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间异闻观察使
地府的轮回司里,朱颜又来找泰媪聊天了。
她本是长在幽冥洞旁的一株花,十八年前化了形,自那以后便将地府视作了半个家,时不时去串个门,和轮回司的泰媪更是处成了闺蜜。
两个人嗑着瓜子喝着茶,朱颜忽的站起身转了个圈,问泰媪,“我这身红衣会不会太妖艳了,昨日在转生轮见到有位全身白衣的清纯美人,可真好看,我要不要也那样打扮?”
“噗!”泰媪吐出一口瓜子皮,“你喜欢红衣就穿着呗,干嘛学别人。人家那是死了丈夫才穿一身白!不过你说的也对,听说人间有个说法叫‘要想俏,一身孝’。”
“啊!只有死了丈夫才能穿白衣吗?这我就不懂了。”
“倒也不是,前几天还来了一个青楼从业者,通常咱们见的这类人不都花枝招展吗?那女人反其道而行之,偏偏一身白衣,男人见了一个个反倒更加急切,谁不想看看清纯外表下的另一面。”
“哦,还可以这样,泰媪懂得可真多,我如今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啊。”
朱颜喝一口地府特供的幽冥茶,又随口问了一句,“这样的人,一般会投生个什么境遇?”
“那要看是否作恶,那女子一生倒是做了不少好事,我便顺了她的心愿,帮她投生了个好处境。”
“她有什么心愿呀?”
“你想想,她被迫做了那个行当,千人骑万人枕的,她跟我说下辈子再不想被男人围着了,我就将她投生到了一个偷情怀孕的尼姑肚里,以后在尼庵里长大,也做个尼姑,清清静静。”
朱颜发了一会儿傻,植物的直觉告诉她,哪里有些不对劲?
正要跟泰媪再分辩两句,便听到隔壁判官司里有人杀猪般嚎叫。
“这是又来了个下油锅的?”朱颜一听叫声便知正在进行的是哪个流程。
“对,中午刚来的,是个欺君误国、害人无数的大奸臣,这可是大罪,等会儿还要上刀山。”
“这得投生到哪儿去呀?畜生道吧?”
“你这可就又见识短浅了。畜生道算什么?人要命运凄惨起来,比畜生可差远了,我自然要给他精心挑选一个好剧本,让他‘好好’地再做回人。”
“哦……”朱颜若有所悟。
离了地府,朱颜懒得找食物,便化出原形用了点露水才又换回人形,嘴里叼朵小花儿躺在草地上,用她的人脑思考问题。
今日,她原本是要跟泰媪坦白一桩事,结果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压着她,让她没好意思开口。
唉,她如今这副人身用了十八年,已经有了人的情绪了,竟然还知道不好意思,这也算是个收获吧,她想。
数日前,她夜里睡不着,总觉得心里有股无名火往出蹿,便在月色下走啊走,走啊走,想借着运动来纾解,溜达到梧山山根下时,她觉得自己似乎平静了一点。
平静下来的朱颜,低头看自己纤腰楚楚,衣袂飘飘,很是满意,自我欣赏了片刻,便迈着妖娆的步伐走到了湖边。
边走边想,这大概就是书里说的“飘若惊鸿,矫若游龙”了吧,若是此时来个俊俏郎君,还不得被她迷死。
对着湖面自照,越发满意起来,她看到一个身穿妖艳红衣的娇美丽人,袅袅婷婷地立在那里,眼眸闪烁间顾盼生姿,举手投足时风流旖旎。
而且,她因走了一段路,如今身上正氤氲着朱颜花摄人心魄的清雅芳香。
朱颜还在顾影自照,自我陶醉着,听到背后环佩叮咚,她心里好奇却并未回头,转眼间便见水面上映出一个风姿卓绝、神清骨秀的白衣郎君。
他的衣摆覆在她的裙边上,交叠着,亲密无间,好似贴近了她当时正如柔波般悠悠荡漾着的心。
她缓缓转身,良久地注视着他,那人灼热的目光像流波奔涌,将她整个淹没。
她毕竟也做了十八年的人,此时很自然地便顺从了人的本能,将手交给他,裙纱飘动,轻盈绰约地走去了一株大树下,天为被地为席,华美的衣裳散丨落在萋萋蔓草之上……
云散丨雨收后,他将她揽入怀中,唇齿贴在她耳边吟唱着什么,“日日相对,夜夜同丨眠”……
她困得睁不开眼,只听到他低低的笑声,隐约好像又听到一句,“睡吧,待你醒了,我有话对你说。”
她枕在她臂膀上,头埋在他肩窝安心睡着,深夜,她被一株在她身下乱动的小草惊醒,没了睡意。
看着眼前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回想方才的一切,忽的想到泰媪的告诫,挪开他胳膊,拎着衣裙匆匆溜走,再也未出现过。
那时,她化了人形才十五六年,有一日见到转生轮前竟有女子哀哀哭泣,求告泰媪,“我和相公约好了,要和他生生不离,世世相守,我不要去做富家小姐,求您让我和他一起,在他身边做个和他一起讨饭的乞儿。”
泰媪气得肺都要炸了,“怎么又是个偷偷逃掉孟婆汤的?”
伸手在那女子身上摸来摸去,果然袖口的衣服湿了一片,想来是偷偷吐进袖中了。
朱颜好奇道,“你为何非要自找苦吃呢?”
泰媪余怒未消,让鬼差再去端碗孟婆汤来,气得大骂那女子,“你个不知好歹的小蹄子,要不是因为你上辈子心善,经常布施寺庙、接济穷人,又不知道你相公那些坑人的勾当,老娘才不会给你安排那样好的去处?”
“再说说你那相公,他有什么好?一个金铺老板,经常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坑害买他东西的人,虽说没有造成人命,可也是财源不正,这辈子罚做乞丐便是他的命数。
你同他并没有什么夙世因缘,趁早给老娘死了心,赶紧上转生轮滚去投胎。”
女子被鬼差捏着下巴重新灌了一碗孟婆汤,又被押着直接上了转生轮,她口中还在不住咒骂,“你们这些臭鬼怪,哪里懂得人的爱情?”
朱颜眨巴着眼睛问泰媪,“她说的爱情是什么呀?”
坐在对面抚着胸口顺气的泰媪被她问得一愣,竟然奇迹般平复下来,闭上了眼睛。
朱颜见她脸上浮起神秘莫测的微笑,看着渗人得很,便轻轻咳了几声,叫她,“泰媪?泰媪?”
“呜……爱情呀,你说爱情!”
泰媪坐正了身体,“你可听好了,我只说一次!爱情就是一见钟情一夕之欢,露水般清晨即散。
千万不要信那些说要与你日日相守的男人,他们呀,不过是想借爱的名义和你做长久夫妻,让你替他生崽管家,把你从貌美如花熬到鸡皮鹤发……
那是人间顶顶丑恶的一桩勾当!你啊,可不要上当。”
朱颜心里似懂非懂,见泰媪刚刚一副心驰神往、入了幻境的迷醉样子,想必是在回味她的一夕之欢吧!
这么看来,这爱情确是个好东西了。
朱颜敲敲自己的人脑袋,也咂摸不出更多的意思来,便不再多想,只将这话牢牢记在心里。
那日和那郎君春宵一度后,泰媪的话突然从心底浮了上来,她想到他唱的什么“日日相对,夜夜同眠”,心里立刻觉得不妙了,她怕是遇到泰媪说的那种骗子了。
哼,想骗她去做个黄脸婆,怎么可能?
只是,不知怎么回事。
自她失约后,夜间便常常难以入眠,想到他那夜的温柔和凶狠,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酸酸涩涩的感觉,难受得紧。
她便想将事情告诉泰媪,问问她,“这又酸又涩可也是爱情的滋味?”最后却没能开得了口,如今仍然一个人纠结着。
好在,她这纠结并未能持续太久。
这日,朱颜正坐在轮回司的躺椅上昏昏欲睡,忽然有鬼差慌慌张张来报告泰媪,“不好了,苍梧山君打进来了!”
朱颜猛地惊醒,问泰媪,“苍梧山君是谁?”
泰媪撇撇嘴,满脸不屑,吩咐鬼差,“让他自己滚进来。”
没一会儿,进来一个长得五大三粗、满脸凶相的大汉,瞪着朱颜吼了一句,“就是你,就是你害得我儿堕入情殇,一梦不起!”
转脸又冲泰媪喊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景从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在这痴缠捣乱,有意思吗?让这丫头害了我儿,你真是好狠的心。”
泰媪听了这话,面上竟一闪而过痛苦神色,朱颜只觉得,那表情好像在刀山上受刑的人,被利刃刺中心脏时的样子。
朱颜还没细想,便见泰媪冲上去要拼命,她赶紧拦腰抱住了她,又对苍梧山君喊话,“这位山君,有话好好说嘛!我们到现在光看你发脾气了,还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事呢。”
一番安抚,两个人都平静了些,泰媪让人给苍梧山君上了茶,这才说起原委来。
原来,这苍梧山君的儿子青梧少君就是那夜和朱颜春风一度的人,朱颜的失约害得他相思成疾,堕入情殇,一梦不起。
老山君知道后,便发动了满山的大小精怪,可算在地府里找到了朱颜,并且明确地提出了要求:“你,要和我儿一起,十入轮回道,每次都要让他爱上你,还要主动和他求亲,在他答应后才能再入轮回。如此,十次之后方得圆满,才能化解他的情殇。”
朱颜听明白了,看到泰媪探究的眼神,惭愧地低下了头。
再看看苍梧山君目眦欲裂的模样,有点走神地想,父子俩怎么这么不像呢,想必那位少君是长得像娘了。
直到苍梧山君鼻子里发出了个重重的音,“哼!”
她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恐怕别无选择,当下越发垂着头答应了,“好的,好的,就按您说的办。”
反正她们朱颜花最擅长在暴风雨来的时候,垂下花茎收拢花瓣了,低个头而已,算什么?
既已答应,朱颜便想着怎么快点完成这任务,想着想着忽然问泰媪,“我……轮回,那我还有记忆吗?没记忆的话,我怎么记得我的任务?”
泰媪想了想,灵机一动,“那便聘你做个兼差,外调你去人间公干,就封个‘人间异闻观察使’吧。
每次他一转生,我便将你送到他身边,你安心完成你的任务,顺便帮我观察观察人间那些奇闻异事,回来以后讲给我听,我也好丰富丰富我这转生剧本。”
朱颜喜笑颜开,“这个好,这个好!”
“随便你们怎么搞,反正我要我儿化解情殇。”苍梧山君仍是一脸不高兴。
泰媪眼睛咕噜噜转,满口答应,“自然,自然,我们犯的错误,我肯定会好好弥补的,山君放心吧。我就不留你吃晚饭了,你快去把青梧小儿接来,我这就送他入轮回。”
苍梧山君虽觉泰媪态度变得有些剧烈,也未多想就气势汹汹出了门。
泰媪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呵欠,脑子里搜罗着凄凄惨惨的剧本:哼!苍梧老匹夫,化解情殇可以,可也得让你那孩儿好好吃点苦头,报你对我出言不逊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