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落日余割（一）

    2134，科学大繁荣时代

    宣城的港口，黑色的钢铁码头像远处伸展而去，工厂椭球状的楼身像极了排排堆叠的叶绿体，环绕着城市心脏处高大巍峨的青色石塔，立方体的生态群落在各式建筑楼顶铺开，从高处俯瞰是点点苔痕上阶绿，闪烁的霓虹灯遍布了大大小小的角落，不夜城之名名副其实。西边角落的这处港口倒是逊色了几分，狭窄的羊肠路上竖着高高的石英钠灯，黄光刺透了胶质的雾气，整个码头如同暗黄色的巨大舞台。清蕙顺着这条小路徐徐走着，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入夜已深，只剩那零星几个加班的卸货工人佝偻着脊背，骂骂咧咧地把一袋袋货物丢到了集装车上，让更深露重的静谧夜晚里充斥了那亚麻纤维摩擦不锈钢板的刺耳声响。清蕙听到了他们不堪入耳的谈话内容，将外套往上拢了拢，只当作没听见。那几个工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清蕙，神色有些讶异，相互间交换了眼神，便开始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会有富家女到这种地方来？”

    “谁知道，说不定觉得新鲜呢。”

    “真无语，该叫她们好好尝尝人间疾苦才对。”

    清蕙听着听着，心里不舒服起来，却没有办法否认。自几十年前出现异端入侵现象以来，所有事物的价值序列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商品经济的体系虽没有被吞噬，确是被完完全全换了个芯子。以往能用钱买到的东西现在不一定能买到了，物资是第一位，其次是技术、军队，人们彻底认清了金钱是身外之物的真理，以科学价值评判人的价值为基本思想的理念大行其道，将科学家们捧上了道德的云端，文化与经济教育渐趋弱化，人们更加务实也更加自私。工人们说得一点也没错，她既不是伟大的科学家，也不是某些理论学者，更不是拥有军队武力与科研实力的掌权者，只不过一个家里有点底子而在生活疾苦眼皮子底下侥幸逃脱而已的幸存者罢了。

    夜里的风里有某种恶意，冷飕飕的腥咸的气直扑向清蕙青葱一样白皙的脸颊，她理理头发，眯眼看向路牌。这地方她走过不下十次了，到现在还没怎么摸清方向布局，每每都像个夜盲的傻子围着那少得可怜的指向标团团转，好不容易才能到达目的地，迟到的时候总免不了被那人一顿冷嘲热讽。清蕙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就像饮了一杯苦鸩酒，绞得胃里颠簸发痛。她回忆起与那人相处，总觉得自己吃亏得多，偏偏她还回回自告奋勇，豪饮下一盅又一盅这生生折磨她的毒酒还乐在其中。

    她想，图什么呢？她总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受虐倾向。这也不可能吧。

    说起来，那人也没有对她怎么样，只不过是顶着一副寡淡表情说几句绵里藏针的话，她早就习惯了。

    迷宫一样的弄堂到处是破败的气息，水泥混合着钢筋的味道漂浮在满是浮尘的空气中，清蕙被呛了一口，赶紧捂住口鼻加快了步伐，看到那外墙还架着大梯子的高楼后，小跑进了脏兮兮的玻璃门内。她想起了有一次，她还好奇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在这种地方住下去的，他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耷拉着眼皮子说，你要是一出生就在这个地方，自然也会习惯的。人总是会适应环境的，哪怕它再怎么恶劣。

    “进门以后，上左边楼梯，走两层后沿右手边通道走，走到平台上，再从另外一个楼梯进去，爬五层就到了。”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这么同她说到。真恶劣啊。她生气地想着，因为在第五次来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哪有另外一个楼梯，这不就是同一个吗？弯弯绕绕这么多远路，纯粹捉弄她是吧。那时她怒不可遏地质问他时，他似有遗憾，嘴角也罕见地挂上了笑意。他眉眼生得极好，有股这个时代鲜少见的文人气质，只是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不真实的味道，或许正是这种气质吸引她？她可不就是热爱这些无用文学的平庸之辈嘛。她想，这人或许更适合当贵家子，也不辱没了这与生俱来的气质。

    毫无边际的乱想间，清蕙抄了近路，早就到了门口。还没等她敲门，那门“咿呀”难听地呻吟一声，从里面露出一个高挑的身影。商陵。他穿着黑衣长裤，唇色浅淡，眼窝下泛着淡淡青黑，邋遢的样子有种坍圮颓废的美感。清蕙刻意往门后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凌乱摆放的各种实验器材。阳台的门被半开着，呼啸的风从外面钻进来，本就不暖和的房间显得更冷了，这人身上散发着泠冽的冷意，好像刚从阳台上进来。

    清蕙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问道：“这么晚还在做实验，没必要这么辛苦吧。”

    身前的人倚在门框上，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沉默得别有意味。白惨惨的灯光下，他斜长的阴影将她彻底笼罩了。清蕙低下了头，身高的劣势让她的气场自然矮上一截，她知道他在看她。商陵盯着她优美的额发，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嗤笑一声。声线因为过度疲劳而略显沙哑。

    “也不是我想做到这么晚啊，这不是苦于生计嘛，你又不懂。”

    “这么冷的天还过来啊，要不要进来坐坐？我一会儿就好。”他调侃。

    清蕙木木地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房间。房间只是简单地摆放了几张家具，显眼的还是那张极长的桌子，桌上是杂乱无章的各种器械，试管排排倒立在白色的塑料管子架上，颜色不一的瓶瓶罐罐堆在桌子上，贴的都是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标签。看着那些试剂，她只觉得像极了调香师来她们家里时携带的存放各色香油的柜子。清蕙坐在唯一的那张软椅上，对着一桌的仪器兴致缺缺，她的眼睛忽然瞄到了平摊在桌面上的本子，起了皱的纸面上是他龙飞凤舞的潇洒字体，全然不带学生的谨小细微，似乎落笔便是胸有成竹。他成绩优异，清蕙是早有听闻的，很早以前边听父亲夸赞过。哦，他是她们家很早便开始资助的学生。父亲很看好他，商人的敏锐直觉从来就没有失误过。

    清蕙起了身，伏下去想要仔细看看。本子上全是字母和数字，叫人看了没多久就犯了困。我果然不适合搞研究啊。她暗叹了一口气。

    吹着阳台那处来的风，倒也清醒。她歪斜着身子骨，整个人散发着懒散的气息，她撩起眼皮追随着商陵忙忙碌碌的身影，好像他是她迷茫夜路的一支锚，这么说倒也没错，毕竟父亲不是也希望他有所作为么。可是她总希望他再明朗一些，总是迷迷蒙蒙的会让她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自己对商陵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这世上有人喜欢养猫，明明它们总对你不冷不热，又总喜欢若即若离爱答不理，叫人觉得古怪得很。或许正是这种反差让人上头。不过养猫的人是不缺爱的，这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她也养猫，只不过是因为她喜欢。

    “时人不识凌云木，只待凌云始道高啊。”

    借着昏酩的灯与月间，清蕙壮着胆子调侃了他几句。

    商陵停了手下动作，蹙起眉峰转头望向了她，“横竖就这么个样子，倒也让你见笑了？”

    清蕙的眉头跳了跳，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她略显郁闷地挥挥手，“开个玩笑嘛。”

    商陵凉凉看她一眼，“困了就不要勉强，东西直接放在桌子上好了。”

    她想，下次再来，恐怕又要多出很多器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