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快快快,老师还没来!”
“1,2,3——”
“文晓东的头,像皮球,一脚揣到百货大楼,百货大楼正在卖皮球,卖的就是你爸爸的头。”
“文晓东的妈,母夜叉,拿起叉叉到处叉。”
“文晓东的爸,蝙蝠侠,天上飞来地上爬。”
他们拍着桌子,整齐划一地喊着口号。
数学课代表在窗外望风,体育委员带头喊123。
这不是第一次全班喊口号,文晓东生气地大叫:“你们再喊!”
仿佛收到了鼓舞,他们喊得愈发起劲。
甚至不过瘾,有人撕下草稿纸揉成纸团砸在他头上。
这个动作引得大家争相模仿。
“不要喊了,老师来了。”姜夏站起来。
老师来了四个字比什么都管用,大家瞬间噤声。
“没来。”数学课代表掀开窗帘看。
姜夏指甲在手心里抠:“马上就来了。”
数学课代表又转头去看,“欸真的来了!大家快坐好!老师从办公室出来了!”
姜夏松口气,坐回去。
“你不讨厌他?”杨媛媛。
姜夏低头找数学书。
“我上次看见他吃馄饨把汤都喝完了,还舔碗。”杨媛媛说。
钱语的同桌转过来:“咦~~好恶心啊。”
钱语犹了一会儿,压低声音:“我觉得他身上有股味。”
“我也闻到了!是不是像垃圾池里的味道?”
钱语觉得说出来不太好,只点了下头。
姜夏去过一次文晓东家里,是姐姐姜春带她去的。
姜春的同学兼好友是住在文晓东家里的堂姐。
他的家在老街平房商铺与商铺之间空出的只容一人通过的通道里。
巷底挂了一个老灯泡,瓦数很低,通道周围是泥巴糊的墙,再往里走上楼梯就能看见土砖和竹篾搭的平房。
没有地板砖,也不糊白墙。
姜夏爬到家里面朝西街的窗台上找到过他的家。
蓝色的铁皮顶棚,中间空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能看到堆成山的垃圾。
文晓东的父母和亲戚都在外面务工,爷爷靠卖水果养家。
姜夏见过他爷爷,推着长长的只有两个轮子的人力车,上面装满水果,把杆上挂着一个塑料矮凳,在西街的各个岔口停留。
“上课了,把书翻到98页了。”数学老师王科明背对大家板书。
“王老师。”文晓东举手。
王科明写完最后一个算式才转身,他把粉笔扔进盒子里:“怎么了?”
“他们骂我。”文晓东告状。
王科明问:“谁骂你?”
“他们都骂我,刘凯带头骂的。”文晓东指完刘凯又指数学课代表,“还有他。”
“我没有。”数学课代表狡辩。
王科明皱起眉头,“先上课,下课去办公室说。”
下课刘凯和数学课代表以及文晓东跟着王科明去了办公室。
人一走,大家都讨论起来。
还有人去办公室门口听墙角回来传情报。
“郭溪瑶,吴老师叫你去趟办公室。”刘凯马着一张脸来教室喊。
正在和钱语聊天的郭溪瑶脸色一白,慢吞吞地站起来。
杨媛媛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
郭溪瑶去了不到两分钟回来,又叫钱语过去。
钱语去了回来又叫了另外两个班干部。
最后他们一起回的教室。
文晓东眼睛泛红,一言不发。
刘凯冲大家挑眉,笑容挂在脸上。
钱语紧抿着唇快速走回座位上。
郭溪瑶过来急切地问她:“你说没说?”
钱语摇头。
郭溪瑶松了一大口气。
唯一没有参与喊口号的姜夏用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他们。
好几年后,姜夏在尼采的书中看到一句话——“在孤独中,孤独者将自己吃得一干二净,而在群体中,他被众人吃掉”。众人不分年龄,小孩也吃人。
2008年冬天下了前所未有的一场大雪,街道银装素裹。
姜儒军和温红燕乘坐的春运火车停在了半路。
被困十八个小时后,火车重新出发。
到家后温红燕从蛇皮口袋里拿出一包东西,看看妈妈给你买了什么?”她忙不迭地打开给姜夏看,“绝对是你爱吃的零食。”
“谢谢妈妈。”姜夏装作高兴的样子将零食拿进卧室。
姜春也跟着一起回来了,奶奶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姜春不耐烦地撇开。
饭桌上姜儒军和爷爷喝了二两小酒,又因为钱的事吵起来。
姜夏迅速刨两口饭下桌,“奶奶,我去书店看书了。”
“大过年的别走远了。”温红燕叮嘱她。
姜夏在门口穿鞋,“就在楼下,新开的新华书店。”
温红燕点点头,想起什么,“你别忙走。”
她进屋拿出一条红色围巾,“把围巾戴上,妈妈特地给你织的。”
姜夏站在原地,温红燕绕着她脖子缠了两圈,两头塞进衣领。
太紧了,姜夏有些呼吸不上来,“妈妈,那我走了。”
“早点回来吃饭。”
“好。”
姜夏走后,温红燕说姜春,“你吃完饭也去写作业。”
姜春不理她。
温红燕:“你要向妹妹学习,妹妹都知道去书店看书。”
姜春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摔下筷子,“不吃了。”
温红燕语气愤愤:“不吃算了,未必还有人求着你吃。”
姜夏没忙去书店,而是上街溜达。
她拉下衣领,把围巾松了松。
西街的绿化树上挂着“喜迎奥运”的横幅,往日放《情侣装》的精品店却放起了《好运来》。
姜夏站在门口,冷得哈气搓手。
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排摆件,姜夏被放在最里面的水晶球吸引。
水晶球里的小人穿着一身白色蕾丝裙,两手牵起裙摆,两腿交叠微俯身体,露出纤细得像白天鹅一样的光洁脖颈。
姜夏想起了芭蕾舞。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过楼上的姐姐了。
“你好,请问这个要多少钱?”姜夏小心翼翼地指着它。
老板在玩贪吃蛇,抬头看了一眼,“十五。”没听见姜夏说话,再次抬眼道:“过年了我也要关门回家了,便宜给你,十二。”
姜夏毫不犹豫地兜里掏出一张捏得皱巴的二十元钞票,这是温红燕到家第一天给她的。
“需要用盒子装起来吗?”老板问。
姜夏点头。
姜夏拎着袋子去了书店。
她把水晶球放在前台,拜托收银阿姨帮她放一下。
“过年了还来看书?”阿姨问她。
姜夏点头。
“你在家不看动画片吗?”
姜夏摇头。
“芒果台也不看?”
姜夏继续摇头。
“奇怪了。”阿姨自我念叨。
姜夏说:“不好看。”
阿姨先是楞了一下,随即笑了。
为了打发没有朋友的时间,姜夏什么都看,最开始看的是漫画看奇闻怪谈,言情小说也看过好几本,直到有一天她在中外名著的书架里翻到了一本《童年》,求知大门打开,她沉浸在阿廖沙的悲惨遭遇以及字里行间透出的对生命不息的渴望里。
姜夏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昨天没看完的《家》,垫起脚去拿时,对面突然伸出一只手。
姜夏歪头去看,这一看她立马将手收回。
“你先看。”江夏将书让给她。
姜夏指甲在手心摩挲:“我再找找应该不止这一本。”
“只有这一本。”他说。
姜夏依旧没接。
江夏自顾自翻起书,一张长方形卡片掉了出来,他弯腰捡起,“这也是你的?”
姜夏不想承认,但这张用硬卡壳手工做的书签的确是她的。
“小王子么?画得很……”江夏委婉用词,“……抽象。”只有披风和旁边的小玫瑰勉强看出。
姜夏一把抢过,连同书。
江夏看着她匆忙远去的背影,摸了摸后脑勺。
姜夏来到没人能看见的角落翻开书。
“课堂里响着英国□□的声音,觉民正读着《复活》的句子……他还不能不想到凤鸣,想到凤——”
她啪的一声拍上自己的脑袋。
见鬼,什么觉民,明明是觉慧。
也不是凤鸣,是鸣凤!
她深呼吸翻开书重新看。
看了两三页,什么也没看进去。
姜夏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
他坐在地上,背靠墙,翻开的书挡住了他的脸,封面写着“骆驼祥子”四个字,这本书她看过。
姜夏站起来往外走。
“不看了?”阿姨一边把袋子递给她一边问。
姜夏小声说:“要走亲戚。”
“过年是该走亲戚。”
姜夏接过袋子,快速跑上了楼,活像电视里演的遭遇打劫的倒霉蛋,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好逃的。
姜夏路过家门而不入,径直去了9楼。
她摁响门铃,摁了三次也没人开。
她又跑到平台上去看,窗户紧闭,客厅没有人影。
她失望地走下楼。
温红燕开门前,姜夏把袋子藏在门后,等她进了厨房才悄悄拿出来,然后快速跑进卧室,将装着水晶球的盒子塞进抽屉里。
一整套动作下来,姜夏歇了口气。
“你发什么疯?”身后突然有人问。
姜夏进卧室的时候根本没看到姜春躺在床上,“没怎么。”
“你买什么了?”姜春看到书桌上印有图案的袋子。
“没有。”姜夏不承认。
姜春下床走过来,“给我看看。”
姜夏胸口抵住抽屉。
“妈——”姜春朝屋外喊,“姜夏偷东西了!”
姜夏害怕姜儒军,他用晾衣杆打姜春断成两截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当姜儒军拿着衣架走到她面前,姜夏恐惧到呼吸不上来。
“老实交代,是不是偷的?”姜儒军问。
姜夏摇头,哭着从兜里摸出剩下的八块钱,哽咽着说出买水晶球的整个过程。
“谁让你不给我看。”姜春看她把自己盯着,没好气地道:“自己活该。”
这个年过得起飞狗跳,走亲戚因为借钱的利息姜儒军和叔叔大吵一架。
姜春拿着大人给的红包去打耳洞染头发,一天就花光所有的过年钱,气得没来得及收钱的温红燕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
节后,姜儒军和温红燕带着姜春又回了广州,家里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广场上的数百盆凋谢的鲜花也被拉走,几个环卫工正在清理遗留的痕迹,挂在路灯上的彩旗也陆续回收。
新华书店开始正常营业,来看书的人越来越多,姜夏又回到需要提前去才能占到采光充足位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