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夫诸(三)
屋内女子低低的抽泣声听起来令人怜悯,窗外站着的二人很有默契地一言不发。静静地看了这样一出爱而不得的戏码,心中各自感慨。
不多时,笺桃停止哭泣振作起来,她察觉到一丝周围环境的异样,一转头,目光朝二人所站之处投来。
恒姝眼皮一跳,被发现了?
只见屋内女子径直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穿透了房屋,站到二人面前。
刚哭过一场,此刻的笺桃眼眶通红,面颊上带着点点泪痕,表情却冷冷清清,仿佛方才陷入悲痛的不是她。
她一脸警惕地盯着枫棠与恒姝,对二人上下打量。男子是翩翩少年郎,剑眉星目眸,浑身侠气。身侧的女子清丽淡雅,装束虽简单,但五官精致得如美玉无瑕。
二人容貌皆是一等一的好,浑身正气,但笺桃还是没有放松警惕,“你们是何人?”
恒姝一点都不想伪装,直接大大方方地表明来意:“来救秦砚的人。”以真情换真心的道理,笺桃会明白。
“救他?”听到这话笺桃愣了一下,面上伪装的表情瞬时崩塌。她失神地垂下头,嘴中低吟道:“他说得对,都是我害了他。”
恒姝平淡开口道:“你可知他现在已经疯疯癫癫,不成人样了?”
闻言,笺桃心底像是扎了一根刺,狠狠地刺着她的心。她捏住衣角的手紧了紧,抬眸对上恒姝的眼睛,“我知道,但我确实没办法帮他。”
笺桃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解释道:“若不是我的树灵吓到他,如今的他也不会见到漂亮女子便说是妖。”
秦砚原先也是仪表堂堂的小公子,如若不是那日被他撞见自己的树灵原形,他亦不会被吓成这样。
“原来如此。”
那恒姝初次见他就被认成妖怪的疑问,便有了答案。
昔日在天界,恒姝看过许多爱情话本,也有如他们二人这般因身份不同,不能相守的情节。
难怪有古人说:“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总被无情伤。”
笺桃用情至深,愿意为了秦砚倾其所有,而秦砚,只是一个妖的身份,就成了阻碍他爱她的理由,有点可笑。
想到这儿,恒姝心中突然间五味杂陈,轻声问道:“你爱他爱得这样深,他却对你不屑一顾,值得吗?”
“我……”笺桃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但心中对他的爱意无法压制,驱使她说出这两个字:“值得。”
至少在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之前,他们曾经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现如今,她根本不去想值不值得,只知道,爱了就一直爱下去。
听到那两个字,恒姝神色微怔,叹了口气,“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愿意遇见他,与他发生这一切吗?”
“纵使知道结局,我也不悔。”笺桃想都没想,直接脱口而出,眼里是满满的坚定。
恒姝替她感到不值,这秦砚是救了她的命么?为何对他这般难舍难分?他都不愿与她在一起,视她如草芥了,她依旧这样爱他。
彼时的恒姝不懂这世间的情情爱爱,也不知道将来有一天,她也会和笺桃一样,为爱奋不顾身,愿意舍弃一切,包括生命。
笺桃突然面色慌张,她心中感到一丝不安,像是料到什么不好的事情,施了法术,一个顿身便赶到府外。
恒姝二人后知后觉追来时,便看到笺桃瘫坐在地,瘦弱的身影环抱着秦砚比她大出很多的身子。
怀里的秦砚昏迷不醒,面色惨白,不出意外的话,现世的他应该也受到了影响。
梦境外的时鸣时谭二人,一直关注着秦砚。方才他不继续在空中乱拨胳膊,本以为是快恢复了,没想到他没动作以后,呼吸声愈来愈轻。
轻到他们几乎快感受不到他还有呼吸。
时谭问:“怎么会这样?”她着实害怕这人突然死了,连忙往他身体中输些自己的真气。
时鸣也忍不住皱眉,拍了拍时谭的肩,安慰道:“师兄和清淼姑娘会解决的。”他相信他们。
秦砚梦境中。
笺桃手足无措地顿在原地。她只是一个修木系法术精灵,那些法力只能用来治愈花草树木。对于凡人的伤痛病患,她没有一点法子,只能找别人相助。
她满眼含着泪水,求助般的眼神望着恒姝二人。语气带着焦急,声音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你……你们能救救他吗?”
“只要救活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恒姝朱唇微启:“不用你做什么。我可以帮你,但是,你可愿……”
她话刚说一半,便被笺桃的急躁打断了:“我愿意。”
恒姝又一次被爱情的力量感动。她还没说如何救,笺桃便说愿意。
她向前跨了几步,伸手把笺桃从地下拉起。
“秦砚因你生出心魔,丢了魂失了神智,变成半人不鬼的模样,稍有一点邪气就会侵入他体内,导致他身体越来越虚弱。你既是桃树,便知道你的树枝可以驱邪避鬼。”
秦砚现在需要去邪气稳心魂,而桃树正好有安神辟邪作用。恒姝不知是不是老天故意安排给他们这样的身份。
笺桃就像是为他而生,所以在秦砚需要的时候,也应当为他死。
身侧的笺桃没有丝毫犹豫,在原地打了个转,便立刻化出原形。
一棵不高的桃树立在众人眼前,它身上茂盛的绿叶随风摇曳。
恒姝飞身到最高处,一眼便看到那朵绽放在树顶中心的粉嫩桃花,花蕊细小,如同麦穗一样。
一想到要亲手取出笺桃的仙灵,恒姝心头涌上一股酸楚,在这紧要关头,她竟下不去手。
笺桃似是感觉到她的不忍,出声提醒道:“笺桃在此谢姑娘成全,不过,我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待我死后,我希望你可以抹去他对我的记忆。”
恒姝不解,下意识脱口而出:“为何?”
笺桃声音发颤:“我不想让他在这段阴暗的关系中丧失神智了。希望我的离开,可以还他清明。”她想,只要他忘记遇见过自己,他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了。
届时,他自然也不用为一个妖而提心吊胆,整日活在阴霾里。
恒姝瞥了一眼地下奄奄一息的秦砚,又看了看寒风中的桃树,长长地叹了口气。
既然是笺桃自己提出来的,她有什么理由不答应。更何况,万一这秦砚根本就不想记得她呢?
思及此,恒姝点头答应了她。
见笺桃没再出声,恒姝又靠近她一点,纤细的手指摘下那朵桃花后,原本繁茂的桃树瞬间枯萎,绿叶变黄,缓缓凋零。
她知道被拨出仙灵一定很疼,但笺桃硬生生扛了过去,没发出一点声音。
恒姝轻闭了闭眼,半晌,她一手捏着桃花,念了咒语。
桃花顿时四分五裂,花瓣纷纷飘落,恒姝接过花蕊放于手心,不一会儿它慢慢变成一块微小的灵石。灵石周身萦绕着粉色微光,一闪一闪的。
此物正是桃树的仙灵。
恒姝拂袖而飞缓缓落地,朝地上的秦砚走去。
站到秦砚身侧,恒姝低头咬破了自己的指尖,鲜红的血液冒出,她抬手将那血滴到灵石上,原本闪着粉光的灵石变成莹白色。
挥手过后,那灵石便化成一缕薄烟,慢慢注入秦砚体内。
秦砚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红润,眉间隐隐约约闪了几下桃花的印记,闪过后又散去,如同未出现过。
一片桃花瓣迎着风慢悠悠地在空中摇曳,最终落于恒姝手中的独影镜上。
镜面接受到异物入侵,开始散发微光,荡起层层涟漪。不多时,镜子里居然倒映出一幅幅恒姝从未见过的画面。
镜中的主人公,乃是笺桃与秦砚,这是他们的前世今生。
前世的秦砚是个勤奋好学的富家子弟,笺桃是个街上要饭乞讨的小叫花子。
笺桃因机缘得到秦砚的施救,被他赏一些银子和吃食。其他乞丐见此纷纷眼红嫉妒,对她又打又踢还抢她东西。
秦砚看不惯众多人欺负她一个,便上前护着她。最终却落得被人活活打死的下场。
今生的笺桃因化不出人形而被树灵一族唾弃厌恶。未料到她会在一雷雨天化形,无人关心她被风吹雨淋,任由她自生自灭。
与前世相同的是。
笺桃危在旦夕时,又一次被求学路上的秦砚救回。笺桃为了报答救命之情,把山间产美玉黄金的事告知秦砚,为他挖了些黄金当作盘缠。
秦砚求取功名成功当了状元,成了浦阳县县官,与笺桃相爱。
但他却不满足现状,一时贪图金银财宝,把山中黄金近乎挖空,导致山中环境被破坏,众精灵无家可归。
一次月夜,秦砚无意撞破笺桃是树灵,被吓得不轻,便有了外面疯疯癫癫的他。
前世秦砚为保护她而死。
今生的笺桃爱他,甘愿为他而死,也算是还了前世欠他的债。
独影镜中划过的一幕幕,都是他们二人愿意为了彼此付出生命的证明。
恒姝被这二人两世的纠缠、情爱所感动,不觉地红了眼眶。
她喃喃道:“缘分微妙,这也算是她上辈子欠秦砚的,现如今就算全部还清了。”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笺桃。
身侧的枫棠无暇关注什么笺桃秦砚,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恒姝。
看到她被这段情爱感动地潸然泪下,他眉心蹙了蹙,心中有股莫名的不舒服。
枫棠下意识地抬手,想把她揽入怀里,但他胳膊在距离她一寸的位置停了下来,没再动作。
他才发现自己这样做,实在不妥。
他想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伴着她,由她自己从悲恸中慢慢走出。
待恒姝情绪缓过以后,枫棠瞧见她手里的镜子,才道:“你这镜子好生神奇,竟能看到人的前世今生!”
恒姝没敢告诉他,独影镜其实还有更神奇的功能——预知未来。
但她不敢说也不能说,天机不可泄露。虽然已经被他看到了这么多,但恒姝还是要保护好这个秘密。
只听见枫棠漫不经心地说:“你既有这样的宝物,那你可有看过自己的前世?”
恒姝摇头,满不在乎道:“前世前世,过去的一世了。既已过去,那便如烟消散,活在当下不好么?”
枫棠只呆呆看着她,一言不发。
恒姝掐指一算,发现他们二人已入梦太久,又快到人间子时了。
她不想耽误上值,便道:“我们快些出去吧,快到子时了。”
二人出了梦境,见榻上的秦砚依旧双目紧闭,安然睡着。众人也不急着叫醒他,各自待在一处角落中打坐休憩。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恒姝便与枫棠乘着夜色,悄悄前往敖岸山。
二人寻了一隐蔽竹林,躲在暗处观察这让村里发大水的究竟是何妖邪。
真如众人所料,不到一会儿功夫,那妖兽便来了。
妖兽踏着月光走来,只要是它脚下走过的泥土,全部都变成了黄金美玉。
它浑身晶莹剔透,毛发雪白,头上长着四只鹿角。找好一处地方便张开了嘴,口中的水喷涌而出,如海浪般波涛汹涌。
只是一瞬间,便把小县城又重新注满了水。
恒姝见远处那妖兽实在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她眼瞳一转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神兽夫诸?”
枫棠垂眼看着她,疑问道:“你识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