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费米狂想曲(七)
“处我以极刑,自此以后,世间再无我。三季轮回,寒冬不至,我是那无忧之夏虫,我是那不烬之烛火,我是被人捞起的一捧水月。我于绝望之中抓住那一双手,同此沉浮,恍如淮安一梦,恍如隔世之柯。我将不再是我,我是安于尘世的已死之躯。”
避开重重巡守,总算到了教堂的地下水牢最深处,时欹早已精疲力倦。无奈又不得不撑着沉重的眼皮子打起精神,因着她来此最重要的目的是救出那个人,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大主教。找寻此处已花费了她不少钱,眼下她可以算得上是身无分文了,这笔大帐事后是必定要算清楚的,但眼下救人要紧。她实在是想不出她被铐在墙上垂头丧气的潦倒模样,一时遐想起来竟觉得莫名好笑。时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只觉得心里有一种怪异的酸胀感,就好像她真的在心疼这个人一样,就好像试图从覆巢之下无用地找寻完卵一样,这种情绪来得古怪而透彻,从她浑浊的心底缓缓流出,缓缓流出,复而汇成汹涌而澎湃的滔天巨浪,连干涩的眼眶都要被打湿了。时欹下意识地抹了抹眼眶,什么也没有。那才好,不然反要被那个人嘲笑了去。
抛开怪异的情绪,时欹直起猫了许久的腰,确定这里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人来后,开始大大方方地打量起整座水牢的构造,尝试判断出大主教被关押的位置。整座水牢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而幽深的匜,通道蜿蜒而下,同着暗处流动的水一齐向着更深更黑更寒冷的地下延伸下去。铁栅栏将狭窄的空间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其后潮湿的墙上全都挂着被锁住的囚徒,气灯低矮地垂挂在牢房中央,勉强照亮了犯人半张有气无力的脸。那些人的身子有一半浸在了水下,水面上不安地冒着咕噜咕噜的气泡,不知底下有着怎样的血雨腥风,总之没过一会儿便能肉眼察觉鲜红的血水随着气泡上泛开来,令人作呕。而在左右手侧的墙上分别安着高压装置与红外线激光发射器,经由细长的银线连在了他们的两只手腕上,时欹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加快了步伐朝里面走去。脚下的路越来越潮湿,简直要把人整个靴子都黏上去一样,时欹裹紧了屏蔽各种电波的斗篷,开始小跑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心正在狂野地跳动着,越靠近某一处,这种感觉便愈发强烈。不是错觉。在某一个拐角处,她在那最深最曲折最偏僻的角落里,看到了被各种光纤缠绕的受难的大主教。
主教啊,是背叛了伟大天父的主教。天国的门将不再为她敞开,欢呼与喝彩处将不再接纳她,万人攒动、火树银花处再不必寻她,因为她已是失去资格的罪人,她将是那不可听、不可闻、不可说的虚妄,是被审判廷判定的切断所有连通器并导致其永远不可复原的魔鬼的信徒,是穷恶,是犹大。
此刻的犹大正闭目凝神,粗糙的镣铐磨破了她脆弱的皮肤,细细血丝从缠绕处晕开,滴滴抖落在平静无光的水面之上,又无力又虚弱的哀鸣之声。她垂下的发丝不再光亮齐整,海藻一样凌乱地遮住了那张冷静理智的,淡漠的脸。黑发之下隐隐露出的嘴角紧抿,红润不再,干裂而又苍白。时欹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好奇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她轻微的脚步声被那个人细心地察觉到,微睁的双眼依旧如古井般无波无澜,轻柔地弯起,又极其诡异地带上点释然与笑意。无论时欹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她这般模样,狼狈,却没有失去尊严。鹤折了翅膀,猿跃下假山。时欹与她隔着一潭寒水,隔着一整条银河。无知无畏的勇士将将迈开脚步奔向落难公主,殊知这般英雄救美只会赔了英雄。她对上了那双好似千年玄铁打造的不容抗拒的眉眼,生生令她将伸出的脚硬收回了去,只是远远望着她。
“来做什么?”阶下囚的语调缓慢又讥讽,像是夏日毒辣的狂阳卷席猛烈的热浪,舔舐着她隐隐作痛的心,一阵又一阵的、恍如发病的抽动,侵吞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高墙。
“什么?”
梵伽沉默不语,目光在水面之下久久地停留,仿佛是被某种东西摄住了。时欹若有所思,打量起了那尚未沸腾的水面。黑水之下是幽幽发光的光屏,与主教隔有约莫三米远,而光屏之后的景象却令时欹打了个寒战。那浑浊不堪的蠕动的不明液体竟是一大群饥肠辘辘的变异七星鳗,它们正疯狂地撞击着面前透明的光屏,湿滑的身子交缠在一起,将彼此虎视眈眈的欲望如同莫比乌斯环一样交融在了一起,似乎屏障一旦消除,顷刻间便能将不远之外的砧板鱼肉生吞活剥。时欹倒吸了一口凉气,梵伽笑得意味不明。
“来看好戏?可惜现在还没到时间呀。”主教嘴角弯弯,仿佛在同人拉家常,眼睛深处藏着暗暗的轻蔑。
这人竟这样想她。一股无名火直冲上时欹的脑门,什么理智、冷静全被滔天巨浪淹没得没了踪影,正要狠狠回击,却听这人又开口说道:“回吧,做什么都是徒劳。”
原来如此。即便这样,她也愈发烦躁,怒极反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徒劳?又不是谁都和你一样废物。”
梵伽怔愣了一会儿,昏昏沉沉的大脑费力地消化着对面人的话,泛白的五指无意识地蜷缩在一起,刚刚被强电流震得发麻的身体微微抽搐起来,似乎在竭力隐忍着什么。半晌,她绝望深藏的眼闭了又闭,偏头不再看执拗的人。“这个世界已经要完了,要是我想活着,也不会有之前的行动了。”她想起了什么,神经质地笑了一下,“就让你好好地继续活在这将倾大厦中,即便主早已决定抛弃它,至少现在它还是温热的。”
那边再没有声音。沉默是死一样的寂静。转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正如她轻轻的来,又轻轻的走了。一切恰是她设想过的不愿醒来的美梦的样子,但她终是不敢自欺欺人,还是让那飞鸟离了去,远走高飞。藏在先知文明死局中的预言已被她们偶然地解开,既然掌握了先机,就不可能不有所作为。“我们是同胞,我们是彼此的剑与盾,我们是主的儿女,我们是勇敢而坚强的灵魂。”她的眼睛半睁半眯,只想再好好看一眼这个最终必然走向死灰未来的世界。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时候,大概也曾想过作为牺牲者被曝晒、啄食的痛苦吧。而如今正需要一个牺牲者,一个能让教廷洗去所有人身上背负的枷锁的契机。她早该知道的。
忽地一声入水哗鸣,如夏日狂风暴雨里的阵阵惊雷,在她棺材一般的寒彻的心上掀起了巨浪。她来不及收回惊愕的神情,便被迎面的一拳打得偏过了一边。顾不上顺着嘴角流下的淋淋鲜血,她的内心早已是兵荒马乱,城门失守,溃不成军。不解、恼怒、无奈、狂喜交织成影,在她心里酿成了不可思议的酒方。
时欹一把抓住她颓丧的衣领,压低声音恨恨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就是为了兑现那个毫不现实的承诺算了,我是说,即便你想要创造一个销毁武器的理由,也没有必要牺牲自己。‘每个人在主的面前都是平等的,你我皆为恩赐下平庸而无知的凡人’不是吗?”梵伽嗤笑一声,正想要纠正她的错误,顿觉腹中被绞缆的剧痛。她忍不过,一口浊血喷在来人削挺的肩上。她攫取着从水下传来的来人滚烫的温度,将脸歪在一边,欣赏着时欹大惊失色的表情。“你?!”时欹惊慌失措地抹着她脸上的血迹,声音开始发抖起来。“都说了,我快死了。”“”“怎么,后悔了?”时欹忍了又忍,情况都这么严重了,这人怎么还开得出玩笑?“算了,你跟我说,要怎么解开这东西?”“咳咳这简单,就是普通的银线咳你身上的光刀应该割得开但是上面有感应,会被发现。”“被发现了会怎么样?”“守卫会在五分钟内到达,同时所有的警戒设备会开启,届时整个水牢就是铜墙铁壁。”“”“忘了跟你说,巡逻是每二十分钟一轮回的,现在已经过了十三分钟了。”“”
“你打算怎么做呢?”梵伽忍着腹中火辣辣的痛,将溢上喉头的腥舔的血悉数吞回,张着满是铁锈味的嘴问道。
虽然时欹早有准备,但听到这些还是没忍住暗骂了一句,尤其是这人还有意无意地激她,不知道在试探什么。“怕什么,你不相信我?”
阶下囚耸耸肩,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痛苦加身恍若浑然不觉,一双浅浅瞳孔弯成一湖星月。“说实话,其实我不信神的。”
“但考虑到你只是个平庸而无知的凡人,我就姑且浅浅相信你一下好了。”
“哐当”一声,时欹眼疾手快,毫不拖泥带水地切断了那束缚着大主教的锁链,利落得挟着她跳到了一旁的地面上。手铐解开了,梵伽只觉得一身轻松,好似所有的沉重与枷锁都在离她远去,教廷、战争、龃龉、令人恐惧的悖论红灯与警报在一瞬间被尖锐地拉起,红外线发射器投下细密数罟的网障,要将劫狱者斩成肉泥。与此同时,上方传来了整齐迅速的移动声,脚步引发了共振,使整个水牢如同地震一般剧烈地抖动。水银从各个暗口缓缓淌出,步步紧逼。天罗地网,梵伽被身前的人紧拽住,踉踉跄跄地跟随着躲开袭来的激光与王水,一个不小心又添了几道新伤。刚出房门,入口处忽然天光大开,跳下了几个手持光枪的士兵。
“发现目标,已脱离监管,目前位移至房门。”那一排光枪全高举起来,毫不犹豫地对准了两人,封住了入口,那样遥不可及的生门。时欹当即转身,背着虚弱的主教遁入水牢的更深处。
“目标尝试潜逃,请求进一步指令。”
“就地处决。”温柔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有着不易察觉的轻颤,一瞬间淡淡的哀愁从耳机的线孔中化开,弯弯绕绕又绕进了梵伽冰凉的心里,她微微抿了抿嘴。这是她与无比慈悲而残忍的天父的交易。
这一边,时欹用尽全力奔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深羊肠道上,奔跑在看似已成死局的终途上。她闪身靠在一面厚实的墙上,背上从主教哆嗦的脸上流下的冷汗划过她喘着粗气的唇角,混着她滚烫的汗水一同流进了衣襟。她伸手在衣兜里艰难地翻找着,找出了一个浑圆玉润的火红球状物。
墙后追逐声愈发清晰,时欹猛地把手中的东西往地上一砸,那钢做的地面竟如冰雪般化开了一个巨大口子,莹莹光子在其中盘旋流动,联通了另一个空间。几声“砰砰”的枪声在背后响起,随着时欹的一跃而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
城北小客栈,兀的现出了两道人影。
劫后余生的惊喜此刻才向冷汗淋淋的两人狂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