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芙蓉面(八)
青梧面色凝重,转头对朱颜叮嘱,“我去看看。”说完便大步流星而去。
“我和你一起去。”朱颜紧紧跟在他身后。
青梧刚走到几人跟前,就见一个身穿孝衣的魁梧男子手捧着个木匣子,双膝一弯冲他跪下来,声音凄楚高声喊了一声,“大少爷,老爷他,他没了。”
青梧被吓一跳,再定睛一看,可不是父亲苏林身边的贴身小厮长福。
几年前出门时,这人还是个干瘦小伙儿,如今已经长得高大壮硕,是以一时没认出来。
青梧一怔,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要说悲伤好像也没多少,他打小和苏林就不怎么亲厚,又好些年未见……
只是有些震惊,他父亲年岁并不大,怎会走到祖母前头?
清清嗓子,他才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你快细细说来。”
长福当下便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起来:
\"一个多月前,老爷去了南边一个叫水泽的县城,那里的人生活富庶,好吃的多,酒水好,小娘子也好看得很……\"
“说重点。”青梧拧拧眉心。
“哦,是。水泽有好些风流才子,老爷在那里乐不思蜀,连着半个月日日同那些人宴饮游乐,写下了许多吟风弄月的诗词。
他们一帮人你写给我,我写给你,说是叫,哦,对,互相酬和。
有个最是富庶的袁老爷,还送了老爷一对美人,叫弄月和怜星,那俩人长得少爷您是不知道,那水乡里养出来的……”
“说重点!”青梧近乎咬牙切齿,朱颜垂头憋着笑意。
“是,是。少爷别急,小的这就说到了。
有一天晚上,一群人乘船赏月,男男女女喝酒奏乐,老爷一手搂着怜星,一手搂着弄月,吟了好些个写月亮和写美人的诗。
一群人都在给老爷喝彩,怜星和弄月也高兴得不得了,一直给老爷斟酒,后来,大伙儿都有些醉了。
老爷嫌小的粗野,融入不了,就让小的自己去船尾喝酒,别打扰他,后来小的就睡着了。”
青梧实在没了耐心,气道,“要你说重点。”
“是。小的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惊叫声吵醒,小的赶过去才知是老爷落了水。
有几个小厮和小的一起跳下去救人,找到天亮才在下游找到老爷的尸首,已经给水泡胀了。
他们说老爷喝多了,说自己在水波中看到了月宫里嫦娥仙子的倩影,这才主动跳下去想要亲近仙子……
还说老爷这辈子是‘因诗酒而来,为美人而去’,称得上是他们文人墨客最好的死法了。
好多人都给老爷写了悼词,小的都带回来了,跟老爷的骨灰一起,都放在这匣子里……”
“骨灰?”青梧问。
“正是,老爷的尸首被水泡了,本就不能看了,路上又长途颠簸,水泽县的方县尊做主将老爷焚化了,还派了人护送。这几位便是。”长福指指身后几个人。
青梧躬身行礼,“多谢诸位送家父归家。”
“公子客气了。”
“老爷的差事呢?”青梧忽的想起,苏林是领了差事外出的,如今怎么也得给宫里头一个说法。
“什,什么差事?”长福一愣。
青梧扶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能有什么?采诗。”
“哦,少爷是说那本《黎元集》,有,有小半本了,在老爷的包袱里。您要吗?”
“拿出来吧。”青梧伸手,“你们先去给祖母和母亲报丧讯吧。”
“是。”
青梧拿了那本《黎元集》,随手翻了翻,没几下便翻完了,唉,他那父亲,可是外出好几年了,如今就交出来这么点东西。
罢了,就这么着吧。
反正,圣上也没对他抱多大期待。
朱颜跟着青梧回他院里,见他将东西重新包好了,让长灯带去给宫里交差兼报丧讯。
“你难过吗?”朱颜见青梧神色愣怔,半晌不说话,试探着问了一句。
青梧抬眸看她一眼,叹息道,“还好吧。”
“哦,那还要做什么吗?我可以帮你。”
青梧被她一提醒,猛地站了起来,方才太震惊,差点忘了,这事来得仓促,府里头什么准备都没有呢。
还得先去看看祖母,万一她受不住再出个什么事便不好了。
“我们去看着祖母,我不放心她。
安顺,快去叫沈大夫去祖母屋里待命。
安平,去外头裁缝铺子赶制孝衣,一定要快,让他们赶工做出来。”
“好。”
“是。”
“是。”
待两人赶到老太太的寿春居,她已经惊愕过度晕过去了,沈大夫正拿了针囊要施针。
老太太悠悠醒转,看到青梧又一次老泪纵横,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了青梧一人在房中陪她。
姚氏得知消息后,也匆匆赶了过来,见一屋子人都在外头守着,心里立时慌了,万一老太太再不好了……
等了好一会儿,青梧才眼圈红红的从屋里出来,见了姚氏行礼道,“母亲,祖母不大舒服,沈大夫已经开了安神顺气的药,有全嬷嬷照顾着,您大可放心。”
“那就好。既如此,我就不进去打扰,先去忙了。”
“母亲,祖母说棺木可以先用她的。
孝衣,我方才已经派人出去让裁缝店立刻赶制,搭灵堂的事儿这便开始,还需去澄明寺请几位师父做法事……”
姚氏顿了一顿,想到不知再何处鬼混的苏青桦,不禁心里滞了一瞬,才轻轻点点头,“你有心了,搭灵堂的事儿你来主持吧。”
“是,母亲。”
“你忙吧。我还要派人出去报丧。”
“嗯,好,宫中我已派人去了,还有父亲的差事,也一并交去了。”
姚氏面色一冷,“嗯”,甩甩袖子,转身而去。
青梧看着那背影,发了会儿怔。
“你这样能干,她怎么还不高兴了?”朱颜拽拽青梧的衣袖,低声道。
“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青梧声音低哑。
朱颜还要再问,便听有人报讯,“少爷,宫中来人了。”
圣上得知了文昌伯的死讯,也就讶异了那么一瞬,随意派了个内侍,将文昌伯夸了一夸,又赏了些东西,毕竟人家也算是在办公务的路上出了事的。
忙活了大半天,夜晚时,文昌伯府便贴上了挽联,挂上了白灯笼。
从主子到下人也都穿上了临时赶制的孝衣,一群人又戴了麻冠,鞋履上也都缝了白布,来来往往一片晃眼的白。
灵堂中一副檀木棺里,一坛骨灰端端正正摆在中间,待明日盖棺加钉。
令堂正上方,是文昌伯苏林的小相,一派风雅文人气象。
澄明寺的僧人们,正在咿咿呀呀诵经,行祭戒沐浴的大礼。
府中姑娘和少爷们依着次序跪在灵堂中,哀哀痛哭,一旁的姚氏盯着跪在最前方的青梧,眼神凶狠得要喷出火来。
因尸体都没了,事情又仓促,姚氏做主免了一切繁文缛节,晚上守灵,第二日便出殡。
是夜,风时起时住,明明灭灭的灯烛中,灵堂里平添了几分阴气。
众人听着冗长的诵经声,同为伯府亲戚的姚雪茹和朱颜跪在最后面,不时悄悄捶一锤跪得酸痛的腿脚。
朱颜正困得打呵欠,觉察到衣服被姚雪茹扯了一下,转头看她,听她低声询问,“你不觉得阴森森的吗?”
朱颜摇摇头,这有什么,她可是幽冥洞的常客,还怕这个?
“唉,你胆子真大,我有点害怕。”
“有那些大师们在,你怕什么?”
两个人小声嘀咕着。
没多久,便见红萼和另外一个丫头手捧托盘,端来一盘小碗盛着的蜜水,低声嘱咐众人:“大伙儿哭了许久,这会儿喝点蜜水润润嗓子,明日才是重头戏呢。”
姚雪茹接过红萼递来的蜜水,小口饮了,低语道,“果然舒服了些。”
红萼又将一碗递给朱颜,她正要接,便见兽君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一爪子便将那碗推翻在地,蜜水洒了朱颜一身。
白瓷小碗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被最边上的小蛮倒扣着,胡乱推进一个斗柜下,才没了声响。
朱颜湿了衣裳,不好继续待着,便跟管事的说了一声自回了朱阑院换衣裳。
已是夜半时分,她在房中饮了几盏清茶缓了缓神,才又缓步出了房间,往灵堂里慢步走去。
收了杯盘,往厨房里赶的红萼,满面不忿。
她原想今夜便将这妖精毒死了,让她再也不能在二少爷跟前招摇。
一是如今老太太病着,无人为她做主;
二是如今府里头自然以老爷的丧事为大,其余事都得让位;
三则如今新的伯爷还没定,名声为重,那妖精孤女死在府里的事儿,自然会被敷衍搪塞过去,大不了一副棺椁葬了,必定不能闹大。
可谁知那妖女竟有那等运气,她只给那碗做了记号的蜜水中加了杀鼠药,给那猫儿一捣乱,自己的一番谋划白费了。
想起那猫,她心里更是气得不行,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能养出什么样的畜生,竟跟主子抢东西,怎的不将它毒死呢?
方才眼看着那一碗蜜水全数倾倒在朱颜的裙子上,她心里实在是惋惜不已。
不行,一定要趁着这段时间,将这妖精解决了,否则当真是后患无穷。
明明大伙儿都是一身做工粗疏的孝衣,偏她穿出来竟多了几分风流旖旎的味道。
招得二少爷在老爷的灵堂上连体统也不顾了,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那样的眼神,他可从未在看自己的时候有过。
若这妖精不死,自己便是真成了二少爷的姨娘,也留不住他的心。想到未来可能要独守空闺的日子,她对她的恨更浓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