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呸】
晁席继续刷新,见到一条最新评论。
【追到最新章了,席生大大写得太好了!如果后面不烂尾,科幻网文的下一个“江有汜”预定!】
“江有汜”是什么文学奖的名字?晁席盯着这条评论,忍不住想到。
燕禾正在网上搜索这本名为《倒计时30天——写在蓝星毁灭前》的科幻小说,作者江有汜。
时空局打着跨时空文化交流的幌子,实则平衡两个世界的熵。如果这个世界的人穿到地球,面对两个世界浩瀚如海的文化,缥缈如烟的历史,会欣喜得流泪,还是会恐惧到发抖?
一个人责任大到一定程度时,他就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同理,宏大的理想无异于空话,领导画的大饼只有傻子才信。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特么该死的世界。
燕禾出了一会神,才点开书页目录。
【第30天……一个研究人员声称,小行星将在一个月后撞上蓝星,全人类都要埋葬于此。
第29天……一部分人相信了,媒体开始报告。
第28天……工厂停工。
第27天……学生放假,曾经的工人们走在街头,唱歌,跳舞,整夜酗酒。
……
第10天……不穿衣服的人站在神像上撒尿。
第9天……精神失常的人已经死了,剩下的人也快疯了。】
燕禾刚看到这里,台上响起一道慵懒疲倦的男声。
“上…下午好,同学们。我姓江,单一个汜。”
正在刷评论的晁席也猛地抬头,看见代课的老师。高个子,看不出年纪,裹着一身灰色的大衣,深色眼镜下的眼睛像没睁开,眼皮耷拉着,不太精神的样子。
不是重名,而且周围人的反应也很平淡。晁席稍微放下心来,重新审视起这个新来的老师。
男人打了一个明显的哈欠,慢腾腾踱步到他面前。
晁席抬头看。
男人低下眼眸,上下打量一番自己的衣着,语气稀松平常:“我确信自己穿了衣服,因为今天很冷。你呢,你的衣服在身上吗?”
晁席说:“当然在。”
“奇怪。”
男人来回踱步,很不解道:
“明明你也穿着衣服,为什么你的眼睛里分明写着,去扒下别人的衣服呢。”
晁席的脸蹭一下爆红。
神经病,他低骂了一句。
“艺术家不能这么肤浅,同学们。你们的眼神再收敛一点,直白得过于愚蠢了。任谁一眼看过去,都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道听没听见晁席的话,男人面色如常,说话有种懒洋洋的劲儿,又有一种独特的激情涌动,好像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念咏唱诗。
他向前迈上一步,站在燕禾面前,眼皮稍微掀开一点儿,又很快耷拉下去,他说:“你喜欢音乐吗?”
燕禾不置可否:“这是一堂音乐课。”
“那又怎么样?”男人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那又怎么样?在你们最珍贵最美好的学生时代,在课堂上学到的东西唯有一种经验,就是不要去听取经验。你们在接受已经过时的思想、愚昧的教诲以及不断重复过去的某种错误。这种错误只会消耗你们年轻的热情,磨损你们的好奇心,浪费你们宝贵的青春!!”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
“这里太闷了,谁来借我一支烟……好……谢谢你。”
他旁若无人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银色打火机,点燃后夹在双指间。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不用听课?”
晁席忍不住反问道。
“念书不会增加你的智慧(注1)。如果这是你思考后得出的结论,那么你的人生一定无趣极了。”江汜似乎难以忍受第一口呛人的烟味,咳了一声才说道,“音乐拯救不了蠢人,也拯救不了聪明人。蠢人肤浅,聪明人的痛苦不在这里。音乐只在俗人眼里优雅,在庸人面前高尚。所以不要妄图在音乐里寻找救赎,神父带走了教堂的钥匙一去不复返,果园中踏着木鞋唱起猪叫般的牧歌[注1],救赎不在此地。”
他的话让教室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晁席尴尬地坐下来,咕哝道:“装什么呢,不就是一个代课老师。”
其实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在此时,却显得格外清晰。
江汜倦怠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一些,燕禾发现,他的瞳孔颜色相较于一般人更浅,略显透明的蓝,像玻璃试管中的碱式硫酸铜。
“我现在对你刮目相看了。”
“……什么?”
“不就是你说的话吗?‘不就是’这三个字太好用、太偷懒也太精辟了。”江汜突然提高音量,一连声道,“人不就是在贬低他人的过程中获得愉悦吗?我见不到任何比这个更快见效的途径了!你痛恶天才吗?”
晁席哑口,半晌憋出一个:“……不。”
“呸!每个人都在装模作样!”江汜大声嚷道,他围着讲台来回走动,显得焦躁又有点神经质。
“拴着铁链的家犬结队成群,它们看不起叫声尖锐的鬣狗。”
他将烟叼在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强烈的尼古丁味道弥散在每个角落。
纯正的二手烟。
虽然燕禾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个地方能生产吸入二氧化碳的烟。但是江汜才不管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肩膀上多了一把棕色的小提琴。
他口中还叼着半截烟屁-股,右手虚握着琴弓。弓与弦接触的一刻,琴弦发出一阵激烈的颤鸣。空气被狠狠撕扯出一道裂缝,猛烈的雨水倒灌进来,呼啸而过的风尖叫着拍打门窗,将壁炉里燃烧的火熄灭了。
他如痴如醉地演奏,旁若无人。十指手指灵活腾挪,像上下跃动的火苗。
[“他的‘场’是灰色的。”]
抱着香草味数据流的光球,忽然说道。
燕禾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第二次打开系统。
在她的视野里,每个人周围都若有若无地环绕着雾一样的蒸汽,系统称之为“场”,一些人也将其称为“磁场”。
每个人的“场”大小不同,颜色不一,坐在燕禾前面的晁席,“场”是黄绿混色,而江汜的“场”,是深灰色。
介于黑白之间,灰色是彻底的中性色,一种模糊的颜色。像经常下雨的英格兰,乌云蔼蔼,通往教堂的路永远潮湿泥泞。
燕禾蹙眉回忆,从原书中提取对江汜的印象,却只有一点——
话很多,非常多。
以至于这个角色一出来,下面评论都在说“起码掺了半个太平洋的水”。
燕禾确定,江汜就是“江有汜”。倒不是她想起了什么剧情,而是江汜说话的风格,与他的文风如出一辙。
她直接翻开文章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天……富人登上方舟,穷人推搡着,对着船身吐唾沫,用尖锐的石子砸出小坑……即将来临的灭绝噩耗,激起人类回归原始的冲动、自我意识的疯狂。全世界的人看到天上划过一道璀璨的火光……所有人都自由了!他们不再感到空虚,永远融为一体!他们没有隔阂,互相微笑!他们大声称赞第一个发现小行星的人是人类觉醒之光。虽然他第一天就被机构秘密处死。】
看到最后一个字,乐声恰好停止了。
那些听不到音乐的人,一定认为跳舞的人疯了。(注3)
——
两家书粉吵起来。
一夜之间,江有汜的文章的留言区下方,涌现出一批“席生粉丝”,不仅大肆宣扬席生的新书,而且阴阳怪气地拉踩。
拉踩人表示,江有汜的科幻小说不能被称为“科幻”,真正担当起这个名号的只有代表“硬科幻”席生大大的新作。
江有汜不仅是个畅销书作家,还是个编剧。写过的书多被改编成周播剧或电影。自己去年还拿到国内电影节的最佳编剧奖。积累的书粉量都相当可观,拎出来不比任何一个当红爱豆差。
一些书粉去席生新书下点踩,反而给席生的新书赚了一大笔流量。
席生连夜发博,避重就轻说自己“有信心开辟一条科幻小说的全新道路”,宣传一波自己的新书,却绝口不提粉丝的事情。
和上次回应燕禾的格式差不多。
这一脚直接踢在钛合金板上,规模和战斗力惊人的江有汜的粉丝,很快将这件事情顶上热搜第三。
热搜一二位分别为今晚九点全民脱口秀开播、钦芷晴评委。
以上这些,燕禾都是听金枝说的。
“我要和你说一件重要的事情,小禾……你可能需要一些心理准备。”
金枝这么开场,她从背后绕过来,伸手摘下燕禾的耳机,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又好像努力克制着情绪。
燕禾将屏幕上的空白文档叉掉,偏过头,一百度的近视眼眯起,观察金枝脸上的神色,迟疑道:“快交房租了?”
“比这个更糟糕。”
金枝拉来一个椅子,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燕禾的眼睛说:“我刚刚知道,席生是晁席的笔名。”
怕燕禾不相信,金枝紧接着解释道:“前不久,我收到一个顾客的电话,她自称是席生的粉丝。要求在各大热门科幻小说的评论区里,反复刷屏席生的名字和新书……因为是,她希望席生能安分下来写歌。
没有粉丝想给正主添堵,这事听起来蹊跷,一些公关会拒接这种单子。但席生踩着你上位,我一冲动就接下了。当然ta给出的价钱很合适……这不是重点。我去找人打听,才知道席生和晁席竟是同一个人!”
金枝回忆时,表情依旧震惊,可见整件事情对她的冲击力有多大。
她说完就紧紧注视着燕禾,一刻也没有移开眼睛,抿着嘴唇,担忧快溢出来了。
半晌,燕禾低着眼帘,表情平静地说。
“我忘记和你说……抱歉。”
金枝缓缓瞪大眼睛。
她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一瞬间想通——为什么席生爆火的时间那么巧合,为什么从那段时间开始燕禾经常失眠,为什么燕禾不让她联系席生。
她呐呐地张开嘴巴,心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掰开了、揉碎了,连呼吸都艰涩起来。
她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张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脸庞。既不漂亮,也不精致,但是金枝看来,这张脸处处都可爱极了。
长而浓密的眉毛可爱,黑黑沉沉的眼睛可爱。挺拔的鼻梁可爱,圆润的鼻头可爱。玩笑时勾起的唇角可爱,不耐烦时下撇的嘴巴可爱。
屏幕幽幽发出浅白色的光,一寸寸描摹眼前的人的侧脸轮廓。一段时间没剪的头发又长了些,黑色的发尾不驯服地翘起来,毛刺刺地扎人。
刺猬总是把最尖锐的刺竖在外面,习惯性戒备一切。久而久之,人们忘记了,在天气好的时候,它也会懒洋洋地翻过身,露出自己柔软的肚皮。
椅子咣一声巨响。
金枝忽然站起身。
她上前迈出一步,将对方紧紧地抱住,两只手臂越收越紧。
长期练舞保持身材的关系,燕禾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体质偏寒,在家里也穿着外套,但抱起来依旧硌手,胸膛又平又硬,一点都不舒服。
但金枝没有松手。
她不可能注意不到燕禾身体的僵硬,她还是没有松手。
隔着薄薄的皮肉,她能听见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声,这是生命活着的证明。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燕禾恍神,好像一个疲惫的旅人,误入一片长满向日葵的夏日原野。她的视线里全是灿烂明媚的金黄色,每一根发丝都散发着鲜活蓬勃的朝气。
意识短暂回笼,燕禾不适应地动了下手指,玩笑说:“你要勒死我,好继承遗产吗?”
“我不要遗产。小禾,我希望你每天都开心。”金枝抬起手,抓住一小撮眼前的黑发,合在手心里,坦然且郑重说。
“所以没事啊,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不要说抱歉了。”
看着燕禾脸上的惊讶之色,金枝忍不住弯了弯眼,埋头在燕禾的肩膀上,噗嗤一声笑。
“一点没变呢……气氛一紧张,你就想说点什么去缓解,哪怕伤害自己。有时候真让我生气,有时候又让我发笑。其实,你不用这么在意别人的想法。”
金枝歪下脑袋,余光瞥到桌上的耳机,接着说:“整天对着空白文档写稿子,其实你根本不想写吧。因为你答应了别人,所以你会一直做下去,还能完成得极出色。就像她……她逼着你练了十几年的舞蹈,即使你从未在其中获得快乐。”
燕禾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的心脏跳动异常快,耳朵尖有点发红,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一开口竟发现声音生涩,像被粗砺的砂纸磨过:“我……”
一阵铃声打断她剩下的话。
屏幕上亮起母亲打来的电话。
铃声响亮,在狭窄的出租屋里无比清晰地播放。
燕禾慢慢蜷缩起手指,表情如潮水一般尽数褪去。很快,又变得往常一样冷静自持。
她说,我接一下电话。
金枝松开手,轻轻皱下眉,又扬起笑脸,点头说:“快接吧,阿姨可能有什么急事。”
燕禾转身去了阳台。
金枝瘪嘴,悄悄咬下唇,又抬手拍拍脸,重新振作起来,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
燕禾声线低沉,如果不仔细听,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放缓呼吸,才零星听到几句。
【“……对,是我……不是你让我去的吗?放心好了,我不会在节目上提起你的名字。”
“你当然可以动用你的关系,让节目组淘汰我……不知廉耻?胡言乱语?这么说也没错。你感到丢脸,你很难过很愤怒……这关我什么事。”】
在一段漫长又压抑的沉默后,燕禾从阳台走出来。表面神色如常,努嘴问:“一起看?”
金枝迫不及待地点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雀跃跑来,连声喊道:“马上!”
她毫不犹豫地点开客厅中央的电视,却在弹幕开关上停顿了一下。
燕禾瞥了一眼,懒懒地说:“开呗。”
金枝点下脑袋,双手交叉,乖巧地叠放在胸前。
与之相反,燕禾浑身没骨头一样,瘫在沙发一侧,故意说:“你来上课的?”
“啊啊啊!先别说话,我紧张!”
金枝叫道,眼睛一下没离开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