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阎王簿(十一)
朱颜头埋在他怀里昏沉沉睡着,身体别扭地弯着,青梧索性将人从椅子里整个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为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
他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她方才让他别闹的语气,还有往他怀里钻的熟稔,竟好似他们已经有过许多次这样的亲昵了。
想不明白,便也不再难为自己,明天直接去问她好了。
长指抚上她脸颊,试探着戳了戳,细腻柔滑,手感真好,又爱不释手地揉捏了两下,才松开手将她打横抱起,向床榻走去。
青梧做好了醒酒汤,拿过来时见朱颜已经自己坐了起来,睡眼迷蒙,语气里带着些撩人的慵懒,问他,“这是哪儿?”
“我的卧房。”
“卧,卧房?”朱颜惊得长睫一颤,酒意醒了一半,她没想到会这么快的。
不过,机会难得,还是不要错过了,反正她也想早些完成任务的。
借着还未完全散去的酒意,她抬头看他,很认真地换上一个带了些引诱的眼神,就见青梧正低头吹着手里的汤,拿起汤匙盛了一勺递到了她嘴边,“不烫了,喝点。”
“哦。”朱颜悻悻地收回了自己方才的矫情做作,乖乖一口一口喝完了醒酒汤。
“那,我回去了。”朱颜下了床榻,脚步有些飘忽,但神智已经清醒了,只是语气懒懒的。
“嗯,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朱颜还沉溺在自作多情被无视的黯然里。
“你不高兴?为什么?”青梧拦在她身前。
朱颜气诘,总不能说我以为你想跟我那什么,结果发现是我想多了吧。只好绕过他,摆摆手,“没什么,怕我爹爹等久了。”
“哦,那你快走吧。”青梧听了她的话,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方才的问题都被暂时压在了心里。
第二日,朱颜推门而出,见城中竟起了晨雾,如梦似幻地笼着整个街巷,她和朱福走过早食街,平日热闹的市井百态,被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雾,看着居然有些缥缈仙气,人的声音传递过来都好像多了点往日没有的低沉和微茫。
“今天西街楚家那位夫人出殡呢,都说红颜薄命,还真是,唉,可惜了。”
“那位可真是美人,还是个锦心绣肠的风雅人物,只可惜身子骨实在太弱了。”
“是呀,我本来还愁我家女孩儿太贪吃,腰围蹭蹭地长,生怕她以后嫁不出去,如今看来,也罢,她便是肥壮一些,只要身子结实,我也满足了。”
“嘿嘿,你倒是想把女儿养得弱柳扶风、娇花照水呢,可你看你们家孩子是那料嘛!”
“要你多嘴!”
……
朱颜一听楚家,便知是那位买了她做的后花园纸扎的男子,心中好奇便跟朱福说想去看看。
朱福晓得女儿头一回接这等大活计,想看看效果也能理解,便点点头嘱咐她小心些,莫要被人挤了撞了。
朱颜尚未走到西街,便见随着距离越近,眼前隐隐出现长长的仪仗队伍,她找了个僻静处,看朱丝彩绣的灵车缓缓前行,各色哀戚的丧乐吹奏着,数不清的挽联挽幛和白色纸钱纷飞,披麻戴孝的楚家子弟们的婉转哭声飘散在雾气里……
“路祭来了!”一片迷雾中,有人高声叫喊。
穿越层层迷雾,一个不知为何物的硕大纸扎,隐约露出了模糊的棱角,是几处嶙峋怪石堆叠成山,青竹绿苔相映成趣。
画面不断扩散,小池清幽,中有游鱼嬉戏;小桥凌波,连接幽泉清溪;花木竹石环池而布,茅亭廊道隔池相望。
园中融山光水色于一体,汇奇花异木于一处……围观之人渐渐看得出了神。
却还没完,那海市蜃楼般的奇景渐渐隐去,随之而来的是一处见之忘俗的书屋,格架上书籍错落排布,博古架书桌上,笔墨纸砚齐备,左边是一个绣着兰草的雅致桌屏,右边是鹅黄色迎春草俏生生立在瓷瓶中……众人仿佛已看到一个丽装女子在桌前提笔着墨的风雅之态。
转眼间,那书屋又消散了,一处女子闺房映入眼帘,一道屏风隔着,里头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外头俨然是个妆台,正立其上的红漆镜台,镜台下的木台上是胭脂、妆粉、眉笔等物。薄施水粉、淡扫蛾眉的女子一闪而逝,围观者讶然惊呼。
朱颜一面惊异于出殡场景之盛大,一面暗自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心下不由感叹,还好有这大雾,倒是朦胧了她手艺的粗疏,反倒让那些奇奇怪怪的纸扎显得仙气寥寥,令人神往了。
见惯了眼神阴森的纸人纸马和一片黄白的金山银山,楚家夫人这非同寻常的纸扎,牢牢地印刻在了云水城人的心底。
朱颜踢踏着步子回了纸扎铺,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要紧,照旧搬了小板凳看着朱福干活,在旁边打个下手。
吃完午饭,她还去隔壁棺材铺里溜了个弯,小顺见了她便不住地恭喜,还让她再多请几天早食。
“我有什么喜事?”
“你还不知道呀?你做的那纸扎可是让全城的人都看傻了,往后呀,你们家的生意只怕多得做不完呢。”小顺语气有些酸溜溜的。
“真的呀!”朱颜心里仍旧不怎么有把握,她倒是隐约听到有人议论,可雾气弥漫的,也看不清人家什么表情,便也没放在心上。
“要是真有人来订纸扎,我也介绍他们来你家买棺材。”朱颜拍拍小顺的肩膀。
“真的?那我请你吃早食吧。”
“好说,好说。”
果然,这日之后,朱颜做的纸扎便在云水城里声名煊赫,要不是这东西并非那等日常之物,铺子早已要被踏破门槛。
更夸张的是,那楚夫人花园的布局、书屋的摆设,乃至妆台上的一只粉盒、一枚钗环,都被城中佳丽们争相效仿。谁也未曾想到,一个已逝之人的纸扎,竟能带起这样一波潮流!
从棺材铺出来,朱颜想起昨晚的尴尬,便停下了往医馆去的脚步,回铺子里安分做活去了。
这天下午,朱福接了个庙里的活计出了门。
朱颜守着小小的纸扎铺,正要为寂寥干活的自己叹息一声,一下子便来了两拨客人。
一拨是位姓萧的年轻公子带着小厮,说要给自家垂危的父亲定制书屋纸扎,想跟朱颜约定时间去府里先画图。
朱颜听了要求,没往纸扎上多想,反倒先问那公子,“不知令尊得了什么病,为何不请方大夫再看看,万一还有救呢?”
“可是那位号称‘阎王簿’的方大夫?”
朱颜忍笑,“正是,据我所知,他可是有起死回生之能,公子何不试试呢?”
“实不相瞒,我也听过这位大夫的名声,可连京里的袁太医都没办法,旁人又能有什么能耐?我父亲如今也早已放弃了……唉,我做儿子的替不了他,只能尽量满足他的心愿。早上我出门见到姑娘做的纸扎,便想给我父亲定制一个,他时常唠叨他一屋子的书带不走,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牵挂……”
“小袁太医是……”朱颜话未说完,便被门外进来的男子打断了话音,“他治不好,怎就能料定我也治不好?”
“青梧,你怎么来了?”朱颜一见芝兰玉树般的美男子驾临她的小铺子,立时雀跃地迎上前去。
“我来找你。”青梧语气比方才软了几个度。
“方大夫何处此言?”萧公子问道,“难不成,你的医术竟好过太医院院使?”
“那是当然。”朱颜抢先答道。
青梧低头轻笑,抬起头时恢复了一脸的冷漠,沉声道,“好不好得过,不得试过了才知道?请问公子,令尊的病症如何?”
萧公子见他这般笃定,鬼使神差地就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家父亲的病情一一道了出来,“我父亲自五年前起,莫名其妙便有了这病症,手脚发抖不止,严重时候甚至拿不了东西,无法自己用饭变算了,最让他难受的是,他抓不了书,连笔也握不了。为着这病,不得已辞了官回到家乡养老。
这半年来,病症越发严重了,有时候连嘴巴也合不上,晚上睡觉时老觉得周身麻痒难耐,忽冷忽热,这等非人的日子他过了这几年,如今已是一心求死了。
前几日,我甚至发现他拿了腰带要自裁,因为手抖得不成样子使不出力气才作罢。
见他这般痛苦,我却毫无办法,如今也只能盼着他去了地府以后能过得顺心畅意一些,因我父亲一辈子就好个读书写字,我才特地来找朱娘子定制书屋的纸扎,想着给父亲带去地下,好让他慢慢琢磨。”
青梧面上从困惑到思索,再到明朗,朱颜看得清清楚楚,还未等他开言,便喜道,“你能治,对不对?”
青梧轻轻点头,对萧公子道,“此为颤振症,照你所说,确是已经病势沉重了,不过也还未到药石难医的境况。公子可先不急着定做纸扎了。”
“当真?”萧公子面现喜色,声音里也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自然,我从不打诳语。”
朱颜一双眼像布满了星星,一瞬不眨地望着青梧,眼神里蕴满了欣赏之色,青梧被她看得心跳乱了几拍,也看向她,勾起唇角温煦一笑,促狭道,“抢了你的生意,对不住了。”
朱颜在方青梧身上看惯了冷脸,如今见他这般,自己先便看得傻了眼,继而红晕爬上双颊,羞不可抑地转过身跑去一边忙活,不再看他。
萧公子正为打扰了人家小鸳鸯打情骂俏而尴尬,青梧便又敛了神色一本正经同他谈起病情来,三两句约好了明日去看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