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猜测
北方大漠里,有终年弥天的黄沙。
纪铭被心腹从沙子里刨出,带回军营,伤痕累累的他甚至来不及喝一口水,就被拖到陈云昭面前,像条死狗一样匍匐在她脚下。
他勉强抬头,被血色覆盖的视野里映出女将冰冷的面庞,嗡鸣不止的耳朵捕捉到她的声音,是同样的冷酷意味:
“纪铭副将贪功冒进,延误军机,追击敌军途中牵连无辜百姓数十,罪证确凿。依照军中律例,本将数罪并罚,判你——”
“斩首!以正军纪!”
纪铭对她最后的记忆,是被拖出去前她垂眸看来的一眼,没有任何温度,不像在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从土里刨出的死去多年的尸体。
他不明白陈云昭为何能如此绝情。
其实只要她露出一点不舍,一点让他觉得自己曾经的付出并非白费的温情,他就会心甘情愿去死。
可是她没有。
纪铭从梦中惊醒,那血色斑驳的一眼就像一支利剑,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剐得生疼。
他抬头望向天际,黑云里翻滚出一线金色,是早到的晨曦。
时间差不多了。
纪铭想着,拿起身边的双剑用力敲击,清脆的声响顿时惊醒所有正在熟睡的人。
被收走土地的农户、饱受压迫的奴仆、啃树皮草根为生的流民……
这就是叛军的基本盘,也是最底层。
由世家把控的叛军,以各地府军为骨架,代价却依旧是让这些底层人承担。
陈云昭从前有句话说得很对,诸良已经腐朽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以至于她想救都无从下手。
纪铭也曾为这句话夜不能眠,绞尽脑汁地为她思考解决的良方。
但如今,纪铭已经让自己变成她苦恼的一员。
世事如棋,命途莫测,真是残忍。
在叛军与山匪整备出发之时,提前一夜得知消息的凭风镇众人也没闲着,在不清楚陈云昭行军位置,无法求援的情况下,他们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在布防。
镇子太大,留下的人太少,为了减少布防压力,醺玄、白云梦和楚鹤归商量过后决定放弃镇子的大部分区域,以镇长府为中心布下陷阱,严防死守。
陈云昭留下的五百轻骑兵在外围自行防卫,轻骑兵的优势是机动性,让他们留下一来影响战力,二来没人懂得如何指挥,也是浪费资源。
至于陷阱方面,熬夜画图的岑郁小朋友有很多话要说。
“我根据当下的情况设计了一个连环雷法阵,在镇长府为方圆半里内分散打下三十支引雷桩,再以引雷桩为基点布置红绳阵。红绳阵埋在地下,系着引雷符,叛军和山匪一旦踩中就会立刻被红绳缠绕,同时激发符咒,被电得麻痹昏迷,失去战斗力。”
“引雷桩则暗中继续雷符释放的余力,在对面大举进攻时瞬间引爆——他们不会有生命危险,但麻个十几二十天不在话下。”
岑郁红着眼眶兴奋地将设计图递给醺玄和白云梦看,一猫一人看了两眼就被上面的红绳阵搞得头晕眼花,当即学习楚鹤归“我不看,你说得都对”的做法,把设计图塞回他手里。
“陷阱方面就这么办。”白云梦说道,“布置陷阱的事可以细分成不同步骤交给百姓们完成,既可以安他们的心,也不让他们闲着胡思乱想。”
楚鹤归点点头:“我会看着这边,但田地那儿也需要人守着。”
“我去吧。”醺玄揽下工作,“纪铭要的是凭风镇血流成河,彻底成为死地,他最先针对的肯定是百姓们,破坏耕田则是最后的清扫工作。至于山匪,他们对光秃秃的田地没兴趣,所以那里相对安全,我可以单独守住。”
“别单独了,我跟你一起去。”白云梦把他捞进怀里搓了搓,被糊了一巴掌也不介意,扭头对楚鹤归说:“玄天道不对无辜者动手,但他们不无辜,有些戒律别卡太死,否则就本末倒置了。”
“我明白。”楚鹤归答应道。
不用九霄神雷正法,是因为此法引来的天雷威力大、囊括范围广,一旦施展势必殃及无辜,不到万不得已确实不能用。
但普通的符咒、术法,以及个人武力却不在限制范围内。
叛军该不该死有待商榷,但是那些山匪——
非死不可!
……
耕田里,醺玄蹲坐在田埂上,眺望南边。
那是陈云昭所在的方向。此时此刻,她应该已经拔营出发,往更南方清理叛军的真正主力——那些同样腐朽不堪的府军。
这次大清扫只需要半个月,但之后的残党作乱却因世家拨弄而持续了整整三年,直至陈云昭剑指末帝,开辟新朝。
“为什么请缨来守农田?”
白云梦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醺玄眼神闪了闪,那是他思考的表现。
白云梦走近两步,蹲在他身前,仰头望上他的金瞳。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没有。这里是书邪的记忆,我能想起什么?”醺玄的爪子在他脸上按了按,示意他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我们能想到的东西,曾经跟随将军作战的纪铭肯定也能想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说不定他会反其道而行之,从农田这里攻入。”
白云梦眯了眯眼:“纪铭要是真选择这里作为突破,我们可拦不住啊。”
“不一定,他应该还是会正面进攻镇长府,因为他很清楚凭风镇的情况,只要不出意外,这样做是最快的。”醺玄说道,“但他可能会分兵一队从这边偷袭。”
白云梦想了想,恍然点头。
耕田这边由于战略意义不大,变成了双方的一个盲区,实际上从田地可以直通镇长府,不会在镇口就被轻骑兵阻拦。
如果时机把握得够好,纪铭完全可以在这条路上埋伏一支队伍,等双方都有极大的消耗时一举发动突袭,时真有可能直接突破防线,立下奇功。
醺玄又说:“我昨晚观察过那些所谓的叛军,他们其实都是穷苦百姓出身,很多人凭着一腔血气跟随纪铭走到这里,可还是不怎么会用手里头的制式武器。只要数量不超过两百,对付他们不难。”
白云梦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个理由很充分,但你肯定还有别的依据。”
他素来聪明,识人很准,醺玄又从没真正隐藏过自己的心思,要看出他有所保留不难。
白云梦有些不满,伸手扯扯醺玄的耳朵,但没舍得用力:“你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而是那个依据……没有实证。”醺玄无奈地捂住耳朵,瞪了他一眼,“我怀疑书邪的执念其实来源于陈云昭的遗憾——她一生中大大小小的遗憾无数,书邪,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白云梦瞬间反应过来:“难道在原本的历史中,纪铭成功血洗了凭风镇?可是不对啊,有楚鹤归和岑郁在,情况不至于恶劣到那种程度吧?”
醺玄冷笑道:“如果纪铭足够狠厉,必定会采用同归于尽的打法。楚鹤归和岑郁即使道法超绝,也终究狠不下心杀光那些叛军。一边不择手段,一边心软留情,凭风镇最后的结果不会好。”
白云梦倒吸冷气,正要再说什么,醺玄却抬爪按住他的嘴。
他转动耳朵,耳尖轻微颤抖,表情变得冷肃:“有人来了!”
白云梦条件反射地缩到田埂下,只露出一双看向前方。
醺玄不动,眼瞳里逐渐映出一支略显松散的队伍,由远及近,约有百八十人。
他们被一名面容黢黑的男人带领,压低身体从田里跑过,尽力不发出声响。
“在这儿呆着。”
醺玄扔下一句,话音未落,身形已如离弦之箭飞掠出去,在半空划过一道z字黑色残影,只听得“砰砰”数声,那条被拉得很长的队伍顷刻断成三截。
领头人没反应过来,其他人也没反应过来,正面挨了醺玄铁拳的人更是直接栽倒,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昏了过去。
熹微晨光下,醺玄的猫眼缩成一线,杀气腾腾。
“敌袭!杀了那只猫!”
领头人迎上醺玄的视线,后颈忽然一阵发寒发麻,下意识扬声提醒道。
他说完,率先提刀冲向醺玄,为其余找不到目标的同伴指引道路。
但人类的速度到底不如猫精,哪怕醺玄妖力被封,单凭肉体力量和速度,就足以溜得这支百人队伍晕头转向。
于是白云梦便躲在田垄下,看着那道漆黑的闪电快速穿行于乱成一团的叛军小队之间,一拳一个大老爷们,下手稳准狠。
中途那名领头人差点就伤到他,刀锋都吻上他的脖颈毛了,看得白云梦血压飙升一百八,险险心率失常。
所幸醺玄一个扭身躲了过去。
猫猫就是灵活,半空扭身转换方向这种动作对于人类是异想天开,对猫来说却是本能。
一番激斗之后,几乎所有叛军都趴倒在地,昏迷不醒,只有那名领头人挨了两拳还能挺着不倒,踩着错乱的脚步与醺玄对峙,死死盯着他。
醺玄轻盈落地,尾巴一甩卷在身侧。
他冷冷注视着领头人,没有贸然再攻,而是等他自己倒下。
“你……猫妖!”
领头人以刀拄地,眼前已是天旋地晃,看不清醺玄的模样,全靠一口气强撑着。
“我是妖。”醺玄大方承认,并附赠嘲讽:“你也未必是人。”
“你!……”
领头人怒火攻心,一个激动,昏倒坠地。
“萱萱!”
见状,白云梦拔腿冲到醺玄身边,一把提起他,前前后后地检查他是否受伤,手上不住地揉搓他的毛,颇有种借着检查名义撸猫的架势。
醺玄本来也这么觉得,但看到他连洁癖都忘了,身上的尘土也来不及拍就赶来关心自己,便不介意他弄乱自己毛的事了。
“我没事,你瞎紧张什么?又忘了我们是在书邪的记忆空间?”醺玄挣开他的手,跳到他肩头蹲下,“走吧,隐患解决,咱们也该到正面战场看看了。”
白云梦松了口气,顺手拍掉身上的灰尘泥土。
“不着急。”他给醺玄顺了顺毛,“你刚才说书邪的执念是陈云昭的遗憾,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嗯?”
“由于咱们的介入,凭风镇的命运已经偏离了历史轨迹。在真实历史里没有一只通风报信的猫,没有那些提前备好的陷阱和应对方式,也没有为凭风镇解决隐忧的人。他们仓促应战,所以结局惨烈。”
“但我们做到了这些。也就是说,我们做的一切,其实为凭风镇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向陈云昭求援和等待救援的时间。”
白云梦站在田垄高处,远处的风卷来黄沙和血腥气,让他嫌弃地皱皱鼻子。
醺玄金瞳一亮:“遗憾还是要当事人亲手弥补,才更痛快。”
“是啊,所以我昨晚借由历史记载推断出骄烈将军的位置,就让一名轻骑去通知她了。算算时间,她应该已经快到镇口。”白云梦席地坐下,把醺玄放到自己腿上,拨弄他的耳朵胡须,“等她解决那边的叛军和山匪,咱们再过去分享胜利的喜悦。”
醺玄点点头,忽然觉得不对,卷起爪子蹭蹭头:“你昨晚上找人通知陈云昭怎么不告诉我?”
“啊这……”
白云梦的眼神往旁边飘:“我是想给敌方和你们一个惊喜。”
“……不,我看你就是想给自己整个一切尽在掌握的人设!”
醺玄踹开他的手,跳进田里挖了一坨湿泥,面无表情地糊了他一脸。
“哎我去!”
那泥里不知混着什么东西,又臭又黏糊。
白云梦洁癖症状发作,差点当场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