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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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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父母的事不甚了解,他们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各自生活了几十年后,在朱夏后期复合。他们总是吵吵闹闹,任意妄为。

    我们之间话不多,但他们不算是会牺牲自我委曲求全的人,所以如果他们做了,那应该是双双都认同那是好的。

    他们没有缺席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个重要场合,尽管合照有无他们,我都不会特意再去留意。只是他们站在那里,起码让整体看上去更满满当当些。

    我的少年期对亲情收获甚微,对这个结论重新审视的是在2014年的夏天,连同对我那认为情感可有可无的傲慢态度。

    七点多,车站只开放了一个窗口,四五个人组成了一条松松散散的队伍,我排在最后面。

    我当然知道我要去哪里,所以看到这里的各位不要担心。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在售票员问我时,我还是能准确无误地说出目的地。

    “两张?”胖胖的售票员阿姨瞟了我一眼,语气慵懒地问道。

    我不知道哪里让她误会了,回道:“一张啊。”

    她脸上浮现起不耐烦的神情,但还是好脾气地看向我问道:“那小伙子呢?”

    “什么小伙……”

    我边说边跟着她的目光回头,只见景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右后方,他对我笑笑,伸手把一张红色纸钞塞进了窗口里,对售票员说,“两张,谢谢。”

    景澄把两张票一起拿在手里,轻轻拍了拍我,示意我跟上。

    “你怎么会在?”我一踮一踮地走在他右侧,想要拿票的动作被无形挡下了。我心虚地抿了下唇,跟着他坐到候车区。

    他用力地呼吸了一下,抻了抻胸前的衣服,晨间微凉,反问我:“你怎么在这?”

    我老老实实告诉他:“我去看一个人。”

    “那就去啊,偷偷摸摸的干什么。”他没觉得哪里不对,抬起手看那上面的车票,似乎想从上面提取更多信息。

    我正想解释些什么,他又说道:“再说……”

    “什么?”

    他把车票移到我这边:“去这里的话,坐城轨会不会比较快吗?”

    迟疑过后我告诉他:“其实差不多,火车站还另一边,挺远的。而且这趟车可以直接坐到……”

    他轻声念出印在车票上的站点,问道:“这里是?”

    我坐直,靠到座椅上。对面候车的男人正翘着腿读一份报纸。报纸折成了方面包的形状,男人握着一支短到虎口的笔在上面圈圈划划。

    今天有过什么要闻,国际上的时政热点,要我也说不出一二。只是……

    “那里马路对面有一家医院。”我说,“我要去那里……看我的爷爷。”

    还有两个小时,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们准时上了车,大巴上人还不多,景澄和我找了靠后的座位坐下。座椅的皮套很软,隐隐之下有薰衣草味,大概是什么地方放了清新剂,或是我们衣物上的相同洗衣剂味。悬在心头的重压被什么提了起来,稍不留神我竟睡过去了。

    浓重的香水味侵入梦里,欢呼声震耳欲聋,荧光棒不断闪烁摇晃。我也在其中,跟着旋律和台上的歌手——为止狂热的音乐人——摇摆律动。直到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颠簸感似乎停了许久,我一个激灵睁眼。大巴停下了。我下意识望向车外:人行天桥前,绿植和便利店,毫无特色,存在于任何地方都毫无破绽的风景。

    乘客在窃窃私语,好几人从后门下去了又上来,我听到了“撞”、“幸好”、“等”之类的字眼。

    我再回头,才想起景澄在旁边。他睁着狭长的眼睛看着我。

    “这是在哪儿啊?”喉咙带着干涩感,我摸着咳嗽了下。

    “还没出市,刚刚和前面的车磕到了。”他冷静说着,凭借已知的情况安抚我,“没人受伤,就是要等保险公司——”

    “多久了!”我顾不上轻重,猛然抓住他的胳臂,“停在这里多久了?”

    他被吓到了,怔怔地抬起手机屏幕:“30分钟左右吧。

    我的心跳停止了,在那么一刹,我体会到了比生命特征消失还沉重的震撼,体内静如死水。“你该早点告诉我啊”、“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无法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悲伤和恐惧将我重重笼罩,我推开他,扶着座椅跑到前头找司机。

    “听说你们都没在他身边,让你爷爷一个人走的?”

    “怎么不留一个人在医院陪他啊?”

    “有个护工在。”

    “护工和家人能比吗?”

    “闭嘴吧,别和小孩子说这些……”

    过往的记忆一幕幕浮现。我跌跌撞撞地到司机面前拉了拉,问:“司机还有多久开?”但问完我就意识到,就算马上开我也不能赶到了。

    我再无精力回应司机“再等10分钟”的回答,这可怜的人看上去已经很烦心了,然而还是耐心应答,我却没时间再去体谅他。

    我跑到路边,车来车往,忙碌的世界犹如一个大型跑酷游戏,秒表从来无法停止。

    怎么办,怎么办,这个手世界没有空轨,还不能飞行……

    我又一次感到了孤立无助。

    “洛樱!”我被猛拉了一把。景澄看着我问,“你怎么了?”

    最后一道防线摇摇欲坠。我强忍着哽咽,艰难地说话:“阿澈,我一定要去那里,十点前一定要去到,可是……可是又……”

    他一定是被我吓坏了,一边手足无措地拿出纸巾给我,又拍拍我的后背帮我顺气,一边问道:“十点前是吗?”

    他已经在手机上翻查,镇定地对我说:“我们叫辆车,肯定能到的,汽车要比大巴快。”

    叫车?我抓着他的手腕凑过去看他的屏幕,最先入目的是屏幕上方那个极小的数字:8:34。景澄在定位,我手上的动作收紧了,不由地问道:“真的吗?”

    “真的。”他点开键输入框,问,“你要去哪里。”问完直接把手机给了我。感谢肌肉的记忆,我飞快输入医院的名字,景澄飞快一扫,按了确认。

    交警和两个男人还在围着大巴。

    景澄任我牵着,用向对小孩说话一样的语速解释道:“可以到的。你看我们坐大巴也用不着一个半小时,只要一个小时多点,坐小车自然会更快的。别担心。”

    来这里之后,我第一次听他连续讲这么多话,尽管许多都被我当时混沌的大脑过滤了,一直到上车后,顺风车的司机又说了一番差不多意思的。

    “我是那里人,没问题的。”司机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座套的花边很干净,副驾驶座放着两个唐老鸭枕头被。

    随着车辆一路顺畅驶上高速路,我的心安定下来些。

    “那个大巴,”我渐渐找回思考的轨道,虽然视线还是钉在时钟上。我后知后觉地松开景澄的手。他皮肤很白,上面留下了被抓红的引子,我仔细地摸了摸那道红印,讪笑道,“谢谢你。阿澈,那个大巴知道我们不坐了吗?”

    “知道的,他看到我们上车了。”景澄说。他随意地甩了甩手,隔了半晌手心朝上过来,问道,“还要吗?”

    熟悉的手回到我面前,我注视着,蜷起的拳头里还残留着刚刚触碰过的温度。我抿唇笑笑,摇摇头。

    他把手收回去,随意地搭在膝上,对我说:“别怕,能赶到的。”

    我害怕再睡过去,眼睛从电子屏移开后,开始聚精会神地盯着窗外。夏日的原野往后飞逝,我祈祷着它不要停下来。

    司机师傅好像在说昨晚的烟花和这边的路况,我对此表现很消极,多是景澄在旁交际。电台开着,是新闻还是音乐,我都已经毫无印象了。

    车在那栋苍白的建筑前停下时,记忆之轮又“吱嘎吱嘎”缓缓转动起来——

    “不用来医院了。回家等我们吧。”父亲当时这么说。

    “嗯,小孩子回家等吧。”还有谁……

    是见我愣住了吧,景澄推了我一下,拉开我这边的车门说:“快去呀!”

    我跑起来了。

    当时是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前一晚的音乐节很热烈,我们多留了一晚,一个房间的同学还没醒。我六神无主,拉起行李箱一个人往回赶。火车上,给爸妈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到中途母亲发来了一个病房号,下车时却被父亲通知先回爷爷家。

    但我还是去了,当天,还有后来——直到一个月后转了学,很少再有机会回去那里。

    好像心上破了一个洞,需要用回忆里的痛楚填满。

    我不算熟悉这个地方,但只要踏进那栋楼,手脚好像就被唤醒了某段记忆。哪一层,哪个房间。我听说爷爷是前一晚转进去的,但他却从没在电话里提起,只是让我“玩得开心点”。

    沿路的护士不断提醒,景澄替我停在后面了。

    门是开着的,一位医生正在俯身检查。病床上的人,瘦骨嶙峋,已经连被子隆起的形状的看不出来了。

    景澄和护士跟到我身后。那名年轻的女护士瞥了我一下,把写字板夹到腋下离开了。

    医生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含有一丝悲悯,仿佛我是谁也全然无所谓了。他平静地说:“最后陪陪周爷爷吧。”

    我走近。老人眼窝深陷,眼皮间留着一条缝,已经让人辨不清是睁眼还是闭眼。那个曾经每天陪我我晨练的爷爷,教我怎么打拳的爷爷,借着床边一部冰冷的机器告知我:他还在。

    “爷爷。”我擦干流出的眼泪,把脸伸到爷爷跟前。老人眼皮动了动,他的眼珠蒙上了混沌的灰白色,一层干枯的皮肤贴在面骨上,张开的嘴巴犹如牙牙学语的动作,都像针尖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用力咬了咬唇,低头对景澄说:“阿澈,我一个人……”

    他点点头,静静地出去了。

    我握住老人一边手,像捡到路上最帅气的木棍。我忍住眼泪,弯下腰说:“爷爷?”

    爷爷的眼睛张开了点,我也跟着大声了点:“爷爷,我是岚音啊。”

    “岚……音……?”气若游丝的声音,老人似乎竭尽了力气来说话,拼命地睁动眼皮。

    “虽然我……对不起。”我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哭着喊道,“对不起,爷爷,都怪我贪玩……把你一个人留在了这里……让你一个人……,我说我会一直记得,可是啊……我差点就忘记了,差点就赶不过来了……”

    我不停把眼泪推开,一个劲儿地为那个不长记性的自己道歉。

    爷爷的胸腔微弱地起伏,他抬起他另一边,最后重重地摔在自己的胸脯。我看向他,看到他专注地对着我,嘴巴还是张着,含糊地吐出一个一个字:“别……哭……岚音玩……得开心……应该……你……”

    “她不能那么开心。”我压了压嘴唇,把哭泣吞回肚子里,“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老人那只手朝我动了动,我握上去,听到他说:“你是……小音啊……”

    尽管爷爷并不看得到,我还是重重地点头,“我是啊。“

    “小音……你……你从好……远的地方来……看爷……爷了。“爷爷咧了咧嘴,短促的一下呼吸。

    我咬紧牙关,但泪珠还是不听话地滚下来了。我握着爷爷的手告诉他:“从……好远的地方来喔。因为好想你,所以用尽全力来了。”

    爷爷又用力扯了扯嘴角,我也跟着笑笑,问:“爷爷是不是又想说,那么远的话,还是不用来了?”

    老人动了一下头,似乎表示认同。

    窗外有小鸟啄了几下玻璃。我拉拉他的手,把他的手掌交叠在一起,耍赖地说:“但我偏就来了。爷爷,我只告诉你喔,我还和未来的丈夫一起来了。”

    爷爷的手指动了动。

    我大声地告诉他:“爷爷,我未来也会很幸福的,所以啊,您放心吧。”

    爷爷叹出一口气,发出一丝声音:“好……”

    “爸爸妈妈也会很好。”我紧握老人的手,不认输地想用上两份力气,想加入希望的魔法,期待着,传达道,“爷爷也要玩得开心。”

    仪器上的波形已经是直线,刚才的医生很快推开门进来。

    我独自站在一旁,凭生理本能听到医生那一句简短的事实,看着他为老人整理好衣物。不再有恐惧,不再有疑虑,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这时门又被破开,我听到耳熟的声音:

    “爸——”

    门口站着我的母亲。她的刘海往两侧飞开,脸上罕见地没有遮盖黑眼圈;她右手还圈着车钥匙,走路带着一阵风,无视了我直接大跨步到床边。

    摘自洛樱的日记

    2014年3月1日sat雨

    第一缕春光

    拐过街道的墙角

    像利刃一样来伤害我

    洛樱的日记节选自诗人萨巴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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