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英雄冢(六)
朱颜闷闷不乐地回了别院,她想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中觉得不舒服,又无力改变,晚间吃饭时也仍是情绪低落一言不发。
沈青梧偶尔看她一眼,不知她是怎么了,又不好询问,便也只作不知。
第二日早上用饭时,朱颜仍旧愁眉不展,她总觉得这件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从前王县丞还没来时,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的。
为何偏偏他一来,朝廷突然就有一批皇木急用?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呢?
她想得入神,不自觉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忽听沈青梧低声问道,“你可是有心事?在想什么?”
朱颜一愣,醒过神来,对呀,是不是真的,问青梧不就知道了,他如今不正是那什么负责皇木采办的官员吗?
“我昨日去找伐木队里的人帮忙做猫窝,发现他身上竟有许多鞭痕,我追问之下,他才说是那王县丞打的,为的便是让他们少休息多干活,最近更是到了下工时间还不让大伙儿走,说是朝中的贵人们急用皇木,才让大家赶工的。将军,当真有此事么?”
沈青梧原先还表情从容,越听越是面色阴郁,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怒道,“若有此事,我如何不知?”
沈戈在一旁听得也直皱眉头,“照朱姑娘所说,这样一来,每日岂不是多砍伐许多树木?可朝廷要的定例就那么多,交的早了多了也没赏钱可拿,他们着急什么?弄出这么多木头又想要做什么?”
“对呀,我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这样,这林子里的树木又没有编号,砍得多了少了一时半会儿谁也发现不了,他们每天逼着大伙儿下死力干活,所图究竟为何?”朱颜全然放下了筷子,两手托着腮,一脸的不解。
“定是从中牟利,朱姑娘放心,我用了饭便去查这件事,定不会让工人们白白被欺压。”沈止正色道。
“嗯,多谢沈大哥,大伙儿每日干活已经很累了,再带着伤长时间劳作早晚有天会出事的。我心里实在担心。”
“这事我一定会处理好的,你安心就好。”沈青梧安抚道。
“嗯,好。”朱颜柔柔一笑,回应他。
早饭之后,沈青梧便命沈止回京调派人手先暗中查访,自己再假作出门散心多去林区附近逡巡,好让王县丞心生忌惮,不敢对木工们随意施以鞭刑或是延长工时。
三日之后,沈止带着查访的人回了别院,隐藏在背后的真相也逐渐有了眉目。
王县丞不过是府衙的一介八品吏员,奉当地知县之命,下乡督办皇木采办之事,却胆大包天,在皇木采伐和拣选环节使了手段,想方设法地谋取钱财。
皇木被运到山下时,会堆放在朝廷所设的木厂中,经过一次集中拣选,再做加工和运输,只因监造皇宫的选料要求是非常高的,若是木头有了裂口,抑或形状不够周正,或是过细、长度稍有不足,便会被列为不合格,达不到标准,被督木官拒收。
世人皆知,没有达到标准的木材会在筛选后被弃置一旁,放至枯朽亦无人理睬,只因皇木便是朝廷不用,民间也禁止私买私用。
曾有文人在文章中记载此事,言道,“道旁枯朽,悉是良材”。
却不知,这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早已有数不清的不合格皇木流了出去,涉及此事的官商们才得以中饱私囊。
可采木之役年年都有,加上有督工在旁监看,众人对皇木标准早已烂熟于心,所选木材十有八九都是合格的。
然而,只需县丞和督木官上下牙齿一碰,这些原本合格的皇木便成了废木。然而,这些被打上了不合格标签的废木,在市场上却也是千金难求的佳木,每年都有亲王、官员等人私下偷偷高额购买这些所谓的废木。
于是,废的越多,这些见不得人的收入便越多。
而那些从中渔利的人,一方得了银钱,一方得了不输皇宫规格的佳木,各自都闭紧了嘴巴,默许着这些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环环相扣,官官相护,网越织越大,终于轮到了此地。
派去查访的人只查到了王县丞来此地后首次运输皇木的勾当,运出去的木头中只有不到半数成了皇木,剩余木料行踪成谜,似一夜蒸发般没了踪影。
沈青梧听完汇报,垂头沉思了许久:采木之事,靠近京畿的青崖山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小部分,大批的佳木却是在西南偏远地区,深山穷谷,高崖绝涧,人迹罕至,那些上等的高大杉木、黄梨木、金丝楠木等种类齐聚,其采办过程也愈发艰难。
单单运输一项,已经需要开山填海,跋涉万里,其中艰苦令人不忍细思。
然而,这些木工们付出的心血,却成了这些吸血蠹虫们的钱袋?他如何能忍?
如今,他才只发现了一个小小青崖山的异状,万里之遥的西南地区,又有多少人正在被大肆盘剥,这张网究竟有多大?
沈青梧只觉胸腔里满是愤懑,恨不能立刻将这些国之蛀虫一网打尽,却不得不按捺性子,慢慢查找搜寻线索,他必要以这王县丞为起点,将这张网连根拔起,吃了多少好处,便让他们成倍地吐出来,并且为之付出代价。
最初来青崖山采办皇木时,众人只以为是个闲差而已,不想竟是忙得脚不沾地。
沈止和沈戈忙里偷闲,将朱颜定做的猫窝带了回来,供兽君在其中休憩、玩闹。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兽君也只是新鲜了几天,便对此意兴阑珊,反倒每日里拽着朱颜的裙角往外头跑,好似它天生便长在山林里一般,外面的世界对它有着十足的吸引力。
朱颜虽心中无奈,可也只能每日里陪着,谁让她是专程给人家养猫的呢
说来奇怪,兽君出去以后,开始还每日里四处乱跑,最近却好似个监工一般,只蹲守在林区里,不怎么挪动脚步。
有一回,朱颜走远了一些去如厕,回来时就见那王县丞眼神凶狠地瞪着兽君,脸上还带着几道新鲜的血口子,兽君则满不在乎地歪着头,眼神挑衅地看过去,丝毫也不惧怕他的威慑。
王县丞见朱颜过来,才收敛了凶狠的眼神,笑道,“姑娘的猫儿当真厉害,我不过想抱它一抱,不想它竟突然发威,将我的脸都挠花了。”
朱颜心知兽君绝不会那样不讲理,只淡淡回了一句,“是吗?”
王县丞找补道,“可不是吗?这般厉害的猫儿,姑娘还是少让它出来,免得伤了人,影响了工期。”
“县丞这话不妨对我们将军去说,猫儿是他的,我只负责喂养,出不出来却不是由我说了算的。”
“那是,那是。”王县丞讷讷答。
下工后,大黑才告诉朱颜,原来方才王县丞又拿出了缠在腰间的牛皮鞭子抽人,刚抽了一下,兽君便飞扑上去挠花了他的脸,他这才害了怕,将鞭子又收了起来。
“牛皮鞭子?”朱颜不解。
“是呀,那鞭子正是用熟牛皮做成的,质地软得很,抽上去并不会皮开肉绽,却能让人疼到筋骨里,且他专门往隐秘地方抽打,露在衣服外的地方压根看不出来挨过打,大伙儿都怕得很。”
朱颜这才明白,她只知遇到有人欺负时直接打回去,却不知打人也有这般多的门道,心里气得不行,便盘算着如何让这王县丞自己也吃一次这样的苦头,看他还敢不敢对旁人那样凶恶!
这夜,朱颜悄悄溜出别院,一路蹑手蹑脚到了王县丞所住的小屋前,戳开窗纸偷眼看,见他正穿了一身中衣,立在盆架前,对着一盆清水照着,给自己脸上涂抹伤药,口中骂骂咧咧:
“不知死活的小娼妇,还有那只小畜生,你们两个都给爷爷等着,早晚有一天要将你们抽筋扒皮,到时候,我必要让那小娼妇跪在我脚下哭着求我,将那小畜生做成地毯日日踩踏,好好出一口恶气。”
他笑得狰狞,朱颜心里的火气越发被挑起。
她悄悄催动花灵,又隐了身形,片刻间便见方才还好端端的小屋内,忽然传来男子杀猪般的嚎叫声,原本好端端躺在桌上的一根软牛皮鞭子,此刻正似有了灵性一般,抽打着屋内的男子,且专挑大腿等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下手,一下又一下,狠厉非常。
王县丞怎么也想不到,往日里缠在腰间抽打在旁人身上的鞭子,到了自己身上,竟是这般疼痛难忍。
不过几十下,他已是疼得面色惨白,冷汗直冒,更可怕的是,那鞭子分明无人控制,却在凌空一下下抽打着他,莫非,它当真坏事做绝,这才引得天怒人怨,连一根鞭子也生了灵性,被用来来惩罚他?
想到此处,他越发涌出豆大的汗珠,也管不了身上还疼不疼,只一个劲儿趴在地上磕头认错,“各方神灵在上,是小人猪油蒙了心,这才做出许多错事,如今已经得了报应,还请神灵们饶过小的,我明日便辞去县丞之职,再不敢作恶生事,求神灵饶恕。”
朱颜本来只想教训教训这恶人,一听这话反倒灵机一动,停下鞭子,有意幻化出一个缥缈的语声,低低道:
“我是此地山神,你既已悔过,便将你的罪状都写下来,呈交本神,本神便要看你究竟是否诚心悔过,所写罪状可有错漏?还有你所敛财物,全数上交本神,本神自会将其发放给受你荼毒的可怜之人,为你消弭罪过,如此,你下半生方可安生度日。”
王县丞见自己刚刚跪下悔过,鞭子便立刻停了下来,再听了这番话,哪里还敢不信,立时战战兢兢起身磨墨,将自己所犯罪责一一写下,又把自己贴身所藏的银票全数拿出来,和悔过书一起放在了桌上。
一阵风过,悔过书和银票被朱颜收入袖中。
她这才瞟一眼瘫坐在椅子上双眼涣散的王县丞,在转身离去前又叮咛了一句,“望你日后多多行善积德,否则还有比这鞭打之刑更加可怕的刑罚,你若不信,大可来试试。”
王县丞又颤颤巍巍跪下去,忏悔道,“我信,我信,我一定谨遵神灵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