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阎王簿(十三)
青梧回了医馆,将戏本子随意翻了翻,见那情节和戏文都写得极为精彩,情节曲折婉转,戏词声情并茂。
最难能可贵的是,老先生将那些他答允了旁人不对外宣扬的事情,隐去了时间地点,虚构了人物背景,只将精彩的事件还原出来。
若能演出,必定叫好又叫座,风靡整个云水城。
待那时,方青梧大夫的名声,自会不胫而走,香飘万里。
青梧一想起那个场景,便不自禁面红耳热,遂把那戏文收进了箱子里,远离视线范围,免得看了便尴尬。
朱颜倒是追问了两回戏本子的进展,都被他转移话题避过去了。
没想到的是,他这风头还是不可避免地出了,且出得巨大无比。
一个阳光朗照的清早,已经许久门堪罗雀的方氏医馆,忽然间不知刮来一阵什么风,竟又变得门庭若市起来。
“锵咚锵、锵咚锵……”一队奋力劲舞的醒狮,在喧天的锣鼓声中酣畅淋漓地跳动雀跃,步法灵巧,动作利落,为首的两只眼神犀利,大口一张一合,相继吐出一副对联来,“谁开医馆云水中,元是神医降凡间!”
“好!好!”随之而来锣鼓声中,有人热烈捧场,高声赞扬。队伍中有个兴高采烈挂着一面大锣在敲的小娘子,正是朱颜。
很快,便有认出为首的萧公子的围观者,叽叽喳喳地宣扬着自己知道的消息,什么萧老爷卧床已久,什么方大夫妙手回春……
确是萧府的仆婢们,成群结队,组团来了方氏医馆门口,敲锣打鼓地送来了大红锦旗和匾额。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一对小厮郑重其事地揭开了大红缎布覆盖的匾额,露出“神医神技”四个苍劲大字,又服务极其到位地亲手挂在了方氏医馆的门楣上。
其实,以萧老爷的文才,自然能写出比这精彩百倍的对联和匾额,可他毕竟深谙人心,仍旧选了最容易懂得、也最容易口口相传的内容,大大地为方青梧做了一回脸面。
朱颜猜到以青梧的性子,必定不愿让人家将他的事情做成戏本子,便又找了萧老爷,一老一少合谋做了这场热闹,还特意请了城中的乞丐、闲汉们,奔走相告,将这盛大场面搞得全城皆知。
不断围拢而来的人群驻足观看着,讨论着,又有安排好的人特意在其中引导着,渐渐地,越来越多偏向青梧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方大夫当真真人不露相,想必从前错怪他了!”
“是呀,我听说那萧老爷原本病得筷子都拿不住,如今已经能下场打马球了,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我早就觉得,方大夫就是脾气差了些,论本事那真是一等一的!”
“得了吧你,前段时间你可没少说人家坏话!”
“我那不是不清楚状况么……”
……
白果不断地将听来的议论传给青梧,乐得见牙不见眼。
青梧却心知,大半凭借的还是萧老爷的身份,在云水城人的眼中,萧老爷虽已经不是官身,可人家三品京官出身,又是进士老爷,学识和见识自是不一般,连他都认可的大夫,自然错不了。
况且,萧老爷沉疴难愈的消息在城中流传已久,如今方大夫一出手,就能药到病除,奇迹般让一个绝望等死之人,变得精神矍铄、生龙活虎起来,哪里还用多说什么?
白果傻乐的同时,朱颜也在心里暗暗琢磨,今日一闹,方青梧的名声必定鹊起,想必不出几日,这医馆便会人满为患了,到那时,他想必又没了时间和心力同她谈情说爱了。
可得抓紧这两天的功夫了!她心想。
却说那王元青,因为摆了方青梧一道,王家医馆的生意便前所未有地红火热闹起来,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将去朱家提亲被拒的事儿暂时放到了一边。
毕竟大把的银钱就在眼前明晃晃地扎人眼,怎可能不闻不问?
今日听闻方氏医馆的热闹,好奇之下,他也换了身小厮衣裳,混在人群里观望了一番,听到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顿时便气得咬牙切齿。
雪上加霜的是,他竟看到那队伍里有纸扎铺的朱娘子。
这女子,将他拒之门外,换了方青梧,却主动往上贴,当真不知好歹,越想越气,越气便越忍不住想,恨恨地回了医馆,也不做生意了,索性关了门,一心想着如何将这口恶气出了。
想到朱家那对一心往上爬的母子,他心里便渐渐有了主意。
人嘛,最怕你没有所好之物,但凡有,便都好办了!
也是合该他赶上,朱颜的阿娘张氏近日里确是陷进了一桩麻烦里——
他那宝贝儿子朱询磕磕绊绊地过了县试,好容易得了个秀才身份。如今又要考乡试了,母子二人心里头都七上八下,一面知道以朱询的才学十有八九过不了,一面又被近在眼前的举人身份刺激得失了心智,竟七拐八拐从一个同乡处得来一个直通青云的机会。
据悉,那些有门路的权贵子弟已经全数交了银钱,开始打点了,具体的程序约莫就是买通府衙的人,先拿到座位号,再去勾连一两个座位边上有真才实学的人,买通了这些人,让人家帮着想想题目塞塞纸条,之后便可坐等榜上有名了。
要说这法子虽然险了些,倒还算稳妥,唯一不能确定的是,万一座位旁边全是草包,抑或说破了天人家就是不同意,便也只能干瞪眼了。
可钻营之人一旦有隙可乘,哪里还管得那么多,张氏仍是抱着投资的心思,将自己的嫁妆一股脑地全换了银钱,一路打点花得七七八八,如今正是囊中羞涩之时,又恰逢朱询的青云路走到关键处,是以早已动了拿女儿朱颜换一笔银钱的主意。
王元青一找上门来,张氏拿乔作势一番,两方很快便定好了计策,一拍而和。
因着张氏要先看到甜头,王元青便将之前已经备好的聘礼又加了些,拿出一半从朱家的后门悄悄运了进去,剩下的一半待到事成之后再给。
朱家宅院里为人母的算计着亲女儿,方氏医馆里可也不大安宁。
热闹渐熄,人群退去,时间渐渐到了正午,朱颜便应青梧之邀,打算在医馆里用午饭。
白果出去置办吃食,留了两个人在医馆里,青梧看着眼前的玉貌花容,渐渐便情难自禁,将人捞进怀里,贪恋地亲了又亲。
朱颜见他眼里一片温柔,看着她时溢满了情深意浓,自己心底也软软的,好似有清凌凌的蔓草在心底飘荡着,摇摆着,带起一层又一层清而浅的涟漪,渐渐也从眼底生出炽热来,坦坦荡荡地送到了青梧心底。
想着白果很快便要回来,两人便也只是偎在一块厮磨了一会儿,便分开来各自坐着。
谁知白果尚未回来,便先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方氏医馆门口,停了一顶小轿,走下来一位看上去颇为严厉的老嬷嬷,她虽有了年纪,却衣着精美,发饰一丝不苟,嘴角紧紧抿着,显是极其不悦。
敲门声起,朱颜跟着青梧一道出去,开了门便见一个嬷嬷端肃立着,冲着青梧福了一福,“见过公子。”
“你是?”
“老奴是崔府的管事嬷嬷,有事与公子相商。”
“请进吧。”
进屋入座,嬷嬷眼神扫了一眼朱颜,“这位姑娘……”
“无妨,有话直言。”
“是。您府上老太爷定好的亲事,您没忘了吧?我们也是多方打听,才知道您如今落脚在此地,我家小姐如今已是待嫁之龄,您既不愿做袁家公子,婚约便不作数了,还请您写了退婚书,往后两家便嫁娶自由。”
“哦,好。此事是我理亏,我原不知这桩亲事竟能成,耽误贵府小姐,实是过意不去,便请嬷嬷稍等,我这就写退婚书。”
青梧起身去了书房,留下朱颜和嬷嬷面面相觑,她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您为何说,青梧是袁家人?”
“姑娘不知吗?青梧公子原是京里太医世家袁家的公子。”
“哦。”朱颜还有许多疑问,却也不好问一个外人,便闭了口自己饮茶。
片刻间,青梧便带来了亲笔书写的退婚书,墨迹未干,他便摊在桌上晾着,朱颜凑上去看,“……青梧村夫俗子,实不堪匹配琼琚美玉……崔氏婚嫁,听其自由……特立此退婚书为证。”
短短几句话,却看得朱颜闷闷不悦,面上也带了出来。
那嬷嬷一走,青梧便拉着她温声软语询问,“为何不高兴了?”
“你干嘛说自己是村夫俗子?”
青梧嗤嗤笑,“这有什么好在意的?我离家时只知祖父有此意向,却不知他已为我定好了亲事。我孤身远走,确是对那小姐不住,言辞上谦让一些,又有何妨?往后,她要再说亲时,也有个好说辞。”
听他这样耐心解释,朱颜心里越发软得一塌糊涂,心想,泰媪当真狠心,青梧已经够惨了,这前未婚妻还要再来踩一脚,当下拍拍他肩膀,转而安慰起来,“哎呀,没事没事,人家不是常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这样好,早晚会有好女子来相配的……”
青梧听她说得欢畅,暗自皱起了眉头:她居然半点不呷醋,一番话说的,竟好似他的妻全然与她无关似的。
心中立时涌起了不快,两手抓着她肩膀将她整个人转得面向着他,灼灼眼眸似要看到她心底,郑重其辞地开口,“不患无妻,只患无你。”
朱颜怔了一怔,原来方青梧也有这般肉麻之时,含羞一笑,学着兽君的样子钻进了青梧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