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锋芒
“巧儿递来的单子,姑娘看看还需添些什么…”冬日里蔬菜渐少,各家都会赶在冬至前,购得大量食材,储藏在冰窖中。刘妈妈担心姑娘孕中挑嘴贪鲜,特意吩咐多备了些。
采买单上详细记录着,各类食材的名目及数量,如螃蟹蛤蜊姜豉,也有鹅梨等水果,及多种时蔬…洋洋洒洒列了满满一张。
如今院里最忙的当属巧儿,荆嗣一出征,姑娘便没了顾忌,吃的愈加稀奇古怪,起初只是口味刁钻些,巧儿也是千方百计的满足。直至昨日,姑娘竟点名想饮“雪泡梅花酒”,此言一出,顿时惊了满屋众人,梅花酒已是敢想,还雪泡…
巧儿瞪圆了大眼睛,满目惊恐之色,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嘴里不住的念叨“奴婢无能,奴婢做不到,姑爷知道会打死奴婢的…”想是越说越委屈,还渐渐红了眼眶,就差哭着让姑娘别作妖了。
后来刘妈妈知道此事,许是忍无可忍,直言若是姑娘再如此,便去请了宁氏来,姑娘这才收敛。想起刘妈妈冷着脸,却藏不住眼中的无可奈何,还有巧儿那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翠青抑制不住的乐出了声…
傅菀提笔的手顿住,面无表情的扫向桌边的翠青,一时不知该羞恼还是感叹。巧儿是何样性子,小帕掩面酝酿许久,却无半滴眼泪,也就这傻丫头,回回都能信了去。
“…桑姨娘叮嘱姑娘好好安胎”瞧着姑娘盯着单子,好似无处下笔的模样,桔红忍下笑意轻咳一声,连忙开口解围,将傅家带回的物件,放在傅菀手边。
秦姨娘过世后,宁氏便免了请安伺候,桑姨娘如今茹素礼佛,连院门都不怎么出了,闲暇时就制些小衣小被,托桔红带回,前前后后已攒了许多。用料皆属上等,又做得如此精细,绝非一日之功。
宁氏也曾交代,如无必要少走动,万事以己为先。想来是听了那些流言蜚语,自己又久未归家,这才惹得她们担心记挂。
“姑娘…先前木犀花开得不错,奴婢留了不少,制了好些头油,还特加了何首乌…姑娘闻闻…”翠青小意的凑上前,满脸讨好之意。
“…给太太和荆雨拿些去吧”仅掀开了盖子一角,木犀的清香便四溢飘荡,好似驱散了初冬干燥之意,也缓解了心口点点烦闷,傅菀惬意的微眯着眼,觉得舒畅许多。
“李府递来请贴,邀二姑娘明日赴宴,太太也会去相国寺祈福,奴婢会让武管事安排人跟着…”那日对他言语冒犯,属无心之失,来不及道歉,他便已转身离开。桔红心想,武管事这性子,端方严肃让人望而生畏,倒比姑爷还冷些。
允菱相邀荆雨自会前往,说起来近日荆雨倒是时常出门,不是买布料就是会小姐妹,之后便是去到聚贤楼里听书,自己也就扮作不知罢了。聚贤楼乃他的私业,又有护卫随行,想来应是无碍,只是不知他这般叮嘱,是在防备何人。冬日将至,夜里还是太冷了些。
此刻千里之外的雄州城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由高处望去漆黑且诡异,忽然一簇簇火把连成片,如刀斧划破寂静黑夜,顿时将城池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屋内有天真孩童竖耳细听,好似有阵阵击鼓之声,自远处的城墙方向传来。刚想抬头询问,却察觉母亲拥着他的手,不自觉的渐渐收紧,耳边是她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孩童望着窗纸上点点欢舞的火光,满目迷茫。
雄州乃边关要塞之地,时常受契丹滋扰,战鼓鸣冲锋起,百姓虽习以为常,紧张的气氛依旧笼罩着整座城池。此番契丹大军围攻数日,城下早已尸横遍野,河道内浮尸飘零…
耶律休哥立于易水河畔,望着城墙下奋勇登梯的士兵,心中难免有些焦急。此时城内守军不过两万人,实力如此悬殊,却是迟迟攻不下来,若宋军援兵一到…忽闻后方传来阵阵惊呼,耶律休哥转头望去,心道不好。
荆嗣率部突袭契丹后方,韩钦则趁乱潜进粮草营地,火焰在他眼中欢欣跳跃,竟印出一丝邪气,韩钦谨记荆嗣命令,得手后不作逗留,快速抽身退走。
等耶律休哥匆匆赶到时,营地已是一片狼藉,粮军正奋力救着火,奈何于事无补,竟是越烧越旺。耶律休哥闻着空气中残留的火油味,知晓火势难控,气急败坏朝着林中追去。
远处宋军被逼至树林深处,已是进退维谷。人群中那一身黑衣软甲,赫然而立的正是荆嗣。虽是满脸血污,耶律休哥依旧认出了他,因为那双眼,让人实难忘怀…
带着区区千余人,便敢突袭我军腹地,还烧毁了部分粮草,今日定让他们有来无回。耶律休哥大喝一声,瞬间冲进了战局,剑锋凌厉横扫,荆嗣屈身躲过,剑身翻转自下而上,挑剑直取咽喉,耶律休哥收势急退,稳住身又立马迎上…顷刻间,两人便已交战了数个回合。
荆嗣且战且退,一边找寻机会往南突破,到底寡不敌众,还没撤出树林,便又被契丹军缠上,就在荆嗣苦苦支撑,即将覆灭之际。袁继忠率领大批援军,自北面奔袭赶来,耶律休哥恨得咬牙切齿,又不得不放弃追击,转身迎上了袁继忠。
而另一边的城墙上,雄州守将亦瞧见了那冲天火光,便知援军已得手,心中大喜过望,随即领军冲出城门,一时间两军交战,空气中血腥味蔓延,喊杀声震天…
“大人,该歇下了…”柴禹用过晚膳就进了书房,若不是夜已深,本不该打扰。离得近了才惊觉凉意袭来,也不知他在窗边站了多久,陈氏赶忙提起外衣,披在他身上,若是受寒可怎么好。
“…近日有宴请,便找个由头推了”拉过她的手握进掌中,感受着丝丝暖意,倒冻得陈氏一缩,柴禹笑着松了松。陈氏的手并不娇嫩纤细,指腹处还有几分薄茧。如今再不为银钱温饱忧心,也有奴仆伺候,她仍事事亲为,照料着自己的衣食住行,一如往昔。
“官人放心,我晓得的…”自己既无家世,也无长袖善舞的本事,于他仕途没有半分帮衬,唯有尽心侍奉公婆照顾孩儿,料理好内宅,绝不会给他徒添烦扰。
陈氏称不上聪明,胜在乖巧听话,柴禹尚算放心。只是前方战事失利,外患未清内忧已起,可陛下心意已定,选此时动手,只怕是操之过急,易生变故…
“…齐王闲云野鹤淡泊名利,行事的确无可指摘…”前线焦灼,陛下决定亲自督战,临行前曾夜招赵太傅进宫密谈,各方皆在四处打探所为何事。梁募抬眼望去,关彻听了此等消息,落笔依旧遒劲有力,好似并不意外。
“呵…若是不难办,又何需劳动赵辅…”先帝在世时,赵辅便是权倾朝野的人物,陛下即位后,他自请出京,陛下多番挽留,赵辅便顺势留京养老。世人皆叹君臣和睦,却不知陛下还是晋王时,赵辅就曾因用人一事得罪陛下,俩人不过面和心不和罢了。
如今赵辅虽无实权,门生故旧众多,其中不乏位高之人。即使与陛下旧怨难解,在朝中依然举足轻重。赵榕与柴禹根基尚浅,能悄无声息解决赵德芳,却未必能撼动齐王,赵辅却不同。刀是好刀,却只怕未必好用。
“难道不担心群臣议论…”这几番动作,大有以雷霆之势,赶尽杀绝之意。
“成王败寇,自古如是…”陛下登基后,许先帝之子仍称皇子,却未曾给自己的儿子封王,杀心始于何时,早已不言而喻。眼下皇子们虽未成年,心性已初显,只等那边落幕这边登场,京中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纸上寥寥几字,观之棱角分明,仍是太过锐利。关彻轻叹一声,便将其扔至一旁,此时的锋芒终究不合时宜。
阎夏近日倒是常来,瞧着她一日大过一日的肚子,感慨着时间过得真快,又说自己女工不好,也就不给婴孩做衣衫了。傅菀听了深觉有理,忙点头答应,结果阎夏倒恼了,扬言要送更好的…
“姑娘…赵大人不会是肺痨吧”阎姑娘今日前来,除了说起前线消息,还特意提起此事。咳疾反复本是常事,得太医悉心照顾,仍是长久未愈,实在惹人猜忌。
“…那你可听说,有何人染上”陛下刚离京,赵德芳便一病不起,宫外只传他感染风寒。天助或人为,得益者分明,赵德昭未必是因,却注定是果,或迟或早,皆在上位者一念之间罢了。
“那是…”转念便收了声,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内宅左不过宠爱得失,宫廷之争却是性命之虞。桔红刚缓过神来,便瞧见姑娘盯着窗外的石榴树,又好似望向远方。桔红试探着问道“姑娘…可是在担心姑爷”
“…交代你的事,查的如何了?”满城之战契丹大败而逃,此次契丹皇帝亲征,必是有备而来。雄州之危尚未解除,敌军南侵已兵至莫州…突然腹中传来抽动之感,傅菀只得皱着眉轻摸安抚,这小家伙日渐活跃,已扰得自己寝食难安。
“武管事说,前院护卫大多,是随姑爷常年征战之人…”有的是厌倦战场,有的伤残退伍,朝廷虽有优抚补贴,也是杯水车薪。姑爷却无需他们卖身为奴,亦可保其衣食无忧。
傅菀翻看过前院账册,发现护卫人数与月银有异,年初以来一直如此,想来荆嗣亦心中有数。不过让桔红打听一二,武安便有所察觉,如此开门见山,所言无论真假,都不必再查了。只是武安此人,心思与外貌倒是相差甚远。
傅菀低头看向书案,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此书,山川河流见所未见,珍奇异兽亦是闻所未闻。倒让人,生出一丝憧憬向往…若有一日,荆嗣离京外放,自己定觅得一处没有战乱的地方,那里有无边无际的星辰与大海,没有皑皑白雪,唯有四季如春,院中再种一颗木犀,冬日里也开得金灿灿的…
傅菀慢慢隐去笑意,也收起了逸想妄念。李继隆身侧危机四伏,难保阎夏万全,傅程十余年未见,心性如何尚未可知,还有荆嗣…若他所求高官厚禄,又如何两全。心中有牵挂,终究走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