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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纯白(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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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听说一个故事。

    “夏虫不可语冰。绚烂若夏花,却只知道那能将它带离盛夏的凛冽冬风仅仅停留于徒劳的嗔妄。玫瑰渴望自由的风,渴望在庄园外的放纵的田野上恣意飘摇,即便那顽劣的狂风有意折磨它柔软的茎条。可是自由的风从不惠顾冰冷的庄园,黏腻的泥土也化作羁绊,将三寸囚笼打造成玫瑰独属的冷宫,拖拽着它也让那殷红的矫饰涂抹上它,让明亮的白发酵酝酿,沉淀为腐朽的红,令它扮作美艳不可方物,胜过爱丽丝仙境里红皇后的珍宝,让它糅合在大簇大簇风情的红色之中,作那美丽的继承人。

    小女孩是那庄园里的玫瑰,不称职的园丁将红玫瑰笼在玻璃罩下,称这透明高墙为小王子庇护的羽翼。她目视着每一朵初生的玫瑰染上瑰丽的红尘,既不关注花期,也不同花儿们聊天。

    园丁说,只有庄园是安全的庇护所。

    那庄园外是什么呢?

    园丁红礼服裙角翩跹,一边慢条斯理地用破碎得如同漫天繁星的碎玻璃将精致的指甲修剪得完美得体,一边一遍遍拿捏着威胁与诱哄,无奈地宠溺着好奇而不懂事的孩子们。

    外面啊,外面是虚无的世界,你一踏出去就会尸骨无存的,孩子。

    妈妈会送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呢。那昏暗灯下萦绕在白房子白墙里的氛围被推向诡谲更深层的幔帐。她纤细修长的双手指向白墙上的壁画,她说,园丁是刽子手,玫瑰是花泥。

    踏出庄园是禁语,是驱逐,是异化的背叛。连命运也被巧妙地利用为有力的说辞。斜长的灯光也作张牙舞爪的触手,逼退她快要满溢出边缘的潮水般的懵懂疑惑,投下包裹着恶意糖衣的惑人毒药。

    一座庄园的修葺需要牺牲去委身迁就,她已毫不犹豫地会去奉献自己所有茎蔓上的扈从,去做全然偏听偏信的忠犬,她的人生犹如被上帝规划好的精密的仪表盘,她看似无所束缚,实则所做的一切都在系统控制的算法下,被牵引,在游戏里。

    她赐予玫瑰尖利的刺,任由她胡作非为。

    那就总有一天,她会被玫瑰所伤”

    美好的一天,阳光正好,警方通知我,他们找到陆声了。

    真好。我往包里放了一件衣服,听说今天会下雨。

    出门,锁门。

    今天要去制作一盒上好的颜料,这是我期待十几年的,最珍贵的礼物啊。

    这个工厂已经被废弃已久,在城市的最西边,旁边就是一个巨大的水泥深坑,污浊的河水从旁边蜿蜒而过,废料就直接扔在那里好了。

    到的比想象中得早,我掏出手机,找了一个圆桶坐下看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一个有些尖锐且娇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尾款我会补的,说了多少遍了!这地方怎么这么偏”

    一个打扮靓丽的女人站在工厂中间,面色红润,五官几分像我,看来她活得很好。

    “好久不见,妈妈。”我冲她笑笑,挂断电话。

    “你,你是”她摘下墨镜,瞪大眼睛看我。

    “螓螓?”这个发音她念得如此生涩,我有点伤心,难道她从来没有想念过我吗?

    “妈妈。”我眼睛一酸,从圆桶上跳下来,一把抱住了她。

    “您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有多么想您”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有多么想杀了你。

    呵呵,我是有多么善良,才会坚持去爱一个自私的女人,哪怕她是我生理意义上的母亲。是她亲手推我入火坑,我爬上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想重回家中一刀解决她。

    可惜,我站在空空如也的家中,才被人告知,这户人家早就搬了。通过抛弃我,她拿到了一巨额。

    贱人。

    她身上的香水味熏得我想吐,天知道她有多臭。

    女人身体一僵,其实她一直害怕我这个女儿会找上门来报复她吧,见到我的第一眼我就看出她就有想转身逃跑的冲动。

    可她怎么会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不计前嫌,还想要接纳她。这可是她因生计而忍痛割下的可怜骨肉啊。

    我被她死死抱住,听她不断呼唤着那个早已被她遗忘的名字,“螓螓,螓螓,妈妈也想你,你过得好吗?”

    你说呢。真是无语了。

    我拼命摇头,泪水如同不要钱一样喷涌而出,我想发笑,却只能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假装受尽委屈,我把眼泪全部蹭在她昂贵的衣服上。

    一瞬间,女人似乎想用力把我拉开。啧,装不下去了吧。

    “妈妈,您是不是嫌弃我了?”我抬起头来看着她,闷闷不乐地问,眼神阴冷。

    她好像被我吓到了,僵硬地摇头。“不,不是的”

    “都是妈妈的错,是妈妈不好”

    等的就是这个。

    “您也知道啊。”我漫不经心地从背后抽出辛苦磨了一早上的刀。

    “错了就要接受惩罚。”

    她的瞳孔皱缩,急促地后退几步,眼神中遮不住惊恐哀求。

    “螓螓,原谅妈妈好不好?妈妈可以补偿你妈妈有很多钱!”

    不要脸!她怎么敢说这种话!我的怨气横生。

    我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歪头看她,然后几步上前,死死掐住她的手臂。

    我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冲她说。

    “好呀。”

    “只要你去死,我就原谅你。”

    一刀,两刀,三刀她从开始的大声求饶到大声咒骂,可是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

    “放过妈妈吧求求你。”

    “妈妈是迫不得已啊”

    她美丽的眼睛里流出眼泪,不知道是悔恨还是痛苦,虚情假意。

    “恶魔你这个恶魔!”

    “你敢杀自己的母亲,小畜生”

    “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

    我停住。

    该死,忘记数到哪儿了。

    他们总是矢口否认自己的恶毒,大方承认有什么不好?

    比起恶人,我更讨厌伪善的人。

    我累了。再看她一秒我都觉得脏。

    “噗嗤——”我扎在她的喉管上。

    啊,终于安静了。

    我低头看了看衣服。

    她身上溢出的血还没有完全冷下来,沾在衣服上又黏又热,像一朵会呼吸的花。

    我看她到死还不愿意闭上的眼睛,她竟如此爱着这肮脏的世界,她爱这世界胜过爱我。

    那双眼睛溅进几星污血,我竟觉得它比生前更加纯洁。

    我想表现生命最本真的样子,顽强、脆弱,美丽、丑陋,自私自利。

    这喷薄的血液像雨点一样打湿了我的衣服,在白色的纤维上倒影出最鲜艳的色彩。

    我爬起来。

    要干正事了。

    一盒、两盒、三盒

    鲜红的颜料啊。

    我要画出生命最美丽的样子,画一个失魂落魄而全无善良的生命的样子,画一个最接近神的无情的生命的样子。

    换上干净的衣服,我把刀放回背包,走出工厂。

    太阳,半个身子温暖世人,半个身子烂在地平线之下。

    生锈的工厂在光子修饰下变得橘红,就算它本不配拥有红色。宇宙无声地做着虚伪的梦,群星开始彻底腐烂。

    不同的颜料有不同的味道,我得赶紧回家,我怕味道太冲。

    陆声大概不会喜欢吧,可是怎么办,我身上有颜料的味道,我生来就有这种颜料的味道。

    我向来都不太会伤春悲秋,或许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回家的道路缩水般缓缓蜕皮,黑色的土壤湿润,微微泛腥。荒草疯长。生锈的铁栅栏从地下刺破生出,漆黑窗口是掉了眼珠子的人无神的眼窝子,一瞬间雾霭弥漫,这是庄园真实的模样吗?面目可憎。

    “她的人生犹如被上帝规划好的精密的仪表盘,她看似无所束缚,实则所做的一切都在系统控制的算法下,被牵引,在游戏里。”

    我竟觉得自己的双手如此苍老,这肆意屠杀的手被血液不断侵蚀,垂垂老矣。可悲的善人,可悲的我。

    我毫无负担地挥霍我的恶意,我如此期待未来的光明。

    回到家中,我支起木板。

    忍住想要作呕的冲动,我拧开盒盖,用笔刷抠出一小块涂料。

    晕开,鲜红色在空气中逐渐氧化,死状优美。

    对了,那件沾血的旧衣服,丢在哪里了呢?我有些记不清楚了。

    怎么这么臭。

    那些颜色,那些我如数家珍的颜色如潮水退去,那些颜色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变得苍白,那些我热爱的饱和的色彩,鲜亮的色彩,嚣张的色彩,狂放的色彩,恣意的色彩,漂亮的色彩,恶毒的色彩,那些色彩好像被吸进了宇宙黑色的洞穴中,编织一个五彩斑斓的黑色的梦,我仿佛回到了纯白的从前,一个只有实验室明晃晃的白色的从前,一个绝对的白色的从前。

    怎么会这样?色彩从我的世界剥离开来,我无法忍受这样的酷刑。

    银河偷走了我的颜料盘,还轻慢地取笑我,这不知好歹的家伙。

    世界仿佛被反转,是游戏规则改变了吗?

    困,困得要死,我感觉自己要被熏死了。

    整个世界旋转起来,我看到我的脸离地面越来越近。

    但是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我好像睡在一个温暖的怀抱。

    谁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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