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错认
林间是无尽的黑暗,夜空蓦地划过一阵惊雷,一望无际的夜被劈开一道裂缝,乌云滚滚,雷声络续不绝,响破天际。
不过须臾间,铺天盖地的暴雨从空中倾泻而出。
恒姝漫无目的地在黑暗中游荡,凉风暴雨尽数打在她身上,浑身湿了个彻底。
心已僵硬,身子竟也不觉得冷。
仔细想想,在凡界,除去枫棠的杜梨院,恒姝不知自己该去哪儿,亦不知自己能去哪儿。
回到杜梨院,恒姝破天荒头一次将门窗全部关上,狂风暴雨被隔绝在外,屋内只她一人。
封闭的空间,冷气进不来,幽香散不尽,龙涎香最能抚平人心。
恒姝不燃烛火,用仙术将衣物烘干,静坐在榻上思索。
独影镜可以测出所有人的前世今生,无一例外。
为何,测不出枫棠……
满心疑虑无人解答,恒姝闷闷不乐地半躺在榻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头顶的帷幔。
她忽然想起龙族那位活了上千年的山神,或许他能知晓这上古流传下来的神器是否有何缺陷。
她浑身一激灵,急促地跑到窗前,用岚拾赠予她的寒蝉将他唤来。
恒姝念咒施法后,那寒蝉飘到半空,周身萦绕着淡光,开始发出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音响亮。
等了不到片刻,那道玄衣身影便出现在屋中,面上带着迫切与担忧,是岚拾。
岚拾以为恒姝唤自己是陷入什么无法抽身的险境,结果刚赶过来,便看见她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站在窗边。
知晓她没受伤,岚拾暗地松了口气,但他也没降低戒备心,时刻注意着周遭的环境。
他目光转到恒姝满面愁容的脸上。
短短几日不见,恒姝像是被夺取心爱玩具的孩童一般,不像先前那般轻松畅意。
此刻的她面上不带一丝笑容,浑身散发着寒气,一副将人拒之门外的模样,又有些他看不懂的丧气。
“恒姝,你是有什么心事?”他问。
恒姝一想,心事,枫棠的身世现如今确实算是她最大的心事。
“山神大人,您可知晓……独影镜?”她朝岚拾靠近了几步,缓缓问出口。
闻言,岚拾面上一愣,追问一句:“独影镜?”
名字有些熟悉,他回想了下,确实有这么个宝物,貌似是什么织梦仙的法器。
他想起来了,顿悟道:“是那个可以看到人前世今生的宝物?”
恒姝轻闭上眼,无声点了点头。
见岚拾知晓此物,她也不卖关子,又问:“什么情况下,独影镜会看不到人前世今生?”
恒姝在天界为众人织梦许多年,她从来不知道独影镜有一天会看不到人的前世今生。
她听到岚拾问:“是看不到?还是根本没有?”
枫棠的血沾染到镜面时,起初闪过一道白光,后来便直接是什么都没有。
恒姝道:“测不出来。”
岚拾微微皱了下眉头,想起一件旧事。
五百年前他曾与龙神上天界参加过现任神君的诞生之礼,那时的织梦仙为神君测命簿时,就出现过测不出来的异象。
他才知晓,独影镜那样神机妙算,看似掌管了所有人命运的宝物,居然也有马失前蹄的那一天。
后来不知是谁传出的小道消息,魔神也没有前世今生。
想到这儿,岚拾压低声音解释道:“测不出来的可能性只有两个。”
“魔神或至神。”灵曜神君天生仙胎,可不就是现任至神么?
“你为何会问它?”岚拾忽然意识到什么,惊呼道:“莫非?你是现任织梦仙?!”
恒姝点头承认了。既然她都已经决定与山神坦白,便也不怕自己的身份暴露。
岚拾没接话,反而站在原地思索,能让恒姝如此失落,她定是用它测了谁,而且测不出。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秘境中见过的那个处变不惊的男人,他故意试探道:“见你如此忧愁,是用它测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岚拾统共也就见过自己身边的那唯一一个枫棠,恒姝自然知晓他说的是谁。
她不否认,“被你猜到了。”
“我在秘境便看出你们二人关系匪浅,看样子是已经表明心意了?”
若只是个普通朋友,恒姝也无需这样焦虑。
岚拾坐在她对面,静静看着她,半晌,他意味深长地开口:“只是一个镜子而已,莫要让它成为你二人之间的绊脚石。”
独影镜纵然再厉害,不也就是一块破镜子么?
用它时它可以是宝物,若不用,它就只是块破铜烂铁,拿出去卖都不知道它能值几个钱。
岚拾语气略带欢愉,看着恒姝轻声安慰:“测不出也没什么,万一那小子是仙神转世,你不就赚了么?”
他压根儿就没把枫棠往魔神那处想。
“可是……”恒姝还想说什么,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盯着岚拾正色问道:“那你可有查到魔神的线索?”
岚拾摇了摇头,面色冷了下来,长叹一息道:“只凭你与玄度长老寥寥几句话,根本无从下手。”
况且,他们说的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魔神现如今不漏出一点马脚,他根本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查。
“山神大人,我想知道,父亲当年抓住魔神后,是如何对付他的?”
恒姝在想,万一自己抓住魔神,要如何做才能防止他再次逃窜?
自己仙力不足与他对抗,但上古龙族应该是有什么法子能将他擒拿,不然先神尊也不会将她父亲封为龙神至尊。
听见恒姝问这个,岚拾怔了一瞬,才道:“龙族秘术——龙隐阵。”
好奇心将他驱使,他语气有些着急:“你问这个,可是有魔神的消息了?”
岚拾眼中充盈着满满的期待,恒姝道:“近日山下的良旋城与凌曜山庄都有人被残害了,我怀疑就是魔神动手。”
“那他可有留下什么线索?”
除了那些被害的奄奄一息的人在世上苟延残喘,并没有其他线索。
思及此,恒姝又失落地摇头,“暂时没有。”
“那这几日我先不回秘境了,与你一起寻他。”岚拾道。
魔神一现世便掀起这些腥风血雨,岚拾害怕魔神会再次伤害恒姝,好不容易寻到的人,可不能再让她处于危险境地。
恒姝没拒绝。
眼下正是抓住魔神的大好时机,多一人便多一分力量。
岚拾算是她的长辈,留在此处也好,若真出了何事,他也是她能够依靠的后盾。
……
自恒姝走后,空中忽然飘起了暴雨,持续一整夜,枫棠也不避雨,始终维持着那呆滞的模样,双目注视着恒姝离开的方向,一直伫立在树旁。
他从头到脚都被淋湿,长衫粘在皮肤上,乌发紧贴在面颊,如落汤鸡一样。
冷风一吹,他终于感觉到一丝凉意,艰难地动了动身子。
地上留下的斑斑血迹已被雨水冲刷干净,湿漉漉一片,除了潮湿泥土与碎石,唯余几片被雨打落的绿叶。
直到一抹朝阳从天际中显现,他才回过神似得,眸光转向旁边被暴雨洗礼过的树。
郁郁葱葱,翠绿更甚。
琅树是神树,枫棠初次发现这颗树时,上面寄着一个三头人,亦是他告诉自己,可以用骨血浇溉出最澄澈的养魂玉。
那三头人是个树灵,但浑身冒着黑气,像是被魔气侵入一般,令人望而生怖。
自他决定来此浇灌养魂玉后,那三头人便不知所踪。
冷静了一夜,枫棠还是没有想明白,为何恒姝撇下他自己走了。
明明昨日她还依偎在自己怀中,羞涩地与他说“想你了”,为何突然变成那样?
枫棠看着手上的伤口,被雨浸透,已经有快溃烂的趋势。他狠狠皱起眉头,脑海中浮现恒姝离他而去的面孔。
他不明白。
他一定要找她问个清楚。
枫棠马不停蹄地赶回自己的院子,便直接朝恒姝的屋子奔去。他在屋外敲了几下门,无人回应。
他有些害怕,怕他再也见不到恒姝,怕自己还没解释就被定了罪。
思及此,他猛地推开木门,朝屋内望去。
空荡荡,一片冷清,不见恒姝的踪影,所有的东西都在原位摆放,像无人回来过一样。
枫棠心头猛地一跳,一股恐惧从心底油然而生,鼻尖嗅到几缕没散干净的幽香。
他朝着桌案小跑了过去,不顾香炉的温度会烫伤他的手,便直接徒手将香炉的炉顶掀开,里面是未燃尽的龙涎香,还有些余火。
见状,枫棠眉眼闪烁了几分,布满忧愁的脸上闪过一丝愉悦。
她回来过!
还好,还好,她回来过便好。
念及此,枫棠不再一脸愁容,喜极而泣般笑出了声。
枫棠打算坐在屋中等恒姝回来,便开始思考自己要如何跟她解释,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不曾想,寂静的氛围忽然被一阵惊叫声打破:“妖怪!”
那声音愈来愈近,“救命啊!妖怪!”
枫棠朝门外奔去,只见远除跑来一新入门的弟子,身后像有豺狼虎豹追着一般,跑得极快,嘴中大声喊道:“救命啊,别杀我!”
“大师兄!”
他看到远处站着的枫棠,如见到救世主一般,急急地往枫棠身边跑,谁知脚下被一块碎石绊住,摔了一跤,然后直接扑倒在地,晕了过去。
只见弟子身后跟着一团黑黑的妖物。
枫棠细看了眼,发现那妖怪竟是琅树上那个三头人,此刻浑身泛着可怖的黑气,朝着弟子飘去,准备对他动手。
“狭云!”枫棠轻唤一声。
身侧的佩剑应声而出,银白色剑体冲破长空,直唰唰地冲着三头人而去。
那妖物丝毫不躲闪,硬生生地捱下那一剑,紧接着他周身黑气被打散,化作缕缕薄烟,散在各处。
就在枫棠以为妖物已经被灭之时,下一秒,四处散落的黑气又飘到半空,重新聚拢到一处,他竟是又恢复了三头人的原貌!
方才那一剑对他来说,比挠痒痒还轻。
凡人的剑居然杀不了他!
枫棠意识到这个已经晚了,只见三头人刚聚拢,便一刻不停歇地朝他袭来,疾如雷电,枫棠来不及躲闪,便直接接下那道黑雾的猛烈攻势。
三头人被打退了几步,又急冲冲地朝枫棠而去。
枫棠刚做好准备与之一战,便见三头人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而后从他头顶冒出了一些残魂,缓缓飘于高空。
原来,三头人的目的不是杀了枫棠,而是要抢占他的身体!
枫棠不知晓那缕残魂是何用,便站在原地没做反应。
手上的伤口经方才一战,已经被拉扯撕裂,又冒出了不少鲜血。
残魂脱离三头人,一闻到血的腥味,急切地想从那道伤口钻进去。
谁知枫棠死死抵着伤口,低声念了咒,趁残魂不注意,便将他打到远处。
残魂带着一股不达到目的便不放弃的念头,又朝着枫棠飞去。
毫无意外,他又一次被打退到原地。
残魂一连二三地受挫,发出了异常难听的嘶吼声。只觉得此事有异,明明他体内已经被种上万魔之气了,自己却还是不能寄居。
在残魂快要消散之初,他又重新钻进三头人的体内。
听见远处传来几声脚步,三头人知道他不是众人的对手,便不继续在此地浪费时间。
他嗖的一下溜到枫棠身后,朝他手中伤口处摄入一滴黑血。
心道,既然现在不能寄居,那便再养几天。
他本是魔神身上的一缕魂魄,奈何十八年前魔神逃下凡界之时,被一女子打伤,他从魔神体中飞出,便被遗留在百兽台。
整日寄居在一个树灵上不是什么好过的日子,前段时间见到枫棠这人,他便起了杀心,决定枫棠培养成寄身供自己使用。
所以他才会骗枫棠,以血养玉便可成为养魂玉。
实际上,是让枫棠以血养他。
谁知这么多天,他还是没成为一个合适的寄身。
看着枫棠的背影,残魂恶狠狠地吐了一口气,随即逃之夭夭。
恒姝与岚拾二人本来正在山庄后院观察那些被害的人,想寻些蛛丝马迹,忽然听到一阵呼救声。
他们顺着声源找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旭日东升,霞光漫布,万道金光打在枫棠身上,他站在远处,身上的鸾姿凤态,与缥缈着的那股黑气相比,是那么格格不入。
方才呼救的弟子躺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唯有一息尚存。
魇灵被这刺鼻的气味熏到,而后立刻从恒姝袖中窜出,神情激动道:“仙子,我嗅到了万魔之气。”
魇灵抬头看向远处站着的枫棠,面色一惊,虽然已经猜到是他,但枫棠正式暴露在眼前时,魇灵还是被吓了一跳。
惊道:“真的是他!”
自恒姝出现,枫棠的眼中除了恒姝便再容不下其他,他隐约听见魇灵说,是他,他是什么?
一夜不眠,又淋了雨,他面上多了几分憔悴,身上还穿着昨日未换的衣物,他知道自己此时的狼狈样子有些难看。
但是他有些累,一见到恒姝便更觉得累,觉得难受,他想抱抱她。
“恒姝!”
枫棠嗓间轻唤了一声,声音颤抖,而后迈开步子朝恒姝那边奔去。
恒姝看着他身上的魔气,眸中满满的不可置信,眼看着枫棠就要走到她身边,她急促地向后退了几步,拉开他与她的距离。
枫棠不解地看着她后退的动作,心中顿时忐忑不安。
他抱着试探的心思,又向前挪了一步,想离她近些。
下一秒,便听到恒姝高声制止道:“你别过来。”
枫棠顿在了原地。
他抬眸看着远处的恒姝,见她摇了摇头,眼眶微红,失声道:“你不是枫棠。”
枫棠不可能会有万魔之气,枫棠只是个凡人。
所以,你不是枫棠。
闻言,枫棠反驳道:“我是。”
“那你身上为何会有万魔之气?”恒姝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万魔之气,那是什么?”枫棠不明白,他手足无措地像个孩子,怔怔地摇头,“我不知道。”
她认真盯着枫棠身上那股黑气,眼中对他的轮廓愈发清晰。
不过须臾,眼中蒙上一层水汽,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再也看不清眼前的男人。
恒姝安静了许久,喃喃自语般:“你真的是魔神寄身?”
枫棠否认道:“我不是。”
随即三两步移到恒姝身前,将她紧紧扣入怀中不肯撒手,他面色惨白,惶恐不安地解释:“恒姝,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为何会有万魔之气,他只是为了救一个弟子与那怪物过了几招而已。
他松开恒姝,对上她满含泪水的眼眸,心狠狠地被揪了一下。
冰凉的手抚上恒姝的脸颊,为她拭去了那几滴滚烫的泪。
而后他拉着恒姝的手腕,将她拽近了些。
枫棠有些急,脸憋得通红,双眉紧皱,隐隐有些害怕,追问道:“你会相信我的,对么?”
他又轻唤了她一声:“恒姝。”
恒姝用力挣脱开他的禁锢,后退一步,双目无神地看着他,一副丢了魂的样子,“真相已经摆在眼前,我信与不信,重要么?”
“重要!”
“你相信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是魔神寄身,我方才听到那个弟子呼救,出来便见到那怪物在追杀他。”
“我只是与他对打了几招,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有万魔之气。”
枫棠语速极快,一句接着一句,生怕晚说一步就挽回不了恒姝的信任。
恒姝听到这些话,面上有了一丝动容,她相信他不会残害山庄弟子。
但他身上的万魔之气又该如何解释?
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
他不是凡人么?
怎么会有万魔之气?
枫棠余光瞥到恒姝手腕上被他抓出来的红痕,也不敢再动她。
他只站在远处静静注视着她,语气中是他十多年以来不曾有过的恳求:“恒姝,我要怎么做才能证明我不是魔神寄身。”
“你告诉我,我要如何做?”
院子外跑进来许多人,有枫辰掌门与他的夫人棠黎,还有时鸣、时惊、时谭等许许多多弟子。
棠黎一进门便见到枫棠几人这幅模样,她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
她冲到枫棠面前,关心道:“怎么了!”
“枫棠,你们这是怎么了?”
枫棠沉默不言,恒姝亦是沉默不言。
见枫棠不说一句话,掌门看着恒姝追问道:“方才我听到有弟子呼救,你们抓到那魔头了么?”
枫棠这才有了动静。
他走向门口,幽幽道:“爹,娘,时鸣,你们先出去好不好,我晚点再与你们解释,我现在有些重要的事要做。”
“你在说什么胡话?”
“爹,我晚一点再与你们解释,你先带娘亲和弟子们回去。”说罢,他将众人赶出门外,关上了院门。
枫辰沉声喊道:“枫棠!”
“大师兄!”
院内又恢复成他们三人。恒姝撇过头不再看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能让恒姝相信自己不是魔神。
他走到岚拾身侧,求知欲极强,追问道:“山神大人,您告诉我,我要如何证明自己不是魔神寄身?”
岚拾看着眼前憔悴的男人,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他思虑片刻,沉声道:“只有一个法子。”
“你若是,那魔神自会承受不住,脱离你的身体,届时阵法也不会再伤你。”
他话说一半,迟疑了片刻,“但你若不是,你便会死。”
你便会死。
得到想听的答案,枫棠暗淡无神的眼中突然有了光亮。
想到会死,他也无所畏惧,只是轻摇了下头,像与他无关一般,语气轻如烟:“无妨的,只要能向她证明我不是,我死……”
“便死了吧……”语气凉薄得不像话。
听到‘死’这个字,恒姝蓦地转头,看向枫棠。
只见他丝毫不在意地冲她微微一笑,笑靥如花,脸上带着如初见那般如沐春风的柔意。
恒姝被那道笑意刺痛了双眼。
岚拾一个拂袖,几人眨眼便到了龙族秘境。
首阳山上的金子还是如那日见过的那般耀眼,金碧辉煌的殿宇上盘桓着两条金龙,正面直视着他们,让人望而生畏。
岚拾带着他们来到了首阳山禁地,一处极寒山洞,洞口被布了一层薄薄的结界,若不解开,无人能闯。
岚拾上前一步将结界打开,众人跟在他身后。
洞中阴森寒冷,凉风阵阵,恒姝刚踏进一只脚,便感觉浑身被寒气包裹,真冷。
果真是对抗魔神之地,如此萧条的环境,就算不被封为禁地,怕是也不会有人来。
一盏夜明珠放置于深处,将山洞全部照亮。阴风夹杂着寒气逼到众人脸上,顿时感觉一片毛骨悚然。
夜明珠前方便是龙族的龙隐阵,四周布满铁链,如囚牢一般,铁链上淬着一层寒冰,幽幽冒着寒气,洞顶已经结了许多尖锐冰棱。
岚拾站在阵前,看着他二人,神色严肃,正经道:“龙隐阵有三道刑罚,雷刑,火刑,水刑。五百年前,魔神就是在第二道刑罚开始前被逼了出来。”
枫棠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自是没什么表情。
恒姝看着眼前的阵法,眸子幽幽地转向枫棠,心中总有股莫名的悲悯,她不想让枫棠去。
她动了动嘴皮子,刚要说什么,便听到岚拾问枫棠:“你真的要这样做?”
见岚拾将她准备问的话提前说了,她便没再开口。
只听岚拾沉声道:“一旦启动龙隐阵,便不能再停了。”
枫棠怅然若失,面如死灰道:“不能停,便不停吧。”
话毕,枫棠不等众人反应,他一跃而起,直直地飞身到阵法中间。
二人距离甚远,恒姝不想再回避,抬起眸子对上枫棠的眼睛。
男人站在囚牢之中,目光一片澄澈,与他身上那股万魔之气有云泥之别。
他感受到恒姝打量的眼神,突然开口:“恒姝!”
突如其来的呼唤像带着解脱。
恒姝总觉的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他,也是最后一次。
思及此,恒姝连忙将这个荒唐的想法从脑中甩出去。
不会的。
他是魔神寄身,那阵法便会帮他将魔神逼出,他不会有事的。
她的思虑被男人脆弱的嗓音打断:“我只有一个要求,你……”
“能不能答应我?”
他想,经此一测,他必死无疑。
只是临死前,他想将遗言交代清楚,免得自己黄泉路上死不瞑目。
他说:“若我死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
死?她不会让他死的。
恒姝转身没再看他,亦没有回答他的话。
她闭上双眼,一滴泪从眼角划过,悄无声息地滑落于地面。落地无声,又胜有声,那滴泪像是替她回答了枫棠的问题。
岚拾下不去手,只能她来。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好似火烧一样,闷闷的,难以呼吸。
她朝着开关走去,握成拳的手微微用力,尖锐的指甲刺破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滑落,啪嗒啪嗒,在极寒的地面上开出一朵又一朵血莲。
另一只手将按住了那道开关,将阵法启动。
阵法大开,洞中摇晃不止,山崩地裂,阵法周围被一股巨大的金刚罩拢住,无人能进来,他也逃不出。
一阵阵雷鞭不断击打着枫棠的肉身,不到片刻功夫,就将他身上的修为全部抽离。
失去修为后他彻底变成了凡人,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无法支撑他站起身子,他被迫半跪在地,四肢与皮肉皆传来刺骨锥心的疼。
剧烈的疼痛逼得他有些想逃,但阵法禁锢着他,根本动弹不得。
但那些皮肉之疼与他心里的伤痛相比,相差甚远。
他以为他离恒姝够近了,以为他们差距并不大,但是现实好像给了他狠狠一击。
一个是天界仙子,龙族后裔;一个却是普普通通的凡人。
枫棠痴痴地望着那道背影,她始终背着身子,不曾回头看看他。
怎么办,他感觉心好痛,痛到无法呼吸,快窒息一般。
他都快死了,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么?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他。
魔神竟是令她这样痛恨的存在么?
亦或是,他是让她痛恨的存在?
渐渐地,枫棠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喉中涌出一股腥甜,鲜血从嘴角溢出。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在这关头,他竟然宁愿自己就是魔神寄身,总好过让她一阵空欢喜。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般,便好了。
那样,他就可以早一点喜欢她,早一点爱上她,早一点陪伴她。
随着最后一道雷刑的结束,禁锢被解开,枫棠得到了自由,口中吐出一大波鲜血,尽数喷洒在阵中。
胸前的衣襟被染红,他皱了皱眉,艰难地翻了个身,平躺在阵法最中间,身体上的灼烧感一刻不停地刺激着他浑身的神经。
轻闭上眼后,枫棠忽然想起他与恒姝在阁楼上看到的那盏孔明灯。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早知道他也该许这个愿望。
希望自己死之后也能如诗文所言,化为一阵风,不管隔多远,都能吹进恒姝的怀中。
他不想恒姝未来的路,太孤单。
恒姝感觉到心中发闷发酸,眼皮跳个不停。
她意识到什么,着急忙慌地转头,一眼便看到枫棠静静躺在那里,如彻底解脱了般,生无可恋。
魔神为什么还没被逼出来?不是说雷刑过后苍邪就会因为承受不住而逃出寄身么?
为何都轮到火刑,还是不见魔神的踪影?
恒姝心中有一丝不详的预感。只见枫棠奄奄一息地躺在阵法中,生命垂危的模样。
火刑启动,金色的火光朝枫棠的胸间飞去,灼烧着他的身体。
看着阵法中气若游丝的枫棠,浑身没有一丝魔气,恒姝这才大悟。
枫棠不是魔神。
枫棠真的不是魔神。
她后悔了,后悔带他来此地了。
她的心像被什么咬了一口,密密麻麻痛,让人不能呼吸的感觉,她一时间忘了瞬移法术,迈着大步跑到到岚拾身侧,一脸焦急,“还能停下么?”
岚拾看着恒姝愣了下,迟疑道:“晚了。龙隐阵启动,方圆十里,无寸铁可入侵。”
“若侵入会如何?”
岚拾听到此言,一把抓住她,大声斥道:“恒姝,你疯了!”
“你不要命了?”
“你若是真闯进去,不止你的仙灵受损,龙魂亦会被伤!”
“万一以后再也不能修习法术了,你怎么办?”
她可是龙神的后裔,若觉醒,必定是龙族最厉害的神女。
不行,他不能让恒姝为了一个男人自毁前程。思及此,岚拾抓住她的手又紧了紧,让她无法挣脱。
恒姝皱着眉头,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你放开我。”
“不放。”
恒姝双眼微眯,莹白色仙法飘出,她施法将岚拾定在原地,而后焦急地飞到阵法上方。
她低声念了个法诀,周身不断泛起金光,随着她手上不停的结印,仙灵的灵力均被抽出。
岚拾看着她的动作,瞪大了双眼,劝说道:“恒姝!你冷静点,就算你闯进去也无济于事。”
他瞥见阵法中的枫棠,又道:“他已经死了,马上就会魂飞魄散!”
“我不信!”
说着她便将那团灵力尽数打在金刚罩上,罩被震得波动了几下,波动片刻后,又恢复正常。
他大声唤道:“恒姝!”
恒姝不曾理会他的呼喊,法力没了,她便硬闯。
她用蛮力使劲儿闯,一下自撞到结界上后被弹到远处,她浑身被震得酸痛,根本闯不进去。
危急关头,恒姝将龙族那块龙纹玉玦取了出来。
玉玦受到她的指示,颤动的过程不断发光,她将玉中残存的灵力全部吸收,那玉石便碎裂在原地。
恒姝又站起身子奋力一冲,那如钢铁般坚硬的结界,竟真的被她撞破了。
岚拾见此场景,呆在原地,身上的禁制被解开。
下一刻,便见到恒姝如脱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地摔到阵中。
落地后的一瞬间,恒姝口中喷出一大波鲜血,白色仙裙染成鲜红。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竟真如岚拾所言,仙灵受损,浑身的经脉如同断裂了般,疼得她想吐,一刻也不想动弹。
但她没有放弃,托着狼狈不堪地身子,朝着一旁没有任何反应的枫棠而去。
疼,太疼了。
疼得枫棠倒吸了一口凉气。
视线开始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枫棠彻底失去意识前,看到了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远远地朝自己跑来,跌跌撞撞。
是错觉么?
还是梦?
是梦也好。
至少梦中她是相信自己的,即使来得晚了点,也没关系。
思来想去,枫棠唇上淡淡地扬起了一个弧度。他早就说过,他很容易满足的。
阵法被破,刑法结束,男人终究是抗不过去,彻底闭上了双眼。
恒姝连滚带爬才移到男人身边时已经晚了。
她大喊一声:“枫棠!”滚烫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往下掉落。
她将男人的身子抱在臂弯,呆呆地望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摇头,嘴唇颤抖:“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魔神。”
“都是我的错,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她不该怀疑他,他是天下最善良的人,怎么会是魔神呢?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语气哽咽,哭得喘不过气:“以前我做错事……你都是第一时间原谅我的,这次……你也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枫棠,枫棠!”
怀中人没有一丝气息,也不曾回应她。
她抓着枫棠衣袖的手紧了紧,语气冰冷,残忍道:“你若再不睁眼,我会立刻把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