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落拓客（三）
收摊时分，朱颜说起王阿婆让去她家中吃饭，朱爷爷却要和隔壁卖烧饼的沈伯去喝点小酒。
朱颜便自己去买了些甜汤和糕点，去了王家做客。
青梧已经逐渐适应了王家的生活，正和王家老夫妻谈天，想到自家身份问题，便央求王爷爷对外假称自己是王家的远房侄孙，来此投奔二老。
老人家自然满口应承。
朱颜进了门，照例问好，将买来的东西给了王阿婆，便坐等吃饭。
王家今日的晚饭确实丰盛，一个粗瓷碗炖了一大碗鲜香味美的鸡块，另外还煎了一条鱼，拌了小葱豆腐和两盘野蔬，配上软糯喷香的白米饭，一桌人都吃得有滋有味。
席间，王阿婆看着两个容色绝佳的年轻人，心里暗想，倒是般配得很，便对青梧说起，“你要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也可以找阿颜，往后都是邻居了，你们年轻人说起话来方便，我们年纪大了，怕有的事想不到。”
朱颜忙顺杆爬，“是呀，有事情尽管找我。”
青梧咽下一口汤，郑重点了点头。
吃完饭，王爷爷让朱颜带青梧出群转转，两个人便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了会儿。
朱颜抬头看天，真是可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点旖旎的氛围也没有。正暗自感慨，就听墙根处传来“喵呜”的猫叫声，是兽君，朱颜心中一喜，急忙顺着声音跑了过去。
兽君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疲惫，眼神可怜兮兮的看着朱颜，喵呜喵呜叫个不停，顺着朱颜的臂膀爬进她怀里，不住用脑袋蹭她。
“我们兽君饿了呀？”朱颜嘻嘻笑。
“兽君？”赶上前来的青梧好奇道。
“我刚取的名字，合适吗？你看它一身虎斑纹。”朱颜说着话便把兽君往青梧手里送，自己去找刚刚吃剩的煎鱼。
青梧有些错愕接过了猫，动作僵硬，兽君却一点不见外地窝进了他怀里，舒服地翻了个身，看到食物才伸出粉嫩嫩的舌头舔了舔嘴角，轻巧地一跃便跳下去先填肚皮了。
“它喜欢你，你养着它吧。”
“啊，我如今寄人篱下，不好吧？”
“无妨，你忘了王家爷爷是作什么的？怎会少了它一口吃的。至于名字，就叫兽君，好吗？”
“嗯。”
……
听到隔壁门响，朱颜心知朱爷爷回了家，便跟青梧道了别。
翌日，王家老两口便又去捕鱼了。
青梧起床后，看着自己身上有些皱巴巴的外袍，便起了心思出去先买两件衣服。
想到朱颜家在古槐街上的茶水摊，他便打算锁了门出街去看看。
街巷僻静处，几个童子正在一处空地踢毽子，你踢给我，我踢给你，边踢边唱着一首童谣，“小鸡毛，真美丽，做成毽子大家踢；要它高来它就高，要它低来它就低；好像花儿上下飞，好像活泼的小公鸡……”
青梧走过时，有个扎着丫髻的小女孩提议道，“我们唱昨天新学的那个歌谣吧。”
众童子应诺，便齐齐唱了起来：说荒唐，甚荒唐；窃钩诛，窃国王……
青梧听得心下一惊：南阳王的封地中，竟能允许这样的声音传出去？
又觉心下畅快，无法将至尊之位上的那人如何，能骂一骂出出胸中恶气也好。
转眼到了朱颜家的茶水摊，她正垂着头洗茶碗，发髻整整齐齐地梳在耳后，露出秀气的泛着粉色的一双耳朵，耳垂上是一对娇红俏丽的红豆耳坠，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着，青梧看得有些入神。
朱爷爷问起，“小伙子要喝茶？坐那边等等吧。”
朱颜转过身看到他，一双明亮笑眼里似有光点闪耀，声音明朗轻快招呼道，“要喝茶吗？”
“嗯。还想，想买两件衣服。”
“哦，那你喝完茶，我带你去”，转头又对朱爷爷介绍，“爷爷，这是王阿婆家的一个远房侄孙，以后跟咱们就是邻居啦。”
“见过朱爷爷！”青梧躬身行礼。
“小伙子不必多礼，今天的茶水爷爷请了。”
青梧坐在了几个正聊天的人旁边，那几人见到他都不时瞟来好奇的目光，青梧身上的衣裳虽说有些不甚平整，可料子绝对是好的，加上他面若冠玉，身形挺拔如竹，在一群人里实在显眼，让人不关注也难。
他冲人家点点头，表示打招呼，便独自喝起朱颜送来的茶，茶汤清澈，茶香甘芳，袅袅茶气中暗香飘动，虽不如他从前在家中喝的茶，却也独有一番滋味。
“好喝吗？”朱颜顺势坐了下来。
“不错。”
围观之人见人家年轻男女说话，也不再过多关注，转而聊起了最近的见闻。
有个留着山羊须的中年男人捋着胡子感慨，“你们可知道，最近诚如先生出了个对子，挖苦上面那位，文风直白，内容犀利，当真促狭得紧……”
“尚未听说，不知宋兄可否告知我等，让我们也听听诚如先生的高见。”
“呵呵！好说，好说。我也是听我那秀才表弟说的。听好了啊——
知谦让懂孝悌，名传万古笑文举
明大义识廉耻，德撼天地超虞舜
你们说好不好笑？”
“嗤”，旁桌的人尚未反应，青梧便先笑出了声。
朱颜完全没明白，便傻乎乎问道，“什么意思，因何发笑？”
青梧遂耐心解释：“文举是文士孔融的字，因遵守孝悌之道名扬天下，四岁时和兄长们吃梨子，便知道将大的主动让出去，自己吃最小的。”
“这个我知道的，孔融让梨对不对？”
“嗯。”
“那虞舜又是谁？”
青梧温声解释，“虞舜亦是古之圣人，史书中说尧要将皇位禅让于他，他反复推辞，实在辞让不了才愿意做代理天子，尧去世后，他又要让位给尧的儿子，后来天下诸侯都来朝见，迎他回去，他觉得实在是人心所向，无法推却，才登上天子之位，自那以后天下大治……”
“啊呀，我可算听明白了。是讽刺那位圣上不敬兄长，抢了人家的皇位，对吧？你们读书人说话可真绕。”
青梧嘴角蓄起了笑意，眉眼间是已经许久没有过的舒展和放松。
朱颜见他面上浮起温煦惬意的笑，也总算放下心来，还能笑出来就好，真担心他一蹶不振，自己的任务可就真玩不成了。
青梧声音压得虽低，却仍被隔壁桌几人听到了，有人笑道，“这位公子解释得明明白白，确是如此，哈哈哈！吃茶吃茶。”
青梧便也拱手还了一礼。
“走吧，我带你去买衣裳。”
朱颜跟朱爷爷打了招呼，两个人起身离开，没多远就找到一家成衣铺子，进去后便见是一间小房子，里头挂着些衣料和做工都普普通通的男女成衣，样式也是在京城里早已不时兴的了。
店主人正带着个小伙计做一件新衣裳，见有人进来，忙上前迎接，“两位要买什么？”
青梧走上前，“要两件男子衣袍。”
店主见他身上衣着颇讲究，人更是玉树临风，一时倒有些踌躇，“公子确定是要成衣吗？不定制几件？”
青梧摇摇头，“不了，最普通的成衣就好。”
店主心想，想必是位落难的贵公子，便直接将人带去成衣区选择。
朱颜眼神却被伙计正在做的一件女子衣裙吸引了，那是件朱红色的印花襦裙，花色是金线织就的云纹，看上去华丽又精致。
青梧已经选好了一件藏青色和一件玄色外袍，走过来时便见朱颜正在问伙计，“这件衣裙可是旁人定做的？”
“正是。姑娘若是喜欢的话，小店也有这料子，也帮您做一件？”
朱颜面上一喜，转念又敛了喜色摇了摇头，“算了，下回再说吧。”
青梧想，她许是也不怎么宽裕吧。
不知怎的，他自己刚刚买了两件粗布外袍都不觉得委屈难过，刚刚看到她眼里从期待到失望，心中便觉刺刺的不舒服。
他想，若是自己有能力，定要让她想买什么便买什么，便是日日都珠翠罗绮、履丝曳缟也定不会吝啬。
朱颜转头见他愣愣站着，“买好啦？”
青梧醒过神，点点头，又自嘲笑笑，自己到底在瞎想什么，如今连一身衣裳的银钱都是借来的，竟还在游思妄想。
“你……”朱颜欲言又止。
“什么？”青梧问。
“你不买两件中衣吗？”
“哦，你，你在这等我，我自己去看。”
朱颜眼见他脸色急遽地变红，连耳后都染上了绯色，匆匆找店主询问，只低头暗笑，青梧的中衣嘛，她不止见过，还穿过不止一次呢，有什么好害臊的？
青梧头一回亲力亲为置办自己的衣物，全然未曾想到买中衣中裤，被提醒时一面羞窘于自己的粗心大意，一面又不习惯同人讨论如此私密之物。
两个人从成衣铺出来后，青梧面色渐渐平复下来，便想要去书铺买点纸墨笔砚，再问问可有抄书的活计需要人。
他将这想法跟朱颜说了，她转转眼珠，蕴着浅浅笑意的眼睛似有流光溢出。青梧只当她还有什么其他高见，却只听她有些羞赧道：
“你说的这个，我不大懂的，我们还是问问旁人吧。”
“好。”青梧眼角又一次晕开笑意。
二人并肩走出了衣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