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悍妇手(一)
“颜娘子,又要去卖绣品啊。”
“对呀,我又做了新东西。”
朱颜拎着个小篮子,喜笑颜开地走在街上,一身朱红布衣下身段窈窕,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一双美目转盼流光,发边簪了朵红色小花,整个人好看的像个妖精,惹得一路走过的人不时偷看。
她如今是木溪镇上一个以刺绣为生的小绣娘。
她爹是个颇俊秀的读书人,肚子里文墨倒是不少,可惜总是差了点考运,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终于在五十岁这一年考中了举人。
照当时的礼制,朱举人可以去申请个八品的小官了。
可惜,就在他终于认清自己没有蟾宫折桂的命,打算放弃考进士申请入仕时,来了一场瘟疫,一声招呼不打便将他带走了。
也是活该他倒霉,一辈子埋头读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熬到五十岁,一个又衰老又病弱的书生,压根对抗不了来势汹汹的病菌。
反是自家那性子豁达、胃口又极好的老娘朱老太,和十几岁正长身体的女儿朱颜,坚强地活了下来,自此相依为命。
什么,你说他老婆呢?跑了呀。
朱举人四十岁时,他老婆于氏总算过了看脸的阶段,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便劝他别考了,安安心心找点事儿做,踏踏实实过日子,被朱举人大骂一通,便很干脆地下堂求去了。
如今,朱举人一走,朱家的家底也花得差不多了,好在朱颜心灵又手巧,靠一手绣活养活着祖孙俩。
为了把绣品做好,朱颜除了不时跟那些资深的绣娘讨教手法,还经常自己去山间地头找些好看的花花草草,描些新的花样子。
这天,她从山上下来,路过安溪桥,见桥下水边长了一棵从来没见过的紫色花,拎着满满一篮子从山里采回来的花花草草,兴奋地下桥去看。
走到跟前,只觉那花好看得很,忍不住越走越近,踩在脚下石头光溜溜的水膜上,一个出溜便滑倒了,漫入水中。
那一篮子花洒在她身边,看上去凄惨又美丽。
朱颜醒的时候,就见自己被一堆花草围在水里,心想:倒是个讲究人,在外头随便泡个澡,还要撒花儿。
拎着个空篮子回家,一路上,她才将原身的记忆搜刮出来理了一遍,唉,也是个苦命的小娘子,想来此时她的魂魄已经转生了吧,希望是个好归宿。
搞清楚了状况,最大的担心浮上心头:她,完全不会刺绣呀,这可怎么蒙混过去?
朱颜在家里待了整整两天,朱奶奶以为她在房里刺绣,除了喊她去吃饭,就是喊她出来歇歇眼睛。
她嗯啊两声,便继续忙自己的了。
在房间里翻出一堆画好的花样子和好些绣好的香囊、荷包、帕子、枕套、被面、绣鞋、衣裳一大堆,心想,人间的许多花草长得也是蛮不赖呢,尤其被那姑娘绣出来,越发鲜艳灵动,边想边拿在手里把玩,看得津津有味。
又翻出了几本话本子,《风月情浓之俏公主倒追玉面世子》、《谪仙太子和风流女官二三事》、《绝色哑女摇身一变成倾城妖妃》……看得更加津津有味。
尤其俏公主倒追玉面世子那本,她看一会儿笑一会儿,不时给书折个角,念念叨叨几句咒语一样的东西,又继续着魔一样看下去。
第三天,朱颜拿了一副枕套、几个香囊和帕子,带着话本赋予的满满自信上了街,先去收绣品的铺子看看长什么样子,卖点钱,再去找青梧,拿下他。
对了,说起这一世的青梧,出身于匠人世家,是个姿容俊逸的小银匠。
而他家的那摊子事儿,像个不停更新的话本子一样,在木溪镇上传了个遍。
朱颜一边想:青梧少君醒了以后,知道泰媪给他搞了个这么狗血的剧本,会不会波及到她呀,好害怕。
一边认真地拿出了怀里的小册子,仔仔细细地记录下自己的见解,等回去了拿给泰媪看。
宋青梧的爷爷宋知慕是个手艺极佳的银匠,做起活来除了手里的东西,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一枚小银戒、一只小银簪,在他眼里便是整个世界。
宋知慕原想把这一手好本事传给儿子宋云鹤,可惜自家儿子不争气,但凡坐在操作台上,便像火烧屁股一般怎么都不舒服,偏偏又贪欢好色、花天酒地,每天只知道花钱。
宋知慕有好多次怀疑这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又不敢真去问自家老婆,怕万一真不是,他反倒死得更快。
愁眉苦脸的样子被孙儿宋青梧见了,小家伙亲昵地问他,“爷爷有什么烦心事,青梧可以帮你吗?”
宋知慕看着眼前的小孩儿,想起孙子出生那夜他梦到的那棵巨大的梧桐树,树冠硕大,枝叶繁茂。
他便信心满满起来,这孩子,定能像那银块一样,在叮叮当当的声响里,被他的一双巧手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
从此,青梧便注定要成为一个妙手小银匠。
宋青梧十岁时,爷爷宋知慕和母亲郁氏先后都死了,他爹从此成了个不回家的男人,流连在万花阁、倚红楼、妙仙居里头。
后来,宋家的银子越来越少,家具越来越少,房子也成了别人家的……
有一天,他爹带着他进了一家高门大院,让他冲一个壮硕如黑铁塔般的女人喊娘,他喊不出来,他爹踹了他一脚,那女人甩了他一巴掌。
他半张脸包子一样,肿了一星期。
后来,他才知道,他爹没了钱,幸好那张脸还在,凭着伏低做小和床笫间的本事入赘到了张员外家,给他那三十多了还未嫁人的女儿张如花做了赘婿。
小小的青梧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到这事儿,便忍不住想要吐。
宋云鹤在张如花面前,像小猫儿遇到了真老虎,服服帖帖。
十岁的宋青梧被安排在一个偏僻的小院里,一个人生活。
平日里,没什么人去打扰他,他也乐得自己在屋里倒腾些爷爷留下的东西,练练手艺。
唯一不好的是,每回到饭点,也照旧没人搭理他。
他只能趁其他人吃完,去厨房里随便找点剩饭打发打发肠胃,勉强填个肚子。
宋青梧就这样长到十四岁,比同龄人看着瘦小许多。
镇上的人见了他,都摇摇头叹口气,有的热心点的还会感叹一句:“唉,这样好看的孩子,投生到老宋家,可惜了。”
宋青梧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为了改变现状,他每天都偷偷溜出去道镇上的银铺子去当学徒。
有一回在路上遇到一只猫,一路跟着他,他甩不脱便将它带了回去。
那猫一身白色虎斑纹,虽和他一样瘦弱却长得威风凛凛,好在额头上有一小撮白毛炸着,看着便多了些呆萌气。
想到张家那只母老虎,他给这猫取名叫“兽君”,希望这只假虎的威力能克制另外一只真虎的煞气。
回忆起十岁时挨的那个巴掌,他现在还觉得脸疼得紧。
悄悄做了两年学徒,有一回,他大晚上才打完杂从铺子里回张家,在门口时遇到了张如花身边的大丫头大春。
他赶紧低了头,急急地往小院里溜,却被跟在身后的大春一把拽住后领,将他小鸡仔一样整个儿拎了起来。
大春将他转了个过儿,看到他的脸楞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吞了吞口水,便用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俊脸,狠狠掐了一把,嘴里不干不净道,“小子长得不错嘛,真他娘的嫩。”
说着将他放到了地上俯视着,狞笑一下,手一伸要从脖颈开始,解他的衣领。
青梧气得手脚乱挥一气,感觉皮肤上像是有恶心的癞□□爬过,顿时又有了想吐的感觉。
大春没了耐心,三两下扯开了他的外袍。
青梧浑身寒毛直竖,想尖叫却觉得耻辱,发不出声音,只能从喉间挤出破碎的呜咽声。
就在大春要撕他里衣时,青梧突然看到院中树上一对绿宝石亮晶晶在黑夜里闪着光,是兽君的一双眼睛。
只见它从树上一跃而下,扑在了大春的脸上,两只前爪张扬着,像它往常挠窗户纸一样,刺啦、刺啦,在大春的两边脸上各撕了几道血口子。
似乎还觉得不够,一双含威虎目狠狠地瞪着她,两只爪子高高举起,蓄势待发,直到大春撞了邪一样乖乖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跑去,它才“喵呜”一声,淡定地收了爪子。
青梧躺在地上看着兽君,忍不住嘿嘿傻笑。
第二天,青梧没敢回张家,带着爷爷宋知慕留给他的小箱子,从夹层里取出了宋知慕千叮万嘱“实在活不下去时才能打开看”的东西,哦,是几张银票。
他用那些银票在镇上租了个房子,前屋开了间小店叫“一心银记”,后屋自己居住。
两天后,他想将兽君也从张家接出来,走的时候它在床下给它留好了食物,如今也该吃完了。
一进院门,他便被几个武婢押到了张如花面前。
一顿拳打脚踢,青梧被打成了猪头,“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居然养了个野猫,还敢让这畜生挠大春?”
一根粗壮的手指头挑着他的下巴,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团,张如花啧啧道,“这小脸儿长得比你爹还好,可惜太小了,不然正好接你老子的班。反正他已经不中用了,在床上还没怎么玩就喘上了……”
青梧“呕”一声吐了满地,嘴角还挂着秽物,张如花看他的眼神带上嫌弃,让人把他扔了出去。
大春脸上涂着黑乎乎的伤药,一手拎着他扔出了大门,抓起他一只衣袖粗重地抹掉他嘴角的污物,白皙的脸色带出一片重重的红。
大春色眯眯看着,啧啧两声,“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等着,早晚你都是我的。”
青梧又吐了一回。
正双膝发软喉头翻涌个不停,感觉有毛绒绒的东西在他头顶乱摸,回头见是兽君正看着他,伸出了一只胖爪子在安抚他。
青梧高兴起来,踉跄着带上兽君回了自己的铺子,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以后都清清静静。
一晃两年过去,宋青梧已是个十八岁的英俊少年郎,凭着手艺在木溪镇上颇受欢迎,尤其那些为了看他一眼的女客,更是络绎不绝。
为此,他特意请了一个家里困难的十四岁小男孩,名叫劲草,负责招呼客人和量尺寸之类要近身接触的活儿。
而他呢,除非有人要定制东西,他才出来见人,其余时间都窝在工作间里做活。
同宋知慕一样,他也喜欢看着银块在火焰里一点点变软,再叮叮当当地忙活一番,锤一锤、锉一锉、捏一捏,各种好看的花形就脱颖而出。
这一天,劲草带奶奶去医馆里看病了,青梧坐在柜台前画着新想出来的花簪样子。
“青梧小郎君在吗?”门外有娇娇嗲嗲的声音响起。
宋青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