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落拓客(二)
“姑娘认识我?”青梧有些诧异。
朱颜见他转过身来,面上还带着病弱的苍白之气,她呼吸微微一滞,当下便忘了什么男女大防,三两步走上前,抓住他一只手腕,“你生病了,还是受伤了?要不要紧?”
青梧瞬间脸色涨红,心中也越发惊异,却不知为何,并不反感她的触碰,那只被握着的手始终未做出任何抵抗,只有些怔怔地回答,“无妨,只是落了水,歇一两天就好了。姑娘是?”
朱颜赶紧撒了手,面带羞赧地笑了笑,“我是王阿婆的邻居,叫朱颜,你是青梧吧?”
“姑娘如何得知?”
“啊呀,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以后我们就是邻居啦,理应互相关照,你有事尽管找我帮忙哦。”
朱颜一大早,就听到朱爷爷已起了床在院中走来走去,扫了院子,又给他种的几棵花花草草浇水,嘴里还哼着南地流行的小调。
她虽困得很,也不好意思再睡着,何况一个勤快的小姑娘突然变得爱赖床,也容易引人怀疑,便打着哈欠起了床,简单梳洗了便拎了个大扫帚去打扫门口。
看到青梧时,她睡意未消,脑子里还混混沌沌,实在想不出什么高级的搭讪方式,只能先随便套个近乎,后面再慢慢想办法。
青梧虽觉眼前这好看小姑娘热情得有些过分,又不忍拂逆人家的好意,便轻轻点点头,“多谢姑娘,不知你家中是作何营生的?”
“我爷爷支了个茶水摊子,我跟着帮忙,就在古槐街那棵大槐树下面,你可以去那找我。”
“茶水摊?”青梧随口一问,也是想多找找门路,看自己能做什么。
“是呀,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是个读书人。”
“哦,你要考科举吗?”朱颜想起前世的便宜哥哥,倒也明白学而优则仕的道理。
“不……不考了。”青梧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似要把心底的郁闷都释放出去。从今日起,不管愿不愿意,他都要开始新的人生了。
从前种种,仿若昨日死。
见朱颜一双潋滟水眸认真注视着他,面上带着真诚的关心,他顿了顿,开口道,“我家中原本是经商的,后来,爹爹捐了个官,我们一家去上任的路上遇了盗匪,一家人就剩我一个了,金银细软也全给抢了。
我,我如今也无心仕途了,只想在此地安居下来,找个糊口的营生就行。”
朱颜一听这话,脑子里有个念头立时疯狂叫嚣起来,若是趁势邀他入赘,以后帮爷爷卖茶水,不知他可会同意?
这一世的青梧,脾气看上去蛮好的,同她头一回碰面,就聊了这么久。
“你这孩子,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营生什么的再说吧。你要在这定居下来,就更不用着急了,阿婆慢慢帮你打听着。”
门吱呀一声,是王阿婆拎了个扫帚出来了。
朱颜一听这话,顿时惭愧不已,她一心想着完成任务,全然忘了青梧如今还是个病弱之身。要是她真开口了,岂不是正应了人间常说的那句“趁火打劫”?
于是赶紧找补道,“是呀,你先把身体养好吧。能做的事儿多着呢,不着急的。”
“王阿婆早,今日还去打渔吗?”
“今天不去了,留在家里陪着青梧。”
太阳出来了,王阿婆一头白发在阳光里有些晃眼,青梧心下过意不去,忙躬身行礼,“劳阿婆费心了,我已经好得差不多,只还有些疲累,再歇一天就没事了。耽误了您的生计,我越发过意不去了。”
“你们年轻人呀,可得学着爱惜身子,要不然老了可有的受”,说着话,她锤了锤有些酸软的后腰,“你可不用过意不去,老婆子也趁机歇歇,做点好吃的打牙祭。颜丫头晚上一起来吃饭啊!”
“行,多谢王阿婆。我去准备出摊了。”
“去吧。”
“青梧,再见。”
“朱姑娘,再见。”
朱家厨房中,朱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勉强强做出了两个葱饼,厚实且焦黑,她反复从边上揪了几小片,确认的确熟了,这才硬着头皮拿了出去,“今天没发挥好,火,火大了。”
好在米粥煮得还能吃,朱爷爷见了摇头笑笑,从厨房拿了把刀把焦黑的饼皮刮掉了,递给朱颜,又刮另一个。
两个人吃完东西,又推着手推车出摊了。
一墙之隔的王家小院中,可也热闹得很。
王爷爷去鸡窝里,一把便抓住了一只芦花母鸡,拎着两只翅膀念念叨叨,“母鸡母鸡别见怪,你是桌上一盘菜!”
这般超度似的念完两遍,他便手起刀落,一刀抹向鸡脖子,血水哗啦啦流到碗里,王爷爷将鸡头摁下去,包裹进它自己的翅膀里,没一会儿,鸡便不怎么挣扎了……
青梧在一边看得好奇,便问道,“为何要将头埋起来?”
“这是我们本地的讲究,等着它魂魄离了身,再拔毛开膛。”
青梧点点头,这确是圣贤书上没学过的东西。
王阿婆在厨房里忙活着做好了早食,喷香软糯的豆粥,配上酥软的糕饼和清淡的小菜,几样东西摆上了桌,她便喊一老一少停下手里的活吃东西。
青梧正从井里头打了水,帮着王爷爷一起冲洗刚刚杀好的鸡肉,两个人忙完,又自己净了手,才去吃东西。
王阿婆已将在门口听到的话告诉了王爷爷,老两口便在饭桌上轮番安慰青梧,“谁一辈子都难免遇到恶事,你还年轻,别灰心,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青梧点点头,“我知道了。”
“就当这儿是自己家,先安心养着,等会儿让你王爷爷拿点钱给你,你缺什么自己去买,衣裳多买几套,得有的换。”
“好。”
“莫要忧心,天大的事儿都会过去。”
“多谢阿婆,我死里逃生,又遇到你们,已经是大幸了。您放心,往后我会好好生活。”
“这就好,这就好。”
吃完东西,王阿婆收拾了碗筷,便拿了针线笸箩坐在院子里做针线,王爷爷搬了个小板凳编竹筐,竹片子在他手里纵横摆布,一上一下交织着,渐渐地,一圈又一圈,有了竹筐的一点样子。
青梧什么也不会,便只能坐在一边看着,见竹条在王爷爷手里顺服得很,简直不像竹子,倒像是缎带一般,翻飞起舞间便被编成了花纹。
不多久,一个小竹筐就成形了,王爷爷起身去找镰刀,要砍掉多余的竹条。
太阳光从侧放着的竹筐缝隙里透过去,斑斑点点的光圈洒落在地上,细碎得不值一提,却都亮得晃人眼……青梧看着看着,心里头渐渐也生出暖热来,没来由想起早上遇到的朱姑娘的一双眼睛。
竹筐子收好了口,王爷爷将它递给青梧,“看看,做得怎样?”
青梧伸手接了,上面还带着新竹的清新气味,想起方才还杂乱无章的一堆竹条,如今就这样被织成了一个完整的网。
自己心里的千头万绪,也早晚会理顺的。
茶水摊上,今日也照常热闹。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的,正是青梧家的一桩事儿。
一个清瘦老头端着茶碗,摇头叹气道,“那位李大人可是个好官呢,谁能想到,一家子就这么没了。”
两个中年男子接话道,“谁说不是呢?新帝可真是个气量狭小,容不得人的……”
“真真是,怪不得南阳王不给他脸了?”
这时候,来了个络腮胡身穿差役服饰的中年男子,桌上人都起身相迎,“汪典史,快坐快坐。朱老叔,快给汪典史上茶。”
“来了。”朱爷爷高声回应。
“刚刚聊什么呢?”汪典史问道。
“就李侍郎家的案子。您在衙门里办差,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消息,给大家伙儿透露透露。”
汪典史闻言昂了昂头,虽说自己在县衙里也没啥位置,压在他头上的除了县尊大人,还有县丞,还有主簿,可跟这些普通民众比起来,自然是超然不群了。
为此,他不时来此喝杯茶,一为体验体验被众人敬仰、簇拥的感受,自己随便露点小口风,就能让一堆人洗耳恭听;二也为彰显彰显自己平易近人,能毫无架子地与民同乐。
这回被人一捧,也顺势压低了声音道,“里头确是有些你等不知道的内情,我也只能透露一点点。”
“您快说,让我们也长长见识!”众人将耳朵凑得近了些,生怕自己漏了重要的一句。
“李侍郎家的公子没有死,还来了咱们南阳王的封地。”
“不能吧,除非他提前听到了风声?”有个心直口快的年轻男人当时便反驳道。
汪典史的面色沉了一分。
其余人见状,立时笑着附和起来,“你小子知道什么?是典史消息灵通还是你?”
“就是,别瞎嚷嚷。南阳王封地这么大,不知这李公子去了哪个地方?”
“是呀,典史可知道?不会来咱们县了吧。”
“那不能,我可听县尊大人说了,李侍郎跟南阳王也算有些交情,定然去投奔王爷了,到我们这小地方来做什么?”汪典史语气缓缓地,却十分笃定。
“有道理,有道理。”
朱颜在一边事不关己地有一句没一句听着,掩着口打了个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