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隧道瞬间崩解成了碎块，消失在浓稠的黑暗里。
徐青感觉到自己在下坠，不停地下坠，沉沉地坠入无底深渊。
遥远的穹顶是浓重而驳杂的黑，一望无际、辽阔无边，像极了阴沉到极点的天幕，呼啸的风在身侧盘旋嘶鸣，吹起她柔软的裙摆，而无法触及的遥远的下方，似有冰冷彻骨的海水气息蔓延而上。
这种生命无法自主的感觉，实在是，太讨厌了。
突然，一片明亮的温暖延展开来，柔柔地包裹住了她。
徐青眼睑颤动着，奋力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了一片烈烈如火的朱红。
鲜红的火从天空飞掠而下，蔓延开来，将天空烧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柔软而无害的火焰包裹着徐青，将尖利里的气旋燃烧成暖风徐徐，盘旋在她身侧，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徐青在这片火红的天空里，看到了一张模模糊糊的、美丽绝伦的脸庞。
徐青的脑海突然一阵剧痛，无数纷杂的记忆从四面八方熙攘地挤过来，争着抢着要钻进脑子里。
“……丹朱。”徐青喃喃。
她从九天之上坠落下来，直直地坠向无边汪洋。
海水倒灌，墨蓝色的巨浪盘旋着呼啸而上，仿佛要将天空吞没。遥远的天幕沉重得几乎要压下来，乌云层层叠叠，遮得九天之上的神庭只剩一角。
那里光芒璀璨、巍峨庄严，因为刚刚举办了一场盛大婚礼的缘故，神殿中的装饰布置处处透着吉祥喜悦。漫天神明垂首下望，衣着绚烂而刺眼。即使那个穿着美丽繁复的青色嫁衣的新娘已经坠下神庭，他们依然不为所动。
身着旒冕衮服的天帝稳稳坐在明堂中央的御座上，威仪棣棣。
“罪神东君，革其神位，以天雷灭形，以天火焚魂，以东海镇魄，永世不予归位！”
随着这一声宣判，无数道雪亮的电光从乌云中蜿蜒着飞扑而下，天雷随即就位，密密麻麻的天雷重重地击在身上，一道又一道，毫无间歇。
“轰隆隆——！”
“轰隆隆——！”
雷电在新娘的整个躯壳内流窜肆虐，每一寸筋骨血肉都像要被剥离，她忍着剧痛睁大眼睛努力地向上看，果然看到了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穿着华丽轻甲的神女站在宫殿的边缘，凭栏下望，往日里总是带着笑的面容上此时只剩下一片冷漠。阳光让她的轻甲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子，闪着耀眼的光芒。
——她是今天这场婚礼的，另一个新娘。
“明烨，该行火刑了。”天帝威严的声音响起。
神女垂着头看向自己的新娘，手紧紧握住栏杆，眼中有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似是痛苦，又似是尘埃落定后的茫然。
过了良久，她才松开围栏，纵身跃下。
无边的火焰席卷了海天之间。碧海咆哮，苍天垂幕，海天之间的火将天空烧成连绵不绝的红云，红色轻甲的神女在半空中伸出手，轻轻抱住了穿着青衣的新娘。大块大块的青色与朱红在这片天地间融合又分离，交相辉映。
“东君。”神女将火刑的种子点进新娘的眉心，松开了手，轻轻开口，“你占了别人的身份这么久，也该还回来了。”
滚烫的火从脑海长驱直入烧进灵魂，痛得新娘做不出任何动作，她徒劳地下坠，直到撞入波涛汹涌的大海。
“砰——！！”
徐青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慢慢撑起身来。
“醒了？”王霜序推开病房门，进来说道。
“我又做噩梦了。”徐青抬手把垂落的头发拢到后面，努力平复着呼吸，“可惜还是和以前一样，一醒来就不记得梦的内容。”
王霜序皱眉，“你回去让师父帮你看一下吧，我总觉得你这个梦不对劲。”
“算了。”徐青思维从混乱慢慢变得清晰，摇摇头对刚才的话题避而不谈，环视了一下四周。
整洁苍白的房间，高高支起的点滴架子，萦绕不散的消毒水味。
这里是……医院？
徐青皱眉，问：“我怎么会在医院里？”
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九安的人因公受伤后都会到自己的医疗部门进行治疗，极少会走常规医疗程序。王霜序宁愿冒着出现意外的风险也要带她来医院，只能说明在她看来，九安整个上上下下已经靠不住了。
王霜序帮她把枕头竖起来，垫在背后，“我们从结界出来之后，严组长很快联系了医疗组，我平时和医疗部门打交道不多，一个人也认识，但严组长告诉我他们不是青西的医疗组。后来我看了他们的身份卡，是隶属于总部的。他们给的理由是隧道任务的危险程度被严重低估，伤亡可能比较大，所以总部临时调了医生过来。”
九安司每个城市每个区都有独立的配套后勤医疗体系，毕竟工作性质比较危险，如果没有就近的医疗，等总部的医生来了伤员早就进棺材了。没有什么比较紧急的情况，不同区域的医疗后勤是不会互相串的。
“你之前说界碑出了问题，”徐青想了想，问道，“是总部出事了？”
王霜序点点头，“对。界碑多少年了从来都很妥帖，如今突然不稳，我怀疑总部有内鬼。”
“你出事之后我就申请外派，上周任期满了，刚从外地回来。我习惯性地去界碑那里看了一下，发现界碑发生了很严重的位移。我去查了巡查表，上面是一片空白，已经整整一年没安排人巡查了。”王霜序说，“我觉得不对劲，想去问问师父，却被告知他这几个月有事离开，一直没有回来。”
王霜序的师父，也就是徐青的父亲俞沛生，九安司的总负责人，一向是九安司的精神支柱。
王霜序顿了顿，接着说：“你是徐家唯一的血脉，现在整个九安能和界碑共鸣的只有你。而你的整个人仿佛被隔离了一样，用什么方法都联系不上你，我就直接过来了。”
不仅仅是联系不上，而是徐青整个人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个人从来没在总部存在过。人员档案、任务记录、任职文件、内网论坛发言记录、甚至是后勤物品领用记录，全都被抹去了。老人一概闭口不言，新入职的成员从来没听说过“徐青”这个名字，而徐青曾经直接负责的组织“天枢”一向神神秘秘难觅踪影，王霜序也找不到他们头上去询问。
“难怪我最近噩梦这么频繁，情绪这么忽上忽下，原来是界碑被动了。”徐青屈起两条长腿，手臂支起来托住下巴，说道，“如果他们的目的是界碑，必然要对我下手的。”
“你说……总部医疗部门的人来，会不会是确认我死没死的？”她歪着头看了一眼王霜序，语气像是在询问，然而王霜序知道她只是在单纯地陈述，并没有任何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答案的意思。
“在隧道里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觉得那些结界是专门针对我的，只不过完全没想到下手的会是自己人。”明明在说着性命攸关的事情，徐青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沉重。
她屈起的腿把医院雪白的被子支起了条柔和的弧线，手肘支在膝盖上轻轻托着脸，病号服宽大的袖口往下滑，露出一截白白净净的手腕。她的头微微侧着，蓬松的发丝在午后的阳光下笼着金灿灿的光，眼神纯净而平和，似乎还带着一点点的笑意，仿佛一个开始思考感情问题的青春期小姑娘。
王霜序叹了口气，俯下身抱了她一下，“好啦，不难过，说不定是误会。”
徐青趴在她的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严肃“砰”地一声推开门快步走进来，“查到了，隧道内作乱的女鬼叫卢琪琪，父亲早逝，和哥哥一起被母亲养大，去年她哥哥卢杨做生意赔钱欠下高利贷——你们两个在干嘛？？”
抱在一起的师姐妹两脸无辜地回头看向他，从善如流地分开，一个在病床上坐好一个在床边站好。
“要抱回家抱，先把工作做完。”严肃拍了拍装了一大叠材料的文件袋，继续说，“她哥哥卢杨做生意赔钱，把她抵给了高利贷老板，卢琪琪被高利贷老板虐待难以忍受，在老板路过隧道时抢夺方向盘造成车祸，双双致死。后来卢杨路过隧道，卢琪琪从中作乱，使其出车祸重伤，现在就在这家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