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卢杨命挺大，整个人在车祸里都快撞得稀碎了，经过抢救竟然又活过来了。不仅活了，还很幸运地醒了，现在正住在医院里持续观察。
他的老母亲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缴费处哭穷，不给打折就扒着玻璃不走，堵得缴费的病人家属排了老长的队。
医院的保安出动要带走她，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哎——呦——！我的命忒苦啊！天杀的医院啊！没良心啊！抢钱了啊！我的儿——啊！娘没本事啊！我的儿什么时候出息啊！出息了给老娘撑腰啊！”
极具贯穿力的声音不仅扩散到整层楼，还穿透了地板蔓延到了卢杨所在的病房。然而卢杨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坐在病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面色苍白。
这间病房已经被清理过，此时房间里除了他只有严肃、徐青和王霜序。
在刚才匆匆的几分钟里，徐青换下了病号服、补好了妆，除了睫毛因为睫毛膏遗失而导致没能上妆之外，其余处处精致无暇，速度之快让严肃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你们能看到鬼，能看到琪琪。”卢杨轻轻地说，因为身体的缘故声音十分虚弱，整个人都散发着浓浓的疲惫和伤感，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会出卖自己亲妹妹的人。
“你们能……让我和琪琪见一面吗？”他转回头来看向面前的三人，眼中带着祈求。
“我们可以帮你转达，但想不想见你，是她自己的事。”严肃公事公办地说，“但你应该也清楚，卢琪琪如今已经成了厉鬼，神志可能并不是很清明，而且她不主动找过来，我们并不能直接联系到她。”
“她会来的，我只是想让你们帮我一下，让我能暂时看到非人的东西。”卢杨苦笑着说，“她肯定会来找我报仇……”
严肃、徐青和王霜序都没有接话，卢杨低着头自顾自喃喃着：
“去年我做生意赔了钱，没有办法只好去借钱。后来有次他们来我家里，见到了我妹妹。”卢杨被子下的手握成了拳，“每次他们来的时候我都会提早让琪琪出门，但那天我妈把她留了下来……我妈她太想还债了，就把琪琪推了出去。”
“后来黄总他们想再认识一下琪琪，我就带她去了饭局。我……我没办法，如果她不去，债就又要涨利息。”卢杨似乎有点想哭，又硬生生忍住，导致五官都有些扭曲，“而且、而且也不一定有危险，说不定只是吃顿饭聊聊天呢，黄总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我没想到……”
卢杨急促地呼吸了几下，继续说：“之后黄总把她带走了，我就再也没见过琪琪。是我害了她，我对不起她。”
“你明知道那个黄总对卢琪琪是什么想法，你还带她去见面？他要把卢琪琪带走，你也没阻止？”徐青听得眉毛都要打结了，“你不会真的觉得他会客客气气吧？”
卢杨嗫嚅着说：“我妈说，黄总打过包票会对琪琪好的。”
“……这么听妈妈的话，你小时候她让你好好学习考清华北大你怎么不照做？”徐青挑眉。
“不过让你能看到鬼还是很容易的。”徐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走上前去朝卢杨的眉心一指，一股清凉的灵力倏地窜进了他的皮肤，“希望你看到之后不要害怕哦。”
了解完卢杨的情况后，三人又回到了徐青的病房——卢琪琪法力有限，只有到了夜里才能出现，与其在卢杨那里干等，不如回来修整。而且徐青还有事情需要和严肃询问。
“严组长，我们昨天晚上从隧道出来，今天中午您就拿到了卢琪琪相关的资料，仅仅用了半天的时间。这种简单的资料搜集工作为什么在执行任务之前不做好，非要等到出事了组员受伤了才去收拾烂摊子？”一想起这个，徐青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有组里的任务通知，为什么会这么不规范？”
严肃有些不悦地解释：“根据当时有限的信息，我们并不知道隧道内鬼物的身份，负责信息采集的人已经尽力了。”
“至于你说的通知信息的问题，”严肃皱眉道，“现在做这块工作的是总部分过来的几个实习生，业务能力是合格的，下周就该转正了。”
“您说的业务能力合格就是指信息几句话，连条目和核心内容都没有吗？”徐青反问道。
严肃眉头聚拢成川字，“他们业务能力已经很优秀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你的偏见？是，你徐青厉害，年纪轻轻就在九安混得风生水起，但请你清楚一点，你是因为重大错误被下放到基层进行学习和改造的，不是来做顾问指导的，希望你不要把傲气和怨气带到工作中，不要随意贬低基层同事的工作。”
“严组长，请别这么说。”王霜序阻止道，小心地转过头去看向徐青。
“优秀？”徐青已经对这些话习以为常，反而对严肃为发信员打包票几乎气笑了，拿出手机打开短信界面，那条简简单单什么有效信息信息都没有的通知被直白地展示了出来。
严肃看着屏幕上明显不合格的短信，不由一愣。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了同样是胶州湾隧道任务发放的短信，屏幕上是长长的一条，时间地点、前几起事故简介、隧道内情况预测、上级的行动意见，条理清晰排版工整。
沉默了半晌，严肃开口道：“我回去后会仔细了解情况。”
事已至此，再察觉不到其中异常，就白瞎他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和正常水平的智商了。
“我和徐青等卢琪琪的事了结之后要立刻动身回总部，所以短信的事，就拜托严组长日后核实了。”王霜序说。
“徐青情况特殊，不能离开青西半步。”严肃说，“就算你再怎么不想跟她分开，也不能带她离开。”
王霜序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说：“这次带徐青回去，是师父的意思。有秘密任务必须要徐青亲自执行，严组长可以看一下这份调动文件。”
严肃接过文件反复看了看，上面每一个格式、每一道程序十分真实，最后还印着九安特区总负责人俞沛生的印章——他的印章，没有任何人能仿造得出来。
然而他还是直觉有些不对，狐疑地问道：“总部这么多人，就没有能替她的？非要徐青去？”
王霜序闻言笑了一下，缓缓道：“严组长，您其实也明白，九安这么些年，可就只出了一个徐青。”
并不是谁都能达到徐青这种程度的。这几十年上百年来，和她拥有相似的天资、享有同样的资源的人数不胜数，可最后只有徐青站在了最巅峰。即使是错骨拆筋的刑罚、打落尘埃的职级、多年不问的冷漠，也无法掩盖她的光芒。
严肃沉默半晌，把文件递还给了王霜序，说道：“行，我知道了。既然是秘密任务，后续我会配合你们隐瞒徐青的行踪的。对外就说，徐青在隧道任务中受伤过重，需要长时间休养。”
“谢谢您配合了，严组长。”王霜序松了口气，说道。
“我回组里一趟。”严肃说着，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一离开，徐青立刻向王霜序伸出手，“什么文件？我看一下。”
王霜序把文件交给她，说：“是真的，但不是这个时间。”
徐青从头到尾扫了一眼，在几个关键的地方核对了一下，问道：“它是怎么回事？”
“你离开总部之后，师父一直很担心你。”王霜序的语速很慢，像是一边说一边组织语言，“我外派的调令还没下来的时候，经常看到师父看青西给他发过去的报告材料。徐青，他真的很担心你。”
徐青闭了闭眼，将一瞬间汹涌而至的复杂情绪掩藏起来，冷笑一声，“担心我？他？”
他如果真的担心我，如果真的担心我……呵，想什么呢。
“我知道你不相信。”王霜序无奈道，“师父当时其实挺后悔，所以在我调走的时候写了这份文件交给我，说如果我再见你，而你又想回去，就拿着它回总部。当然，如果你不想见他，大可拒绝。”
“我觉得，还是他遇见今天这种局面，提前用它下勾让我回去卖命救场的猜测更靠谱一点。”徐青不想再谈，随口转过话题，“对了，严组长刚刚说你不想分开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觉得他的语气这么奇怪？”
然后她就在王霜序脸上看到了少见的尴尬。
徐青不由好奇起来，“怎么了？难不成真有什么隐情？”
“是这样的。之前我怀疑青西有人搞鬼切断了你的对外联系，所以对这里恨不信任，于是在你从隧道出来后并没有通知青西的医疗小组，而是直接把你送医院了。”王霜序试图用平实的话语来解释这件事，“今天严肃来问我为什么不用医疗小组的人，我又不能直接说我怀疑你们有内奸，于是就说临时联系不认识的医疗人员太费时间，我一看到你受伤实在是太着急了，就直接送进了附近的医院。”
“……他竟然信了？”
“他信了，只不过思路可能有点偏——他以为我们是一对小情侣，所以才会心急则乱。”王霜序解释完，就看到徐青往后挪了两步，眼神中透着一丝……嫌弃？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跟你讲我这种知性贤惠的女人在婚恋市场上很吃得开的好吗？可以排进男士最想结婚的类型前三了！”王霜序气道。
徐青撇撇嘴，“你这种风格不是我的菜。我喜欢长得很惊艳武力值很高的那种大美人，比如……”
比如丹朱那样的。
这个念头不知从何而起，突然就从脑海里冒出来，刹那间生根发芽。
不对我就见了一次，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喜欢她那种类型？
徐青随即反应过来，突然惊恐：wtf我怎么会想到女人？我喜欢的明明是温柔的、沉稳的、男士！
夜晚。
徐青沿着灰尘扑扑的楼梯一阶一阶向下走着，鞋跟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哒哒的声响。
卢杨口中的“黄总”前些日子已经死了，尸体就停在这间医院负一层的太平间里。没人知道如果卢琪琪真的来了，是会先去找哥哥报仇还是先来找黄总鞭尸，所以他们直接兵分两路，严肃和王霜序在楼上卢杨的病房里，徐青则负责在太平间等候。
本来坐电梯方便一些，但不知道为什么，从隧道结界出来之后，徐青总感觉身体不舒服，打不起精神，头一直晕晕的，一想到坐电梯会更难受，干脆就走了楼梯。
她从楼梯间转出来，来到太平间的门口，用严肃给的卡刷开门锁，握紧大门把手猛地向外一拉。
冷气扑面而来，一条红彤彤的裙子飘拂在半空中，红得像血。
徐青的动作顿了一下。
“你……害……怕……吗……”原本清越好听的声音此时变得阴森森，一颤一颤的，一圈圈在太平间里回荡着。
“……”徐青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无奈地扶着门，“丹朱，你是小孩子吗？这么大了还躲起来吓人"
丹朱从半空中飘下来，红裙子像花瓣般合拢，笑着说道：“你反应挺快嘛，小丫头。”
“我真的不是小丫头了，我都奔三了。”徐青有些徒劳地解释。
说话的时候她习惯性地直视对方，然而一看到她的眼睛，徐青顿时想起了下午时自己的条件反射，不由有些别扭，生硬地转问：“你来做什么？又是来救卢琪琪的吗？”
“傻丫头，那个女鬼自己可没本事离开隧道的结界，要不是我把她送过来，你们抓谁去？”丹朱隔着太平间的门框和徐青对视，“我不是来救她的，我只是想来看看那个叫卢琪琪的女孩会不会杀了她哥哥而已。”
徐青说：“这不是必然的吗？她本身就有怨恨，又成了厉鬼，恨意只会无限放大，肯定会动手的。”
“那可不一定。”丹朱笑了一下，“说不定她就……下不去手呢。”
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光线不够亮的缘故，徐青总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眼中却一点笑意的影子也没有，反而有些哀戚。
“那毕竟是她的亲哥哥。在家里最穷的时候把饭省给她吃，自己饿肚子；在母亲重男轻女不让她上学的时候，背着她离家出走偷偷去参加考试；在她被小混混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没让她受一点伤；在她喜欢上唱戏的时候花光了所有的钱供她学习……”丹朱一例例列举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就不值得怀念吗？曾经的亲情就是假的吗？”
“因为当初的感情太真实了，所以最后的出卖才显得那么可笑。”丹朱说着，眼神逐渐冷下来，唇角却仍是向上勾着，“所以我是真的想看一看，她到底会怎么选择。”
听她这么说，徐青便明白卢琪琪去了楼上，不由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到太平间来？如果想看热闹，不应该跟着她去吗？”
丹朱说道：“为了她能顺利一点，我送了她一点法力。如果你不在，你的那两个朋友拦不住她，最后是什么结果全看她自己的选择。如果你在，肯定第一时间就把她抓住，我还怎么看戏？所以就先来拖住你喽。等到尘埃落定，只需要看看她哥哥是活着还是死了就可以知道结果了，用不着我一直盯着。”
她觑了一眼徐青，道：“比起这个，你还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卢琪琪只不过是个诱你上钩的幌子罢了，有人特意把她弄了进去，做成个简单驱鬼任务的样子让你们去，里面却全是杀机。你最好想想是谁想要你的小命。”
丹朱本以为徐青听了会震惊、害怕、难过，反正至少会有点什么情绪，没想到她毫无所动，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谢谢提醒，不由深感无趣。于是百无聊赖地坐到了太平间里不知道做什么用途的岛台上，翘着脚，裙摆微微拂动。
丹朱在这里镇着，徐青轻易走不了，干脆也走到太平间里面，省的一直推门手累。
徐青倚在墙壁柜子的门上，与丹朱静对无言，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满墙装在柜子里的尸体陪伴着她们。
不知道是太无聊，还是对丹朱有着莫名的诉说欲，徐青开口道：“其实我挺能理解卢琪琪的心情的。”
“哦？”丹朱饶有兴趣地看过来。
徐青想了想，说道：“我以前也有个……算是哥哥吧。是我师兄，我们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他对我一直很好，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去救我，在我生气的时候会费尽心思哄我开心。我们甚至谈过一场短时间的恋爱——结果最后他上了我爹的床。”
“……那你也挺惨的。”丹朱诚恳地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