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兜兜转转, 原来自己那些拙劣的小技巧,自以为伪装极好的小心思,在对方面前不过是孩童的把戏罢了。
被看得一清二楚。
他遽然觉得恼怒, 与此同时却有一种更为强烈的失落涌上心头。
他喜欢序沂, 对方大概一直都知道。
只是从未给他正眼, 未与他有过许多必要之外的接触。
而最后在“天下人口中所谓的道义”与他的命之间, 序沂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若是不喜欢他,直说便是, 大不了随便找个借口将他赶出七门,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程阙想。
又何必这样装作不知晓他的心意,刻意躲避着与他来往。
连那宣纸上的树都仿若一种嘲讽。
刹那间, 程阙听见门外一阵吵闹,转眼间已经有几个人从门外走进来。程阙来不及躲避, 便仓促间缩在桌案侧面,同时为自己施加了一个障目符。
外面两人已行至门口, 步伐却忽然停住。
“帮下忙,打开结界。”一人说道。
听声音, 是徐瑾。
但外面又即刻安静下来,久到程阙都以为他们两个已经离开时,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徐师兄,师尊用的什么结界,为何穷尽各种方法都无法打开?”
“师尊设下的结界自是不比常人。”徐瑾答,“在结界未损坏的情况下,除了他本人,没人进得去。”
程阙听闻一愣。
又过了片刻,终于听得木门吱呀一声开启,随即两人走了进来。
程阙尽量将呼吸声音放清, 不被发现踪迹。
准确来说,进来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只是第三个人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被徐瑾用法术维持着身形,随即从虚空中缓缓降落到床榻上。
一袭白衣胜雪。
正是序沂。
只听那陌生弟子问道,“师尊他……真的能活过来吗?”
徐瑾并未答话。
他性子向来谨慎,与序沂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非千真万确之事,绝不会轻易许诺。
“向言刚回山派就把聚魂珠送到我处,幸好救助及时。只是现在三魂七魄并未完全归位,我也不敢妄言。”
“可是……”
一阵喧闹打断二人谈话。
“师兄!徐师兄!”门外忽然有弟子跑来,神色慌张道,“昊淼门派的人来了!”
徐瑾蹙眉,“来就来了,何必惊慌?”
“昊淼真人指名道姓要找霁寒真人……叙旧。”
听到昊淼真人四个字的瞬间,徐瑾神色冷了下来。
程阙不知此人来历,却觉这个名号极其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现在周遭一里的弟子都冷到受不住,纷纷向山上跑呢!”来人补充。
一语点醒梦中人,程阙终于想到之前是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刚上七门时,序沂曾对他说过,“居室内寒冰是昊淼道人特质而成,非寻常火焰所能融化。”
这样听上去,两人关系似是还不错。
“带我过去看看。”徐瑾言罢,三人便离开居室向山下走去。木门再次关闭,屋内霎时显得空荡。
程阙等了许久,直到确认他们已经离开后,才缓缓从桌案旁钻出来。
他轻屏住呼吸,向床榻上的人影迈进几步。
徐瑾仿佛特意用内力处理过序沂身上的伤口,如今大小伤痕皆已不见,甚至白色长袍看上去都完好如初。
只是那一向不近人情的眸子闭着,整个人安静得反常。
他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淡色的薄唇紧抿着,仿佛只是睡得沉了,天色一晚便会起身来,手持凝白剑劈霜斩雪。
但程阙知道,序沂警觉性极强,纵使是再亲密的人靠近他身侧,都会在转眼间被立刻制服。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缓缓将右手向前伸去,停顿片刻,又肆无忌惮地向下探去。
直到手背距离对方鼻息仅余咫尺。
若是对方还有呼吸,他的手背上应是会感受到酥麻且湿润的暖意。
但也未必,程阙忽然无厘头地想。
对方吐出的气息,都或许是冰冷的。
那瞬间,程阙几乎要下意识觉得对方会立刻睁开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扣住他的手腕,狠声道,“盼我死了?七门戒律背到哪去了?回去抄十遍。”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程阙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甚至抬手在对方脸上轻拍两下。
依旧没反应。
甚至对方皮肤上那冰冷的温度,如毒蜂般将他结结实实地蛰了一口。
“结界怎么不防着我?”程阙颇具嘲讽之意地问道。
更像是在讽自己的不自量力。
“要是我还是之前的程阙……”他缓缓开口,“我会把你的尸体带到只有我能发现的地方,活着念不成,便只能死在一起。”
“但现在不会了。”
这次的序沂不再会有任何回应。程阙站在塌边盯着对方许久,竟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你说你何必要替我去死呢?我现在本就刚到世上不久,无亲无故,没什么留恋的,死后也没人会替我掉眼泪,况且我早就不在意了。”
“但你死了,全七门的人都在哭。”
说罢,才想起来唯独自己没哭。
“可能你早就知道了,程阙他之前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他甚至说不出什么理由,但只要你在他面前,他就看不见别人。”
程阙盯着对方紧紧阖上的眸,一字一顿道。
“他那么容易满足,但凡你对他好一点,结局都会迥然不同。”
沉默良久。
“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好怪你的,你除了不喜欢他,也没做错什么。”
这句话说得极轻,仿佛在自言自语。
“如果你能把近期对向言的好,分给曾经的程阙一半。”程阙嘴角微勾着,眼底却泛着苍凉的冷意。
“他都会很开心。”
大概无人会知晓,有个人褪去年少稚气,在曾经心爱之人的尸体面前,将几乎消散的爱慕剖心剖肺地讲出来,彻底决定释怀那多年纠葛不清的情意。
他垂头看向序沂,同时明白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回到前世的样子。
纵使是单纯的师徒关系。
偶然瞥到对方素白袖口上一处褶皱,程阙蹙眉,试图将那褶皱抚平。
他微微俯下身去,却发现竟够不到。
之前未曾细察,如今才发现,无字室的冰床竟较普通床榻略宽,甚至可以堪堪睡下两个成年人。
而如今序沂躺在内侧,便显得距离略远。
程阙无奈轻叹口气,将一只手撑在床榻外沿,另一只手试探着向内侧伸去。
就在他即将碰触到对方袖口的一瞬,耳侧似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开合声,随即地面剧烈一震,程阙身体忽地向下。
这变故过于突然,以至于程阙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深陷进冰床深处,整个人纵向压低,下颌距离那冷寒的衣襟只余几寸。
透过那半掩的袍衣,依稀可见分明的骨相。
——床榻侧边有一个按动开启的机关。
而他刚刚无意将它触动了。
程阙猛地起身向周遭扫去,竟见床榻边缘角落处,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只能一人通过的孔洞,与地底相连。
他站在上方向下看,略显迟疑。
他知道自己毫无理由插手序沂的私密之事。
但与此同时,却有一种更强烈的、几乎来自灵魂深处的欲望鼓励着他向下探寻。
如果现在不下去,便可能再也没机会。
双足踏上实地的瞬间,程阙不由得惊到瞳孔微张。
只见下面依旧是冰寒彻骨的石洞,水珠凝结在头顶,形成形状诡异的花纹。气温极低,程阙发现自己鼻息间的吐气都在刹那间冻住了。
路极狭窄,两侧照明的烛火竟是用纯-冰结成,看上去分外诡异。
此处压抑、恶劣,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囚禁人的地牢。
可程阙从未听说七门内竟有这种地方。
还正巧安插在无字室之下。
他微蹙眉,谨慎向前走着,在确认周围并无陷阱后,开始逐渐加快脚步。
洞内不时传来类似野兽尖齿撕摩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走出不远,程阙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前面有一道分岔路。
左侧看上去环境更为恶劣,几乎到了常人难以承受的低温,程阙甚至看见有烛火燃到一半,倏地被冻成了坚冰。仅仅是靠近,都能体会到刺骨的冷。
右侧看上去更为阴森,浓重的血腥气从中传来。就着依稀火光,程阙甚至看到有一片凄厉的鲜血干涸在石地上,呈现出诡异的纹路。
程阙回想着自己走下来的位置,以及行过的小段路程,脑内略为盘算后,骤然感到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以他从无字室出发算起。
大抵左侧通向寒室,右侧通向静室方向。
程阙向左侧迈去。
纵使他用指尖在浑身上下绘遍了发热符文,却依旧觉得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骨缝中,不似寻常霜雪,磨人得很。
他前世在树上向那院落中瞥过太多次,以至于闭上眼睛都能测算出无字室与寒室之间的距离,直线大约一百三十步。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数着。
——一百三十二步,足尖触碰到石壁,程阙缓缓睁眼。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下面竟是一片空旷至极的地面,而脚下、四周、头顶,都是透彻到映射倒影的冰面。
迈入其中的瞬间,程阙仿佛看见千千万万个自己从各个方向迈出,令人眼花缭乱。
而在空地正中间,竟是台巨大的冰棺。
冰面透明,依稀可见里面躺着一位成年男子,尸体被保存得很好,远处看去竟毫无损伤,只是仿佛睡着一般。
程阙做梦也没想到,七门著名的修复术竟屡次被用到这种场合上去。
里面会是谁呢?
程阙一边向前走,一边猜测。
可能是七门前辈,亦或是上次大比中殒身的长老,因功勋卓著而尸体被保存在此处;
可能是序沂故交,知己身死痛不欲生,故将其尸骨完好保存在居室之下;
也可能是……
程阙对着那尸体深深鞠了一躬,随即缓慢打开棺盖。
随着沉重的盖子一寸寸打开,里面的人也逐渐进入程阙视野当中。
只见他身形修长,穿着黑色鞋履,外袍玄黑色,上面还绘着七门独有的花纹……
看到那双鞋时,程阙就察觉到不对劲,而当目光终于缓慢而艰难地移到那人脸上之时——
只听一声震彻冰层的巨响炸开,程阙手中的冰棺盖轰然倒地,在那瞬间碎裂迸溅开,直到满地都是破碎的冰茬。
程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呼吸骤然加快,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迈去,将地上的冰茬踩出尖锐的声响。
怎么会这样?
那冰棺中安然躺着的,竟是他前世的尸体!
刹那间无数片段涌入脑海中。
大比之前,在争议奖励使用霜寒剑之时,掌门当着全门派的人怒道,“程阙已经死了八年,魂魄招不来,尸体找不到,怎有可能还活着?”
大比当中,肖戟捂着被撞痛的手臂呲牙咧嘴,“那场乱战之后,程阙尸体就被邢曲门派偷走了,霁寒真人提剑去讨,他们却如何都不承认。”
从传送门走出后,徐瑾面对他突然的提问沉声答,“虽然我希望他活着,但绝无可能。人死不能复生。”
程阙在那瞬间简直觉得自己颅内轰轰作响,霎那间竟不能思考。
自己尸体不是在乱战中失踪了吗?
不是被全天下憎恶自己的人乱剑剁碎了吗?
为何会完好无损地保存在无字室地下。
没有人能在突然看见自己的尸体后,还能冷静得安然自若。
程阙艰难地迈动双-腿想逃离,却忽然听见有声音从自己进入的方向传来。
有人进来了。
头脑内仿佛有一根无声的弦,在那瞬间砰然断裂了。
程阙僵硬、缓慢地,一寸寸回头。
他觉得在看到尸体后,任何事情都不能再使自己更惊讶一些。
却不想在看到来人之后,浑身血液都几乎趋于冰冷。
那人的脚步在距离程阙极远处顿住,目光扫过那巨大的冰棺,继而看向地面碎裂的棺盖,最后厚重地打在程阙失魂落魄的脸上。
注视良久,眸子低垂,神色难辨。
说出的语句却分外轻。
“怎么乱跑?爱徒。”
作者有话要说: 程阙:全七门只有你的床与众不同,为什么那么大?
序沂淡声:因为它大。
程阙又问:整天睡冰床,不冷?
序沂转过头来,一字一顿道,“因为它,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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