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夫诸(二)
听到恒姝的呼喊,枫棠大步流星飞快地赶过去。只见她双手撑起画卷,把画展开二人在眼前。
画卷明显是被大水泡过后又自然风干,已经皱出波纹,凹凸不平,但并不影响查阅。
泛黄的纸张上绘着一个男人,衣冠齐楚,如墨乌发上挽着一根白玉簪,极致素雅。他面容清秀俊逸,唇上带着一抹溺爱的笑,满眼含星,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洒脱。
只一眼,枫棠便认出画上的男人,“这不是方才那位公子么?”
画上的他英俊潇洒,妥妥的风流才子。而寺庙中的他疯疯癫癫,神智全无,根本看不出一点画中的高雅。
同一人,两种姿态,有着天壤之别。
恒姝回忆起在天界时,为他织的美梦,确实是高中状元的预兆梦。而昨夜安排了怯灵入梦,今日便看到他这副惨样。他那些种种疯癫样子,莫不是真因她而起?
思索过后,恒姝刚要收起画卷,便看到画卷的右下角有两处极小的署名,隐藏在角落,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
“这儿有署名?”
而后,恒姝把它举到眼前,看着那几个字,低低念出声:“秦砚,笺桃。”这几个字笔触细腻,娟秀工整,很像是出自女孩的手笔。
若她没猜错的话,这名字应该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恒姝脑中居然莫名地脑补出一场爱恨情仇的大戏。
她顿时开了窍,“如此看来,这秦砚与这名笺桃姑娘,应是有一段风流情债。”
闻言,枫棠接话道:“倒是未曾听说这新县官有夫人。”
虽说他平日总待在山庄修炼,闭门不出。但山庄有时也会派人下山,了解最近城中有无发生什么大事。他确实未曾听闻这新上任的县官娶妻生子一事。
恒姝想到那幅画,男人溺爱的笑与满目的柔情是无法掩饰的。
“或许,他们是避着众人立下海誓山盟呢?”毕竟,两人彼此相爱,昭告或不告天下,都是他们的自由。
并非人尽皆知的感情才是真情。
恒姝在室内踱步,盯着地下摊倒的屏风,散落满地的家具。它们被大水冲刷后又经冷风肆虐,有些已经破旧掉皮。
不管眼前的环境有多么狼藉,也改变不了它曾经辉煌时期的雍容华贵。
恒姝又瞥了眼手中画卷,眼眸中带着一丝狡黠,抬眼看着枫棠,推断道:“依我看,他就是浦阳县新上任的县官。”
枫棠点头,很是赞同。他双眼微眯打量着四周,“想不到他还挺有本事。”
短短一个月,竟将浦阳县的所有财路尽数抓入自己手中,还建造了个这样劳民伤财的府邸。
事情总算有了些进展,也不枉他二人千里迢迢跑这一趟。
枫棠看着眼前的女人,见她面上紧绷,神情不太自然。便问她:“你可是在想什么法子可以让他恢复神智?”
恒姝确实在想这件事,现如今秦砚神志不清,无法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最关键的是,方才在寺庙中,那书生见了她以后的反应实在离谱。
思及此,恒姝蹙了蹙眉,摇头道:“这可难到我了。”
“且不说他是否是被妖邪缠身,就方才那样,我一靠近他,他便大吼大叫……”言止于此,二人都心照不宣。
枫棠接过她手里的画卷,“那我们回去后再做打算。”
恒姝轻嗯了一声,二人出了府邸,迅速赶回寺庙。
时鸣在门槛下的台阶坐着等他们,刚瞥见他二人的身影,眼睛顿时放光,麻溜地站起身,一脸欣喜:“师兄,你们回来了。”
他追问道:“如何了?有查到什么吗?”
几人悠悠往里间走,枫棠把找到的那副画像递给时鸣,“找到一副画,画中人是他。”
时鸣打开一看,真的与榻上躺着的那个疯癫之人是同一人。一旁的时谭,也凑过来看了几眼。二人后知后觉地对视一眼,纷纷撇嘴,皆是难以置信。
那书生身上被贴了静心咒,此刻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间床榻上,沉沉睡着。算下时辰,符咒维持的时间即将到了,他可能快醒了。
时鸣看着手中的画,又看了看躺着的人,他脑袋有些混乱,莫名不懂,“这…光凭一副画像,如何继续查啊?”
恒姝道:“那就需要等他清醒了。”
众人正坐在一旁桌前商讨事情时,那书生突然浑身抽搐,胳膊在空中胡乱摸着,嘴中念着朦胧呓语:“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妖怪离我远点!”
他喊叫声很大,身子也不受控制般,在榻上滚来滚去。
枫棠站在一旁,十分镇定地道:“这是,梦魇了?”
“梦中究竟有什么,竟让他如此忌惮?”
这秦砚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此刻又在梦魇,若提前叫醒,只怕会伤他元气,人也会被吓到,变得更痴傻。
届时,那情况会对他们更不利。
身后的恒姝默默提议道:“我们入梦看看?”
据她所知,有些梦的内容是人心灵的枷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不是空话,她虽无梦,但她在众生的梦中见过他们的渴求与惧怕。
困住他的噩梦里,或许就有让他从翩翩公子变成落魄难民的答案。
“带我一起。”枫棠一句话打断了恒姝的思虑。
经上次入梦,他已经完全接受了恒姝所修的秘法乃常人所触及不到的。纵使她现在告诉自己,她是仙子,或是妖,他也信。
时鸣对此亦是见怪不怪,唯有时谭一脸懵懂无知,还在惊叹世间竟存有入梦这样的功法。
不再浪费时间,时鸣主动揽下照看众人的职责:“师兄,清淼姑娘,你们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和时谭看着,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恒姝谢过,转眼取出了独影镜,带枫棠一起入了秦砚的梦境。
二人魂魄落地之处,正是方才在县城见到的府邸。
与之不同的是,梦境中的府邸还未被大水冲刷过,院墙与家具摆设都是崭新的,白玉瓷砖砌成的地面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屋内传出秦砚的惊叫:“妖怪,你离我远点!”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朝屋外靠近,扒着窗框,透过窗缝悄悄看着屋内景象。
只见秦砚正面站着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她身着一袭淡粉色烟笼纱,细腰盈盈不堪一握。唇上染着一抹朱红,眼波流转,眼角噙着泪,十分娇弱惹人怜。
恒姝猜到这女子定是画上名为笺桃的那位。她似乎也明白了她为什么叫笺桃,如此粉嫩又柔情似水,可不就像那种让人垂涎欲滴的水蜜桃么?
秦砚不知何时瘫坐在地,浑身透着惊恐,双腿打颤,磨着地面一步步后退。
笺桃看他这样,心底生出一丝愧疚。
她一步步朝他缓缓靠近,步伐极慢,想拉他起来。她葱白的玉指伸到他面前,指尖即将要碰到对面的男人。
那人却被吓到频频后退,又一次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笺桃纤细的指尖发颤,顿在原地。温热的泪珠从眼角逃出,变成了冰凉的水珠。
如同知道她不是凡人的秦砚,也抽离了对她的爱,而变成惧她怕她的陌生人。
片刻后,笺桃收回四指,紧握成拳,直直朝角落中的秦砚走去。
不知何时,秦砚嘴里吐出的不再是爱意,而是令人心寒的疏远:“妖怪!你离我远点!”
话毕,笺桃本就脆弱不堪的心,又碎了一地。
窗外的恒姝听到这个称呼,狠狠皱眉,替笺桃嫌弃道:“这样美的女子,他怎么又称人家是妖怪?”
枫棠微微低头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女人,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平日里安静的独影镜镜面上荡出阵阵波澜,冒着微弱的金光。
恒姝察觉到异动后低头看了眼,她素手一挥施了法,镜中的欢灵便急冲冲地飞出独影镜,站在恒姝肩头。
欢灵激动地为恒姝传密语:“恒姝姐姐,这儿有魇灵的气息。”
恒姝有些疑惑,在脑中回道:“什么意思?”
方才她进来以后便用神识测了一番,这确实不是魔神寄身。
恍惚中,她又想到上次的耳鼠,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又道:“莫非这女人与上次的耳鼠,都被注入过魇灵的气血?若真是这样,那魔神是故意误导我,故意引我来此寻错人?”
欢灵小小的脑袋,容不下太多阴谋诡计,也不晓得魔神这样做的目的,“恒姝姐姐,你说的这些我暂时还不清楚。”
“那我前段时间,岂不是都白白浪费了?”恒姝有些气愤,怒目圆睁,来人间找了这么多天,感情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欢灵在她身边飞来飞去,又嗅到精灵一族的灵气,告知恒姝道:“屋里那个女人体中有仙灵,想必不是普通的妖。”
恒姝还为找不到魔神的事愤愤不平,听到欢灵的话,她视线转到屋内纠缠不清的二人。连忙静下心来,查看屋内女人的仙灵是何物。
一番查探,恒姝发觉到,笺桃是树灵。
她本想与欢灵传密语,未料自己一时情急,直接脱口而出:“看来,她根本不是秦砚梦中的人,而是借魇灵气血入梦的现世树灵。”
这么说,是笺桃不知从何处得了魇灵气血,所以才能入梦。而前段时间抓住的耳鼠,则与她一样。
一旁的枫棠听到她在喃喃自语,追问道:“什么?”
恒姝正过身子看着他解释:“这笺桃不是凡人,是树灵。”
“树灵?有灵气的树,修道圆满便会化仙的那种?”枫棠听说过这种,天生仙灵,比妖的地位高一层。但是大自然中少之又少,这也是他初次见到这精灵。
恒姝点头,望着屋内哭得梨花带雨的笺桃,又说:“她看起来不坏,应该不会害人性命。”
“那这县官为何如此惧怕她?”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害怕一个人,他们二人之间,除了身份殊途,一定还有别的联系。
恒姝轻咬下唇,又开始脑补大戏,“除非是秦砚先对这姑娘不仁,所以他会觉得笺桃会对他不义。”
二人正欲探讨些什么,被屋内一阵茶具瓷器落地的嘈杂声吸引了目光。
秦砚发了疯似得想往外跑,不小心摔碎了桌上的瓷器。
笺桃紧随其后,“秦砚,我是爱你的,我是不会伤害你。”
“为了你,我连我的家、我的亲人都抛弃了,你还得到了许多黄金美玉,建了府邸,不是么?”笺桃把秦砚从她这里得到的东西,一一说出口,希望以此可以唤醒他。
秦砚听后确实有些动容,顿在了原地。
笺桃像是抓住了希望,冲过去一把抓住秦砚的衣袖,死死攥紧,不肯放他离开,“我对你这么好,你不要怕我,我真的不会伤害你。”
秦砚像是没有心的人,不管笺桃如何恳求,他还是不愿意接受笺桃是个妖。
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拨动笺桃比他小许多的手,用了许多力气才把她推开,他面露难色,痛苦道:“我求求你,放过我吧,别再纠缠我了。”
笺桃摇头道:“是我求你。”
“秦砚,我的心、我的人、我的所有都给你了,你为什么不能试着接受我?”
“哪怕一点点……也行……”
秦砚脱身而出,走的决绝,始终不曾回头,留给笺桃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背影。
屋子里空留笺桃一人,她终于承受不住男人的绝情,蹲下身将头埋在双腿间,一声声压抑许久的苦楚,全部爆发出来,蹲在原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