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阎王簿(十)
朱颜看看青梧的样子,便知他心底不快,虽不知为何,却也不愿他勉强自己,只是一个劲地对李锦娘使眼色,“这件事儿我们当真帮不了,夫人还是另想办法吧。”
李锦娘却不愿走,甚至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方大夫便是不愿意出去作证,也求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安插在家中的丫头说爹爹昨日里用了药已经好些了,今天不知为何病势反倒越发沉重了,早上还咳了一回血……”
青梧眸色暗了暗,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冷声道,“我开的是清热毒的方子,应是被人加了大热之物,才会如此。”
“你大哥还真是要害死你爹爹呢。”朱颜咋舌道。
李锦娘缓缓起了身,念叨着,“药渣,对,药渣,若我能拿到药渣,便有了证据。”
朱颜点点头,“就是,就是。那里头不是有丫头听你的?你快去找她帮忙吧,再晚你爹爹就要被害死啦。”
李锦娘匆匆离去,只留下一句话,“我若说服了大哥,还劳方大夫再为我爹爹诊治一回。”
白果留朱颜吃午饭,她才想起朱福还在铺子里等着她带吃食,跳起来兔子一般三两下便跑远了。
“唉,朱娘子这么大人了,一点也不稳重。”白果一副老成持重的语气。
青梧闻言,默不作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白果心里拧成了麻花,怎么回事,他这是失宠了?以往他家少爷可从没因为他评论别人生气的。唉,做小厮的日子也不容易。
李锦娘不愧是商场女强人,不过一顿午饭的时间,她便搞定了李志远,逼着他开了府门迎她进去,还派了个李府的丫头请青梧去看诊。
青梧拎了药箱,又带上了白果,便煞有介事地出诊了。
出了医馆,路上遇到的人无不惊叹,“还有人请他去看诊啊!”
“啧啧,不知道哪家人,胆子那么大,真不怕上阎王簿啊?”
……
青梧只作不知,白果却气呼呼的,看到有人看过来,就一脸凶狠地回瞪过去。
青梧闷笑,“你是小厮,不是看家狗儿,不必这样。”
“我不喜欢他们那样说少爷,你明明就是世间最好的人。”
青梧被肉麻得浑身一震,也不再跟这小傻子搭话了。
到了李府,就见李志远和李锦娘都在床前站着,像一对仇敌一般,互相愤恨地仇视着对方。
而李掌柜果然病势沉重,趴在床上不住翻滚,痛苦哀吟,热毒搅得他周身如被赤火烧灼、群蚁啃噬,见了方青梧立时如遇救星,抓着他的手腕哀求道,“方大夫,求你先让我好受点儿。”
青梧将手腕挣脱出来,白果给他递上针囊,一套针施完,李掌柜安静了不少。
青梧又着手改了之前方子的药量,便要利落地告辞而去,却被李掌柜喊住,“方大夫留步。”
有丫头带他入座,又奉上茶水,方青梧便也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我家里的这点破事儿,让方大夫看笑话了。”李掌柜虽病体孱弱,仍努力撑着端肃的样子,全无方才打滚嘶吼的窘态。
“我只负责医病,旁的与我无关。不知李掌柜留我还有何事?”青梧声音冷漠又不耐烦。
“方大夫为人高洁不愿搅入这浑水里,老夫自然理解,如今还需麻烦你帮忙做个见证,让我将这家分了……”
“爹,你……”
他话未说完就被李志远打断了。
“远儿,你用丹药害我的事,还有你母亲和她肚子里孩子的事儿……你……我竟不知,你恨我至此。我自认除了纳了环娘,对你母亲和你没有半点亏欠,锦娘更是无辜的,你那样害她于心何忍?”
“嗤”,李志远不屑地笑了笑,“我是恨你,恨不得你早些去死,若不是你纳了柳姨娘,我母亲便不会出事,还有这个孽种,她果然是你的心尖肉,这就为她打抱不平了?你还想让她继承你的家业……
想我一番筹谋竟都无用了,这几年我总是不放心,你虽说和这孽种闹翻了,可若再跟旁人生个一儿半女,我还得花心思来整治他,倒不如一了百了害了你……”
他说到最后,表情阴鸷,语气里带着不甘、愤怒,还有深深的绝望。
“大哥,我知道你讨厌我,也知道我姨娘对不起你们母子,你放心,我绝不和你争夺家产。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害爹爹。”
“你闭嘴!又在这儿装乖了,你既然这样孝顺,便带着他一起滚出李家。”
“咳咳咳……”李掌柜听了儿子的话,气得不行,李锦娘忙上去给他拍背。
半晌,李掌柜才顺了气,“你我父子缘浅,我也不强求了,经了这一遭,许多事情我已看开了,你害我的事我不再追究,往后你我各过各的,继承人什么的也不必提了。
往后,锦绣布庄分成四份,你和你那两个妹妹,还有锦娘,一人一份。
至于我,以后就跟着锦娘母子过,我老了,也该休息了,你们各自凭本事做生意,若是做不好变卖了也行,我都不会再干涉。”
“锦娘,你同意吗?”
“我都听爹爹的。”
李志远愣愣的,似在消化李掌柜的一番话,又似在回忆什么,眼神透过了眼前的异母妹妹和亲生父亲,一片淼茫。
“方大夫,老夫求你将我家中这丑事隐下来,莫要对外宣扬。我这逆子做了逆人伦的恶事儿,我却也有行事不正之处,不愿就此毁了他的前程。”
说完这番话,他找来一个丫头耳语了几句。
青梧淡淡点了点头,再次告辞,迎面被一个丫头拦住,交给他一个木匣子。
“这是诊金,还请方大夫收下。”白果伸手接了过来。
一路上,白果叽叽喳喳,感慨着李家的事儿,一会儿拿出匣子里的一沓银票喜滋滋看来看去,一会儿又想起朱颜,“哎,不知道朱娘子什么时候来医馆,我得跟她讲讲李家的事儿。”
青梧岸然着的一张脸上,绽起了个细细浅浅的笑弧。
李家的事儿,又将他拽入了令人不悦的回忆中……
嫡兄阴毒的算计,嫡母仇视的眼神,还有身居太医院院使的祖父,对他喜怒无常的态度,心底瞧不起他妓生子的身份,又不得不接受他实在是学医的天才,强过袁家所有人。
他忍着其他兄妹的蔑视和欺负,挨着祖父莫名发作的怒火,学成了医术,却迟迟进不了太医院,反倒是比他医术差了许多的嫡兄和庶弟们,一个一个都有了差事。
他在袁家,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异类,为袁家的门楣抹黑,让袁家的儿孙羞恼。他生下来母亲便去了,一夜风流制造了他的父亲避他如蛇蝎,他是他酒后荒唐的耻辱。
他有了独自生存的能力后,毅然决然离开了袁家,从此随了母亲的姓氏,叫方青梧。
听到白果提起朱颜时,他心里的弦好似被轻轻拨了一下,欢悦好似袅袅的余音,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来,冲淡了原本盘旋在心底的躁郁。
或许,她,就是那能开在板结冻土上的瑶草琪花,凡间难觅。
这般想着,他便想立刻就能看到她了,故作不经意地随口一提,“她不来,你不能去找她吗?”
“对呀,那我去请她来医馆里用晚饭吧。我们吃了朱娘子的早食,还没回请呢。少爷,你去买些吃的,我去请人啊。”
白果步履如飞地跑了。
朱颜手头的活计做得七七八八了,见有人请她,朱福便让她自去玩,剩下的他来做就好。
朱颜一路上听白果说了整件事,气咻咻指着他,问,“白果,你没发现一个问题吗?”
“啊,什么问题?”
“你跟我说李掌柜让保密,那岂不是这次治好他的事儿又得瞒着了,白忙活了。”
“哦,对呀。”
“我不想吃晚饭了。”朱颜一脸沮丧。
白果急道,“别呀,朱娘子,我们再想办法嘛,你怎么比我家少爷还着急。”
朱颜被说得不好意思,便闭了口不再言语。
白果以为她还在难过,搜肠刮肚地想法子安慰她,“哎,可是我们出去看诊的时候,好多人都看见了。我们要不另外编个其他的病症,说我们少爷起死回生,把他从阎罗王手里抢回来,也可以的吧。又不是假话。”
朱颜琢磨琢磨,“没问题,白果你怎么变聪明了?我明天就找人宣扬去。”
“我跟你一起去。”
“好,吃酒去吧!”
到了医馆,青梧已经摆好了酒菜,浅笑着迎朱颜入座。
朱颜见他心情不错,便在心里筹思着如何想办法给两人之间制造一点进展,想到兴奋处,不觉自己先面露喜意。
白果给几个人一杯接一杯地斟酒,三个人吃着喝着,连兽君也在享用着一大盘小鱼干。
白果先醉了,憨态可掬地给青梧和朱颜敬酒,酒水洒了一桌,最后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朱颜喝得两腮酡红,一个劲儿地拉着青梧共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傻笑……
青梧带了浅浅的醉意,静静地看着她,身姿窈窕,桃腮粉面,一双眼睛像湖水般澄澈,又好似由不安分的光点在跃动着,对着他狡黠一笑,他只觉得神魂似也被她勾走了。
在这脉脉相对的凝望中,青梧不自觉地靠近了朱颜,一只手握住她要在他肩头作乱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来,沉吟一会儿,稳稳落在了她腰间。
朱颜抬头看他,神色迷蒙,唇瓣润泽,青梧眸底渐渐蕴起灼灼的光,他俯身,指尖挑起她下巴,用自己带着凉意的唇印上她温热的唇。
朱颜迷糊中触到熟悉的唇瓣,只知松了齿关,顺着感觉回应他,手臂攀上他脖颈,唇舌辗转纠缠。
青梧得了回应,越发情热,朱颜被酒香和他的气息席卷着,便有些喘不上气,小而白的一双手有气无力地推他,咕哝着,“青梧,别闹。”
青梧身体一僵,被这一句喊得回了神。
朱颜却慢慢软了身体,安心地蜷在了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