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除魔师
暮色四合，慕霜明站在一棵树下，看着那云飘过来。
泛着青的云彩不大，笼罩了半边小镇，淅淅沥沥抖下些雨。
与世隔绝的小镇上还以古韵十足的青石板铺路，昏黄的电灯光照亮旅馆门前一片。
他打着伞，慢慢顺着山道走，走进小镇里。
浓郁夜色也在他身后慢慢浸染，温柔地攫取了最后一点暖阳。
宛如以此为界限，余晖陨落山间时，大雨倾盆而降。
那些树被洗的很绿。它们亘久地伫立着、守卫白日与黑夜交替，此刻也是静默着，任由雨水从叶片上、细枝间借道而行。
慕霜明独自走在路上，就像一个把黑夜带进来的人，漠视小镇上的人们匆匆与他擦肩。
湿漉漉的石板上积水溅湿黑靴表面，他背着包、停在旅馆门前。
恰似任何一个匆匆而来的行路者。
尖叫声从内传来，随灯光飘入感官。它不微弱、在路过的行人耳中却激不起半片尘埃。
恍若与世隔绝。
慕霜明眉峰不动、烟灰色眸底一片冷凝。
他收了伞，雨水顺着伞面滚落至伞尖，轻轻滴在门口、洇湿一小块地面。
一双手白皙修长。手指根根分明、骨肉匀亭，修剪整洁的指甲在光下犹如泛着淡淡珠光。
它拿着一把冰冷的武器，随主人嗒嗒的脚步声走入旅馆。走入了一个被隔绝的世界。
这是【七日惊魂】副本开启的第一天。玩家们入住的旅馆出现了第一批死者——旅馆的老板和老板娘。
这对夫妻晚饭前还在热情招待他们，如今已经因为不可抗力变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
正如此刻，它们同样因为不可抗力融在一起，变成了一只多手多脚的人体蜘蛛，向玩家们伸出利爪。
人多手杂，这慌乱时候总有人品低劣者背后捣鬼。
一个白衣青年被推出了人群，不得不直面鬼怪。
他本来站得靠后，鬼怪也咬不到他身上。偏偏那么一推，就让他成了鹤立鸡群。
各种意义上。
眉如春山眼波寒，青年生得极俊。他很白，要高高的雪山上千年净雪，才能做他的肤；又要孕育上万万年、历火不化的冰魄，才配做他的骨。再缀上初春第一枚桃花瓣，令那薄唇纵笑也带三分寒，才是他这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他生得单薄，却不瘦弱。掩唇轻咳时，漆黑眼珠半敛在长睫下，丑陋的鬼怪、狰狞的凡人，种种都不配入他眼了。
这个人往哪里一站，就要让哪里变作仙楼琼宇，就是这破旧的小旅馆也蓬荜生辉、令人恍惚身处瑶台宫阙。
慕霜明一进来，就开了一枪。
这一枪打爆了老板夫妻两个脑袋。
新一轮的尖叫中，有人大声质问他是谁。
他冷着脸，不悲不喜的样子，对那些激动欣喜、饱含期望、忌惮恐惧的眼神全不在意。
他眼里只能看见一个人——那立于鬼怪尸骨前兀自轻咳的青年，也正抬起眼来，黑黢黢的眸子凝在他身上。
却白州，他的本体。
他为他而来。
“……”一时寂静，他们都没有说话。
“却白州，你认识他？”有人看向青年。
这黑发灰眸的陌生人来得突然，出手就解决了一只强大鬼怪，却沉默至此，让他们有些不安。
平心而论，慕霜明的模样十分俊美，黑色碎发显得干净清透，一袭黑衣裹得严实、禁欲淡漠，烟灰色眼眸略带忧郁。恰如一块昂贵丝绸上尽敛锋芒的幽蓝宝石，让人有种想要将其弄碎、看那张脸显露脆弱的冲动。
可慑于此人身上气势，他们不敢直接询问，只好拐弯抹角，想从却白州身上寻一个突破口。
却白州没有搭理他们，他只是静静立着，视线缓缓描摹另一个自己眉目。
他恰似一尊情深似海的神祇，眸光有多动人，内里就有多无情。
慕霜明知道，刚才发生的混乱与嘈杂让他厌烦了。
背叛主神让他们获得了自由，可病灶扎根那么久、骤然拔出已经损伤了根基。
强行撕开[求生不得]游戏的规则偷渡进来时，触发了主神留下的伤势。为了自保、却白州主动将灵魂斩成两半，放任其中一半另寻凭依。
慕霜明寄宿在一个马甲系统中修养，主动承担大部分伤势的却白州反而成了一步三咳的病秧子。强大的灵魂力量这时反而成了负担、压迫伤势恢复，陷入了难得的落魄弱势。
虽然决定背叛时已经预料到了后果，甚至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可真实沦落到这么狼狈的境地，还是由于自己的决策失误，令他感到有些挫败。
他不能理解本体的做法，主动承担大部分伤势对他们现在没有任何好处，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杀。
虽然有点生气，但他知道却白州这个人就是一个不会爱自己的笨蛋，他决定包容对方——因为他很爱自己。
慕霜明走过去，主动说：“慕霜明，这是我的名字。我是个除魔师。”
“……”
却白州忽然笑了一下，有点嘲讽的感觉：“却白州，你听到他们叫我了，算这个游戏的新人。”
这一番自我介绍让玩家们都有点拿不准情况，这、到底认不认识啊？
玩家们的迷惑最终没有被解答。
慕霜明跟着却白州回了房间，两人在床上对坐。
他伸出手，想让却白州将被分离的灵魂碎片收回去，却白州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不明白。
“你的伤太严重了，如果不让我与你分担，哪怕是这个游戏的低级副本，都能轻易要了你的命。”
窗外雨声细碎，被拒绝融合的黑衣青年面露错愕，眼神控诉：“你不要我了？”
神情像一只被人在雨天丢出门的大猫，无端有点可怜。
却白州捏着他的下巴，一下一下轻轻摩挲着、直到把那一小片皮肤揉红，才说：“这副躯体很脆弱，现在融合会直接崩溃。”
他眉宇间含着些尖锐阴郁，伸出了另一只手，慢慢摸上身下青年修长的脖颈，指尖轻蹭着、虚虚擒住。
有点痒，慕霜明轻轻挣了挣，被警告地捏了一下，就温顺地垂眸、不再反抗。
那双烟灰色眼睛剔透地含着泪般，示弱地望过来时一副好欺负的模样。
掐着青年的双手在旅馆不甚明亮的灯光下苍白得甚至有些透明，是却白州从未感觉过的无力。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续上先前的话题又抛出一个慕霜明不能反驳的理由：“再者，就算融合后我能使用灵魂的力量，也很容易引起游戏意识的注意。一旦被丢出去，想要再找到这么方便的能量提供渠道，可不容易。”
本质上是同一个人，慕霜明立刻明悟了他的打算：“所以你想借游戏的力量修复躯体？我现在算你的保镖？”
这个说法让却白州皱了皱眉，指甲轻轻刮蹭青年后颈处细嫩的皮肤，“你本来就属于我，早回归或者晚回归又有什么区别？”他又咳了两声，笑：“反正现在，我们自由了。”
“是，我们自由了。”后颈是敏感地带，被蹭的很痒。慕霜明握住另一个自己的手，两个人贴得很近。
只有贴在一起时，灵魂被割裂的怪异感才会减轻。他更靠近却白州一些，想要一个安抚的拥抱，却被推开。
却白州说：“你之前，弄脏我了。”
他说这话时，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的纽扣，雪白衣角上有一点血迹，大概是之前老板夫妻被爆头时溅上的。
慕霜明有点不满：“一件衣服，我的给你。”
除魔师的行囊里有带替换衣服，他们现在的身形相似，却白州也能穿。
却白州躺到床上去，眼皮都不抬一下，丝毫没有主动帖帖的意思。
本质上是同一个人，慕霜明怎么可能不了解他，这是嫌弃除魔师一路风尘仆仆，还没洗漱。
别扭得像个小孩子，分割灵魂难道让本体的心理年龄也退化了吗？
心有灵犀般，被腹诽的人屈尊降贵地掀起眼皮，薄唇吐出一句话：“脏兮兮的猫咪不准来投怀送抱。”
“我不脏兮兮。”
嘴上这样说，慕霜明还是拎上换的衣物去洗漱。
顾及脆弱的身体，却白州封印了全部的灵魂力量，他心里清楚使用那样濒临崩溃的身体一定让对方承受了很大的痛苦。
身体难受的时候，谁会抱怨自己的一点小任性呢？他很爱自己，当然会包容本体的一切。
旅馆虽旧，好歹房间里有独立卫浴，让人不用跑到外面洗。
快速冲了一个战斗澡，还没来得及擦头发，余光就瞥见下水道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是一团头发。
一绺一绺、散发怪异气味的头发，正像触手一样从过滤网的缝隙伸出来，在空中蜿蜒试探，试图缠上他的脚踝。
浴室外面，躺在床上的却白州隐约听见一道尖锐的惨叫。他睁开眼，湿漉漉的除魔师擦着头发走出来，烟灰色眼眸里面倒映着他。
那双眼睛里有星星，为了这点眸光、他强撑精神半掀着眼皮，语气懒散得像晃猫尾巴：“有东西找你了？”
慕霜明点点头：“你是什么任务？”
他会跟着一同进入任务副本，不过本质是一个人，游戏只给却白州发了任务。
毛巾擦头发干地太慢，他随手呼噜了两下用灵力烘干，得偿所愿地抱住床上苍白柔韧的躯体、惬意地眯了眯眼。
灵魂贴近的满足感让却白州也很舒服，他撸猫一样一下下摸着除魔师柔软的头发，眯着眼睛声音有点飘忽：“玩家的任务都一样，要找某个鬼的骨灰坛子。”
“我们扮演的一群年轻人在闹鬼的旧楼探险，惊扰了住在里面的幽灵。鬼怪要求在七天内找到它们的骨灰坛，不然就会沦为血食。”
慕霜明想到楼下头被他串了糖葫芦的夫妻鬼：“没这么简单吧？”
却白州越发昏沉，慢慢闭上了眼睛：“嗯，虽然委托玩家们找骨灰坛，实际上这些幽灵一直在暗处阻扰。现在只是第一天，恐怕时间越靠后，它们受到的禁锢就越少，到最后可能会亲身上阵杀人……”
“这个小镇也不对劲。”慕霜明提醒：“镇上没有年轻人，连小孩都没有。”
没有回应，陷在床褥中的青年瞌着眼，好像睡着了。
“但没关系。”职业正好是除魔师的灵魂碎片已经被哄好了，亲密地说：
“我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