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轮回

    水云天的司命殿，和其他各处的司命殿一样，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那枝叶繁茂的命格树。在那树下，大伯母正坐在案几前看书。大伯母很少来水云天的司命殿，但今天她在。

    她似乎一早就知道我要来一般，看着我，温柔地笑着。她没有等我开口，直接从命格树上取下片树叶，递给我。

    “这是阿元的命格，你看看吧。”大伯母从来不看命格书，她直接将命格书递给我。

    我拿着阿元的命格书，那上面一片模糊，只能看到隐约的脉络。我试着让命格诗显现，但命格书上依旧一片空白。

    “大伯母，这是怎么回事？”我慌张地将命格书递给大伯母。

    大伯母接过后，仔细查看，“帝江，你是不是将自己的血喂给了阿元？”

    我点头表示承认，心里越发慌乱，难道自己又做错了，害了阿元？

    大伯母叹气，对我笑了笑，“因为你这混沌之血，阿元的命数已经进入混沌，一切命运都不可能事先查探到，不可能被人操纵了。一切命运都完全由她自己掌控。”

    “自己掌控？”

    “是的，她的命运不再成为别人命运的附属，或许别人会影响到她，但所有选择都是她自己做出的，而不是听从别人的安排。”大伯母收回那片命格书，又将它重新放回命格树上，“她陪你万年轮回，终于能够自己掌握命运，你可以不用那么愧疚了。”

    我看着命格树上她那片闪闪发光的叶子，她的命运终于脱离了我的纠缠，自由自在了。心里泛起的，不知道是开心还是心酸。

    “……我没有机会爱她了吗？”

    大伯母眼神慈爱，她看着我，揉了揉我的头发，像小时候我弄丢了最心爱的布偶时一样，“有机会，只是爱与不爱的权利，在她不在你。她想爱你，这三界没有人或神能阻止她；同样的，她不爱你，也没有任何人或神能强迫她。”

    我看了看大伯母，又看了看命格树上那闪亮的树叶，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对大伯母说：“无论是什么，我想去陪她。”说完，我对着大伯母躬身施礼，转身离开司命殿。

    我有一次来到云梦泽。

    脱离了我万年禁锢的云梦泽，恢复了正常。曾经因我的执念，而扭曲的云梦泽，如今又是一片祥和美好。

    阿元这次不再是孤儿，阿元终于有父母了，甚至还有兄弟姐妹。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户家庭，但是村子和当初幻境里的村子一样，男耕女织，岁月静好。

    阿元依旧是我记忆中的阿元。开朗、爱笑，对一切事物充满了好奇，对一切苦难都能一笑而过。

    我变成了一户外地移居到此的外乡人，做了阿元的邻居。于是，我和阿元成了好朋友。我们一起下河摸鱼，上山掏鸟蛋，一起念私塾，又一起逃学被抓，被夫子打手板，罚抄经书。

    这一次轮回，阿元是男孩子。

    如果按照大伯母说的，阿元可以自己选择命运，那么，他这次选择成为男孩子，是不是，是不是为了避开我？

    有时，我看着阿元爽朗的笑容，会怀疑阿元不但不会爱我，她是不是因为那万年的囚禁，恨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元已经十六了。他已经长成了个英俊的少年，而且才华出众，十里八乡说亲的人，已经蠢蠢欲动，只是碍于阿元立志不考上进士不议亲，而没有抢人。

    至于我，我幻化出来的假父母已经用我已经定亲了，搪塞过去了。

    这天，我和阿元依旧结伴去私塾念书，半路，阿元看着远处孩子在放纸鸢，忽然停下，问我：“缔绛，你有什么梦想？”

    我愣住，我的梦想？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没想好，可能是三元及第？”我故意笑着说了个他可能期待的答案。

    阿元却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大笑，而是看着远处天空中各色纸鸢，低声说：“我想守护这个世间，让这世间能永远这么祥和美好。”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阿元英俊的侧脸，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阿元说他的梦想。

    阿元说完，好像觉得自己在说什么笑话，脸忽然红了红，然后拍了我的肩，大笑着说：“当然，现在的梦想是，不被夫子骂！缔绛，快点，咱们俩好像要迟到了！”

    阿元弱冠之年，科举高中，三甲榜眼。二十岁的榜眼，自然是天下待嫁少女眼中的金龟婿，上至皇亲国戚，下至乡绅富户，都想着召阿元当女婿。

    我为了跟阿元在一起，也弄了个进士，只是二甲，不显山不露水。只要能跟阿元同朝为官就行。

    那天，阿元忽然来找我。他拎着酒壶，一脸心事重重。来了也不说话，只是跟我喝酒，然后把自己灌醉，醉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他便成了当朝宰相的乘龙快婿。

    我其实料到了，阿元是有梦想的，如果要实现这个梦想，总要付出些。阿元付出的是自己的婚姻。

    这天，我自己一个人喝酒，然后也把自己灌醉，醉得一塌糊涂。

    我一直牢记，不要去打扰阿元，让他能从心所欲，去实现自己真正想要的。至于，难过，我自己难过就好。

    为了匹配阿元的已婚身份，我也把虚构的未婚妻接到了京城，完婚，组建了家庭。

    我们两家依旧和睦往来。

    人生百年，白驹过隙。阿元这一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他一路为官，从地方县令做起，兴修水利，抗旱救灾，荒年开仓赈灾，丰年收买农粮，边关有敌来犯，他一弱书生，披挂上阵，调兵遣将。皇家内斗，他清君侧。他一生功勋卓著，年迈之时，告老还乡，让出位子，只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我也跟着他告老还乡。他过的这一世，每个时期，我都尽量陪着他，作为挚友。

    如今，我们俩都儿孙满堂，幸福美满。

    那天，阿元跟往常一样，找我去钓鱼。我俩在池塘边支起鱼竿，等鱼上钩。这段时间，阿元身体不太好，也不太吃东西。我想，他的大约大去之期不远了。

    “缔绛，你现在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忽然，阿元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都多大岁数了，能不老吗？”我随口接住。

    “昨天我做梦，梦到咱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了。”阿元声音开始变小，“你那时候真漂亮，像妖精，我当时就想，我要娶你。可惜，没想到你竟然是个男的。”

    “你当时告诉我，你想娶我，我就变成女的了。”我心里一阵酸楚。

    “原来，你真是妖精，呵呵呵呵。”阿元的眼睛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闭上又张开，“能，让我再看看你，小时候的模样吗？”

    “是这个样子吗？”我变回自己原本的模样。

    阿元那快要合上的眼，又睁开，看着我，“妖精，哪里跑……”

    “我不是妖精。”

    “就你这张脸，一定，一定是妖精，太漂亮了……”

    阿元举着鱼竿的手松开了，这一世的阿元，最后的最后认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