年来,桥下曾经的洪水早已褪去,此刻青苔可见,水流细小,甚至能一眼望到底部黑黄的小鱼嬉戏。
唯独岸边,那一道严昌兵当年救他时,腿磕掉的石头一角,
亏损的印记还在。
——
严彬青把目光从岸边的缺角石头上收了回来。
他鼻子一酸,眼眶里悬了很久的眼泪终于从边缘渗了出来,
但才刚刚冒了一丁点头,被他装作一个蹭脸的动作,立即伸手抹掉了。
陆旭去超市买烟,拐角的地方就和他分了头,严彬青自己往回家的路上走着,身边就是那条桥下的小溪,他越走眼睛越红,越走抓围巾的手越紧,最后不走了,找了个没人的亭子站着,
把兜里响了半天的手机摸出来。
“喂?”
“中午在拍戏,没看到你的短信,”是肖遇。
“……嗯。”严彬青点点头。
“你家那边怎么样?你爷爷病了?不严重吧?”
“老了,食欲不好,平时总觉得累,所以也不出去,每天就在床上躺着,”严彬青停顿了一下,清了一下酸涩拥堵的嗓子,“你呢?今天忙吗?”
“……”肖遇把手里的咖啡放下,皱着眉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挺好的。”
“声音不太对,感冒了?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是还好着吗?”
“真没事,可能我家这边冷,穿少了。”
“……”
“我明天就回去,你可别太想我啊,”严彬青把另一只手插进兜里:“嘿嘿,今晚没有我在你旁边为你换衣服暖被窝,亲爱的,你会不会孤枕难眠啊…”
“……”肖遇停顿了几秒,无奈地笑了一声:
“傻子。”
…
周小曼给肖遇端了壶鲫鱼汤,说天气转冷,最近得喝点热的。
但味道有点腥,他不想喝,一直在桌子上放着,从热滚滚冒着白烟,到现在冷了,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油皮儿,一筷子都没动。
这一周他白天拍戏,晚上焦头烂额地回来跟姜妍在线学设计图案,终于在学习一个星期之后画出了一个雏形。
但他还得搞到电脑上,陌生的软件打开了半小时也没安装上,废稿一大堆,肖遇强行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这几个绘画软件上。
但只要一闭上眼睛,
他的眼前总是反反复复出现那件被锁在箱子里的蓝色儿童毛衣,还有那张纸巾上的电话号码。
像是一根极细的针,猛地从指甲里插进去。
他烦躁的时候吃不下饭,浑身冒汗,得喝一瓶水再抽三根烟才能压下去。
后来搬进严彬青家之后抽烟的次数明显减少了许多,烟瘾不大的时候,也是能忍就忍着,因为他知道那人不喜欢他抽烟。有时候严彬青看出来他心情不好,就过来和他接吻。
吻得深了,情动得厉害了,俩如狼似虎的年轻人把灯一关,屋子里只剩下黏黏糊糊的哼唧声,
——一般到这种时候,肖遇早就把烟瘾这回事抛之脑后了。
中午严彬青给他拍金桂花树开花的时候,肖遇其实刚刚收到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
号码他没存,但并不影响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上次提箱子的男人手里留下的那一串。
消息弹出的一瞬间,他“噌”地冒了身冷汗,放下手里的剧本走了出去,指尖点开短信内容的瞬间居然不自觉还有些发颤,
——内容是空的,什么字,图片都没有。
肖遇回了个消息,问道:“什么意思?”
对方没理。
他回屋坐着,心不在焉,以至于周小曼过来和他说话,他嗯嗯地打发着,攥起手心,遮盖掉里面的汗。
思维如同琴弦,正在最紧绷之时突然收到了那张金黄色的小花,被绿叶托在顶端的照片,隔着屏幕都仿佛能闻到花的香味。
——傻子,很想你,也很想让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