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第 480 章
倒是沈安茹, 即便倦乏至极,仿佛下一刻就要昏睡过去,更有可能在睡眠中魂归地府, 听见动静后, 也仍旧支撑起精神往院门边看过一眼。
“原来是净涪法师来了啊。”她道,甚至给了净涪佛身一个笑容。
笑容也很是苍白倦怠, 但净涪佛身却能真切地看见那笑容中的温柔。
饶是净涪佛身,脚步也不由得顿了一顿。
程沛终于转了目光过来。
那血红血红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看了他一眼, 就又收了回去。
“娘亲,不必着急, 且缓一缓, 不然你支撑不住的。”
沈安茹翻手过去,无声拍了拍程沛的手。
程沛的手陡然一僵, 少顷后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抚上去。
管家不敢再靠近,侧身往旁边一站, 让出了道路。
净涪佛身对他点头, 无声谢过,这才往前走过去。
管家低着头, 转身退出去了。
这里,他不敢再待, 也不能待。
毕竟外头的程氏族人,在程沛完全无心理会的情况下,便只能由他来出面招待了。
净涪佛身才堪堪走到近前, 还没等他见礼, 沈安茹就已经对他招手。
“坐这儿吧。”
在软榻的前方,有一张矮凳。而看样子,这张矮凳原本应该是为程沛备下的。
毕竟那矮凳离软榻其实很近。
不过这会儿程沛却没有坐在那矮凳上, 他蹲在沈安茹身前,身体紧紧地靠着她的膝。
他也听到了沈安茹的话语,却仍是连一点眼风都没有分给净涪佛身。
听得沈安茹的安排,净涪佛身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后,到底是没有拒绝。
他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多谢老夫人。”
只是这么两句话的工夫,沈安茹本就强撑起来的精神又耗去了大半。
蹲在沈安茹膝前的程沛抬眼了看她。
沈安茹回望过去,目光倦怠却隐有力量。
程沛率先错开了目光,却在同时,一缕柔和清气从他紧握着沈安茹的手一路往上,没入沈安茹的眉心。
沈安茹面上的倦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睽违已久的蓬勃精神。
她一时笑开了眉眼。
然而在她旁边的程沛和净涪佛身却都很清楚,已是药石妄效、油尽灯枯的沈安茹所以能有如今的状态,不过是被程沛真元强行催发最后一点生机。
待到这一点生机也燃尽,便就是沈安茹离去的时候了。
所以现如今沈安茹的这种状态,又叫回光返照。
“我离去以后,你总也该要继续照顾好自己才行。若你能修行有成,说不得来世我还要你来引我入道、护持我呢”她与程沛道。
程沛没有作声,只是垂落眼睑。
也是这个时候,原本就占据了他满眼的赤红更是霸道地扩散了出去,在他眼眶周围也沁了一圈。
“来日若是遇上合适的人不妨就迎娶回来。只你也要记得好好待人家才是”
“若是没有合适的呢?”程沛嗡嗡地问。
沈安茹又笑了,“你这孩子,若是没有合适的就没有合适的吧,不必逼着自己,否则不单单是你,那个姑娘也不会觉得欢喜”
程沛闷闷应了一声,“嗯。”
沈安茹抬眼往院外看了看,似乎是看到了正堂里坐着的那些程氏族人,“我这些年,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为了我,你总得在他们面前退让”
不等沈安茹将话说完,程沛就先一口否认,“没有的事。”
沈安茹笑着拍了拍程沛的手,“我虽只是一介凡俗,也轻易不跟他们打交道,但我还能真不明白么?”
“苦了你”她忽而又低了声音去,轻轻道。
程沛还待要摇头。
沈安茹先截住了他的话头,“待我去后,他们提的要求若是合适又不过分,你确可应下,但如果太过了我儿,你应该要懂得拒绝。”
“便是因为我,你欠了他们不少,但你日子长得很,程家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彻底败落下去,你总能有机会给他们还回去的,不必急在一时。”
或许是事到临头,沈安茹灵台居然异常的清明。
她前所未有的清醒。
净涪佛身多看了沈安茹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只安静地坐着。
程沛想说些什么,“娘”
然而沈安茹仍是一口截住了他的话头,只看定他,用异常坚定的语气说道,“你得听我的!”
见程沛愣愣看她,沈安茹一时又笑开,“反正你都听我的那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次。更何况,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程沛眼眶里泛起了泪光,他急急垂落眼睑方才勉强压了下去,“好。”
沈安茹这才满意地笑了。
“我儿向来是个好孩子。”
程沛微微垂头,始终不敢抬起。
沈安茹再细看他一阵,没再说什么,转眼便看向了坐在矮凳上的净涪佛身。
“净涪法师”
净涪佛身应了一声,“老夫人。”
沈安茹恍惚了一瞬。
这声音,太过于清朗。它就像那风,也像那阳光,是有一点暖意,却抓不住
然而,或许是因为沈安茹真的要死了,在这怔忪恍惚间,原本异常清明的灵台上却陡然翻过一幕幕的记忆。
最初知道孕信时候的惊喜、庆幸与安定;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腹中孩子存在的担心与幸福;十月怀胎的辛苦与期待;诞下孩儿那一日的痛与忐忑;真正见到他时候的疲倦、满足与得意;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欢喜与踏实;得知资质结果以后的轻松与笃定
沈安茹眨了眨眼睛。
毕竟是真正帮助她奠定位置的长子,是让她在程家庄里站稳脚跟的倚仗。
哪怕后来再怀上幼子,在她心里,也始终还是更看重长子。
可后来,后来又是因为什么,变了的呢?
因为她发现,渐渐长大的长子实在太过有主意了啊;因为她发现,长子他或许小小年纪就在保护着她这个母亲,更保护着当时已经被带离她身边的幼子,但他太沉默了
或许是她太过苛求,但她那个时候是真的觉得长子与她之间存在着距离。
长子对她心有濡慕,对幼子亦友爱,他对他们其实很好。但她却始终知道,长子与他们之间,有着距离。
彼时,她以为他们之间的这一段距离,是因为长子作为修士,与她这个凡俗女子之间存在的天然距离。
她其实本也已经适应了,但后来幼子渐渐长大,渐渐修行,那存在于她与长子之间的距离却始终没有出现在她与幼子之间,于是她的心就更偏了。
或许,她其实也没有她自己想的那么高尚。
在幼子真正开始修行以前,她的心其实就已经偏了。
因为是幼子,因为早年幼子曾被人从她身边带走,因为长子一声不吭就选择皈依佛门,因为在长子离开以后,继承程家家业、为她维持地位的就会是幼子
这种种原因堆砌,她的心就偏了。
所以,哪怕长子从寺里归来见她,逗留的时间很是有限,她其实也还更在意幼子,更希望长子能够在帮幼子铺路,让幼子能更好、更顺利地接掌程家。
所以,哪怕明知道长子为了她和幼子的安全,已经是竭尽全力地去安排,她仍旧求全责备,对长子屡屡苛求。
所以,哪怕明知道会伤了长子的心,她仍旧站在幼子那一边,最终看着母子、兄弟情分断去。
所以,哪怕明知道他们之间情分已断,双方之间只剩下那么一点名分维系,明明数十年时间不曾再见,她也没有想要多给予几分关切,反而用着种种暗示、提醒去强求一个可能。
她就真的不知道长子的为难与失望么?
她知道。
但她偏那般做了。
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
沈安茹问着自己,问着灵台前所未有清明的这个自己。
而也不辜负她的期盼,一个答案浮上心头。
因为她知道,她这个长子是愿意在她面前退让三分的。
这原该能让她心满意足,原该能让她也多多体谅长子,为他多顾虑些什么。可是,为什么又不了呢?
因为啊
因为长子与她,与他们之间的那一段距离啊。
因为那一段距离,所以她常有不安,所以她便自觉也不自觉地想去多要求长子些什么,要让长子多为她、为他们做些什么,她想知道,更想确定,长子他始终在那里,并不会轻易将她、他们丢开!
沈安茹眼眶一时红透,一层水雾迅速汇聚,顷刻间凝成水光,似乎就要在下一瞬息化作泪水落下。
因着这水光的缘故,沈安茹眼前分明雾蒙蒙一片。
然而,她却异常清晰地看见了坐在前方矮凳上那位年轻法师的眼。
那双眼睛或有微澜,带出浅薄却真实的悲悯,但
它仍旧平静。
在那双眼睛里,她没有找到她想看见的东西。
一点都没有。
沈安茹笑了。
在她唇角扬起的瞬间,豆大的泪水也终于脱眶而出,沿着脸颊一直滑落。
净涪三身看着面前这个笑着哭的女子,沉默了一瞬。
心魔身和净涪本尊同时回转目光看向佛身。
怎么办?
佛身也是想了一回,方才有了主意。
他原本自然搭在自己膝上的一只手抬起,屋里收着的一条帕子便飘了出来,落在他的手上。
净涪佛身拿着这条帕子递了过去,“老夫人”
沈安茹愣怔了一瞬,似乎才反应过来。
程沛也不知是什么想法,只静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动作。
她伸出手去,拿住了那条帕子。
但她也只是拿住,目光仍旧一瞬不瞬地看了净涪佛身一回。
“幸亏”
净涪佛身将沈安茹那只有两个字的话语听得清楚明白,而他更明白的,是沈安茹未尽的意思。
他回转心神,沉默地与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的净涪本尊及心魔身对视一眼。
沈安茹将手上的帕子拿住,在脸上轻轻擦过。
帕子柔软,甚至带着点暖意。
她的这个长子,实在是太过太过优秀出色了,遍数天下,再没有人能夺去他的风采。
可就是这样一个风姿绝世的人物,却只在她这个女子面前柔和体贴,处处周全小心
纵他是她儿,此情无关风月,她也全无那般污浊想法,又怎么能不为之得意骄傲?
“净涪法师”她唤道。
净涪佛身应了一声,“老夫人。”
沈安茹又是笑开,“我将要离世转世后便是再见,必也再无今世因缘。”
净涪三身俱是沉默。
他们已然知晓,此刻沈安茹并不需要他们来多说些什么。
“我”
“细细想来,我这一生,其实是欢乐安和更胜于愁苦憋闷。而我也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要多谢净涪法师你。”
净涪佛身这时摇头,“是我,要多谢你才对。”
他带着记忆转生而来,转生前历经自爆,不单前生一身修为不存,魂魄也是支离破碎。
若不是景浩界天地意志相助,若不是沈安茹孕育,更有当时程家的各种灵药养护,他也不会在胎儿时期就将魂魄重新凝炼汇聚。
彼时,确实是他应该多谢这位凡俗女子。
更何况,若不是有他转生而来,说不定沈安茹的长子就会是处处贴合她心意的孩子,哪怕资质不会似他,但起码也应似程沛一般贴心。
再有,彼时他转生以前,景浩界天地状况其实也没有多好。然而,偏就是那般状态的景浩界天地,安排他这个后手的时候,却选择了沈安茹作为他的生身母亲,选择了程家庄作为他的生养之地,让他渡过最危险的时期。
他当时就曾揣度过各种可能,只是到了如今,他仍然没有任何线索。
哪怕是在天地劫数以后就待他关爱异常的景浩界天地意志那边,他也找不到任何异样。
每每询问景浩界天地意志,那边也只有一个答复。
它觉得这里最适合他。
景浩界天地意志觉得,沈安茹是这整个天地中最适合孕育他的人,程家庄也是这天地里最适合他成长的地方
所以,这一切真的就只是因缘巧合?
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的心魔身摇头,‘我觉得不是。’
净涪本尊与佛身同时转了目光过去。
他们三身之中,心魔身还是第一个,在这件事情上做出一个相对明确的判断来的。
尤其,心魔身他行走的还是劫数一道。
‘不论如何,今日之后,我等与她的因缘都将暂告一段落。而待到她往生,我等再助她开启仙缘以后,这一段因缘便也真正结束了。’
净涪本尊顿了顿,又道,‘哪怕再有其他什么牵扯,那也该是更往后的事情。’
心魔身和佛身各自点头。
心魔身更是道,‘诸事不过因缘劫数。而不论是因果还是缘法,日后自见分晓,我等确实不必如此记挂,且只看后头就是了。’
他们的路,总是需要他们自己去走,旁人能给予的,不过是几分助益而已。助益重要,但也不那么重要。
尤其,比起旁人来,净涪三身更相信的他们自己。
嗯,不错,就是相信他们自己。
毕竟,不论是当前时间节点上的他们自己,还是未来时间节点上的净涪他们,可都是净涪啊,不是吗?
净涪佛身默然片刻,从识海诸天寰宇里收回目光。
沈安茹听得他先前那话语,正在笑。
“我不过就是生了你一场,连养大你的,仔细说来也不是我”
净涪佛身平静地摇头。
沈安茹还待要再说些什么,忽然身形一晃。
一直留心着沈安茹情况的程沛伸手扶住,面色却止不住地变得悲痛。
沈安茹缓了好一会儿,方才找回了自己的一点心神。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苦笑着,沈安茹对净涪佛身道,“净涪法师才情高绝,福福缘绵延。我没什么能能用来谢你的”
“就就只能祝愿,祝愿净涪净涪法师你能够顺利”
“顺利成道。”
她话说完,整个人是真的再撑不住了,再看得面前的净涪佛身和程沛一眼,她眼睑垂落,竟是完全地睡过去了。
“娘亲!!”
程沛大喊一声,接住沈安茹软软跌落的身体,泪水止不住地落下。
净涪佛身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地藏王菩萨。”
程沛一面哭,一面小心地将沈安茹的身体摆放下去,却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也不理会,他将手腕上带着的佛珠褪下,拿在手里。
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净涪本尊与心魔身也不在安坐。他们的心神与净涪佛身的心神汇同一处,为净涪佛身加持。
净涪佛身垂着眼睑,自然端坐,手指捻动间,便已拨动佛珠。
“华严第四回,夜摩天宫,无量菩萨来集,说偈赞佛。尔时觉林菩萨,承佛威力,遍观十方,而说颂言。譬如工画师,分布诸彩色”
《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诵起,当即有幽幽佛光从暗土地界而来,落在沈安茹身上。
又有诸菩萨、诸佛陀佛光垂落,伴清静智慧如来的佛光一道,照耀在沈安茹魂身上。
沈安茹刚脱出身体,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便先被这道道佛光护持,周身遍布华彩,不见阴霾。
程沛抬手在面上狠狠擦过,抬头来看站在诸佛光之中的沈安茹,“娘亲。”
听得程沛的声音,沈安茹笑着转了目光过来对他点头。
程沛还待要问些什么,沈安茹先抬手止住了他。
程沛便果真闭嘴了,只红着眼圈看沈安茹,不再说话。
沈安茹低头看了看躺在软榻上的尸身,叹了口气,但还是在软榻的边沿处坐了。
收心敛神,她专注地听着净涪佛身诵经。
《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说来不长,但其实也不短,更兼净涪佛身用心专注,每一字一词都有无尽心力接引地藏王菩萨神力,加护在沈安茹的魂体上。
沈安茹的魂体渐渐地出现了某种变化。
专注于念经的净涪佛身以及同样专注于协同的净涪本尊和心魔身一无所觉,认真听经的沈安茹本人也全无发现,这个院子里,就只有一旁修为不浅的程沛发现了一点端倪。
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南无地藏王菩萨摩诃萨。”
“南无地藏王菩萨摩诃萨。”
“南无地藏王菩萨摩诃萨。”
一遍《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诵完,净涪佛身合掌,礼赞地藏王菩萨后,便再次诵念起回向文。
这一次的回向文不同于往常的普遍回向,它有着特定的回向对象。
是以当净涪佛身将回向文诵完,听经听得意犹未尽的沈安茹只觉眼前无量光倾泻而下,在她身前铺出一条宽敞光灿的道路。
此路通天贯地。
往上,她将去往西天,入西天佛国往生;往下,她将见地藏王菩萨,在地藏王菩萨的护持下往生轮回。
而不论是往上还是往下,她都可以自选
沈安茹张目看过显现在上方道路尽头的西天诸佛国,又垂眼看看下方慈悲宽仁的地藏王菩萨身影,回身对程沛笑了笑,便抬脚走入了那条完全由诸佛灵光铺开的道路。
程沛愣愣怔怔地看着。
直到沈安茹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他方才回过神来。可他也只能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看着沈安茹魂体消失不见的方向,久久不能说出一个字来。
净涪佛身睁开眼睛来的那一顷刻间,眼前诸佛灵光尽皆敛去,眼前仍是景浩界天地中的诸般景象。
微微侧身,净涪佛身看定程沛。
心魔身也在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说道,‘他好像发现了一点什么啊?’
‘所以她果真是有着某种来历的?’
心魔身也只这么提一提,并不如何在意。便如他们先前所说的那般,比起旁人来,他们更相信自己。
而未来的劫主和清静智慧如来哪怕是会对当前的他们有着什么影响,那也是他们自己,总要比其他人来得可信可靠。
也所以,净涪佛身只是看了一眼程沛,便收回目光。
“沈老夫人已经离去,诸事已了,那小僧我也便不再打扰了。”
“程家主,告辞。”净涪佛身站起身来,合掌与程沛一礼。
看他转身就走,也不知是什么心思,先前一直没怎么理会净涪佛身的程沛居然叫住了他。
“等等!”
净涪佛身停下脚步,侧了身回来看他。
程沛沉默一瞬,盯着净涪佛身问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净涪佛身摇头,“若程家主要说的只是这个,那还请恕小僧不多陪了。”
程沛抿着唇看定净涪佛身,眸光几番汹涌变化,只不过在最后也都尽数平复下来。
“净涪法师乃是佛门和尚,应该对诸法事也很熟悉,不知净涪法师可能再多留一阵,也帮着看看这一场法事?”
明明程沛的邀请来得突兀又奇怪,但奇异的是,净涪佛身居然从中感觉到了几分善意。
他深深地看了程沛一眼。
程沛迎着净涪佛身的目光静立,没有任何躲闪。
净涪佛身到底是笑了。
“抱歉”
他拒绝了。
而且对于净涪佛身的拒绝,不论是心魔身还是净涪本尊,都没有任何反应。
程沛站在原地,看着净涪佛身的身影步步远去。
饶是站在这院子里,轻易不见外间诸事,程沛仍然能想见程家庄里其他人看见净涪佛身从这院子里走出去时候的色色目光与表情。
但
那都不重要了。
程沛心里疏疏淡淡,居然觉出几分乏味。
他的目光收回,落在软榻上安睡似的沈安茹身上。
“娘亲。”
静默地凝望许久,程沛蹲下去,又一次拉起沈安茹的手。
只是这一回,沈安茹的手指即便仍旧柔软暖热,却也是松松垮垮,没有一点力度。
“他没有留下。”
“多留一刻,他都不愿意。”
“娘亲,这样的兄长,你失望吗?”
“又或者,这样的兄长,你满意吗?”
“哈是我忘了,情分、因果尽数断去,他早已不能算是我的兄长的,他是净涪,也只是净涪”
“就像娘亲你,不论是过往还是未来,都只会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再不与我等相干的人”
程沛对着沈安茹的尸体絮絮叨叨,就似沈安茹还能听到一般。
但事实上,即便沈安茹已然死去,她也确实能够听得到程沛的话语。
一身素衣的她,站在地藏王菩萨面前,遥遥望着景浩界那一间小院,脸色虽是平淡,目光中却很有几分无奈与心疼。
地藏王菩萨只是静默垂眼,无声接引诸多亡魂,并不多看。
倒是他座下的谛听神兽,很是奇异地多看了沈安茹的魂体几眼。
沈安茹只认真听着景浩界天地里程沛的絮絮叨叨,偶尔点头,偶尔摇头回应,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谛听去。
待到程沛终于将想说的话都说完,他静默地坐在净涪佛身先前坐的那张矮凳上,看着只如沉睡的沈安茹出神。
日轮落了下去,从炽白转作了橘黄。
在那一片将整个天地地染得昏黄的日光里,静默了足有半日之久的程沛终于又动了动。
“娘亲,往后,我们还会有再回的缘法吗?”
不说听得这个问题的沈安茹到底是个什么无奈表情,只说程沛自己,就直笑出声。
“娘亲,是我傻了,你不必太过在意。”
沈安茹已经死去,入了地府的那个魂体,只剩下沈安茹的最后一点痕迹,待到一切因果清算,她再入轮回往生,便就是另一个人了。
哪怕再见,她也再不是他的娘亲了。
程沛慢慢收了面上过于夸张了笑容。在橘黄的、仿佛能遮去所有表情的夕阳中,他声音低低,仿佛在说什么悄悄话,又像是在跟他的娘亲做保证。
“娘亲,你放心去吧。不必担心我,我已经长大,更是修士,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你转生以后,且继续你的道路就好”
地藏王菩萨身前那一身素衣的沈安茹眨了眨眼睛,无声点头。
随着她的动作,一直安然躺在软榻上的沈安茹尸体忽然跃出一点灵火。
那点灵火泛着芍药的红,就像是在芍药的花精中淬炼出来的一样。
灵火落在沈安茹的遗体上,不过顺着微风轻轻一转,软榻上的沈安茹便没有了踪影。
落在软榻上的,是一支形似花枝般的灯盏。
泛着芍药红泽的灵火落在那灯盏上,就似托在花枝上的灵花,只是摇曳间便已衍化出万千瑰丽。
灯盏带着灵火径直飞起,落在程沛手上。
程沛愣愣怔住,只能僵硬地托着那瑰丽华美的灯盏,许久没有动静。
他明显是被惊住了。
“娘娘亲?”
灯盏中的灵火轻轻旋了旋,似是应声。
程沛的眼泪直接跌落。
“我还以为”他一只手死死抓住灯盏,另一只手抬起,粗暴地擦过面上的泪痕,“我还以为你要完全丢下我了。”
一身素衣的沈安茹听得,脸色仍旧平淡,只眼神却是僵了一瞬。
若果按照她原本的打算的话,确实是像程沛所猜的那样没错,但
这不是心软了么?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一直沉默接引诸天亡魂的地藏王菩萨方才抬眼,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沈安茹。
“恭喜檀越。”
沈安茹微不可查地吸了一口气,才道,“多谢菩萨。”
地藏王菩萨抬手一指,诸般佛光、功德光、灵光在沈安茹魂体冲出,绕着沈安茹周身旋转一圈,方才合在沈安茹自身的道光之中。
“檀越接下来是要继续往生,还是要回归洞府,先暂且歇一歇?”
沈安茹不过一思量,便有了主意,“劳烦菩萨再送我一程。”
地藏王菩萨笑着在胸前竖起单掌,然后抬手往前一指,便有一条道路出现在沈安茹身前。
沈安茹合掌一拜,“多谢菩萨。”
站起身,她踏着光路渐渐走远。
谛听神兽知道,这条道路,直通望乡台。
谛听神兽又多看一眼,才收回目光。
地藏王菩萨看它一眼,笑问道,“就这般好奇?”
谛听神兽摇头,“才没有!这女修在那景浩界天地中的诸般旧事,我都已经尽听过了,又怎么还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好奇?!”
“没有的事!”
地藏王菩萨没有点破谛听神兽的虚实,只问道,“那?”
谛听神兽不急不慢地解释道,“我就是有些好奇,这一位为追寻太乙道路进入轮回往生的女修将要走上什么样的道路而已。”
地藏王菩萨笑了。
“我还以为你好奇的是净涪和尚将要赠予她的那份仙缘呢。”
谛听神兽憋闷地低哼一声,却道,“我怎么会好奇这个,我都已经猜到了。”
地藏王菩萨笑着摇头,却没再与谛听神兽多说什么,仍自专注接引诸天亡魂。
只地藏王菩萨与谛听神兽闲话的这一会儿工夫,一身素衣的沈安茹已经站在了望乡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