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序沂对那个声音恍若未闻, 他只是回头向程阙微招手道,“过来。”
程阙立于原地井未挪步,他胸腔剧烈起伏着, 喘息着看着面前的身影。
他绝不会允许序沂为他解毒。
序沂只会将隐藏在他心底、不敢言语的欲念激发出来。
序沂似是无声叹了口气, 转头向那声音冷然道, “解药在哪?”
话音刚落, 周遭情景突变,只见水池另一侧的岩壁中, 竟开启一道够一人进出的裂口。
“看来真人是想把这个机会留给你的小徒弟?”那声音难得地停顿片刻,“英明一世,着实可惜了。”
“别废话。”序沂声线凛寒, 逼问道,“在哪?”
“从那个石洞裂缝中走进去, 通过整段路,其间不可使用武器, 也不可尝试反击。解药就在另一侧。”
“不可!”程阙突然喊道。
程阙看见,裂口的另一侧, 绝非是活人能走出来的地方。
地面甚至没有可供行走的路,遍是那深绿色带有腐蚀性的液体。
空中便是那些长嘴妖兽, 少说也有上百只,它们似是很久没见过活人,在裂口打开的一瞬齐鸣出刺耳的尖叫。
不带武器,不准反击。
与进去送死何异。
那声音似是敲定了序沂不会进去,正愉悦地等着看他们妥协。
但序沂视线只是淡淡向裂口内瞥过,便向外移开,过程中甚至没什么神色波动。像往常一样,给人一种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感觉。
但程阙这次无法相信。
他无论如何无法劝服自己, 刚刚被金丹压制已经身受重伤的序沂,能从其中全身而退。
“过来。”序沂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富有磁性,有种说不出的好听。
程阙顺着那条狭窄石路走到对方身前,两人之间依旧有一小段距离。
两人似乎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沉默地对视过,程阙从没有一刻如现在一般渴盼,对方依旧能淡声对自己说,他有办法。
但依旧是无言的沉默。
序沂的目光缓缓下沉,径直注视在程阙被山花划伤的小臂伤口处。
久到程阙几乎就要觉得,序沂会再次就着他私自前来一事理论一番。
“知道在进入传送门前,为师给你那颗圆珠是为何物?”序沂终于开口。
程阙不愿说话,执拗摇头。
“是聚魂珠,若是有人遭遇不测,你便可用此物暂时聚拢他的魂魄,日后便有复生之机。”
程阙心忽地一跳,一种不详的恐慌感从他心底升起。
“你来七门已经半月有余,为师却未曾有机会带你遍访山中地物。除此之外,你也定有许多不顺意的地方,若是你能谅解为师为最好。”
“你悟性极好,根骨也不算差,潜心修炼定有飞升之望,切莫贪妄心急,走火入魔,因小失大。若是有他困找不到为师时,大可寻大师兄徐瑾帮忙。”
程阙咬牙道,“不要现在对我说这些,你不要去。”
他又接道,“你不能死。”
他还没弄清他死后七年中江湖中的纷扰真相,还未留在七门解脱前世执念。
最重要的,他还未以一个合适的身份,去质问对方前世那一剑。
真的是合同天下正道吗。
真的从未怀念,从未后悔过吗。
还恨他吗。
若是前世他被对方一剑穿心,此生对方又为了他死在这幻境中,这算什么道理。
他们之间的关系,怎能凭生死两清。
“你不去取解药,事情也不是无解。”程阙紧握双拳,用尽全部力气说出这句破釜沉舟的话。
“你要如何我都依你,你不能去。”
时间在那瞬间变得沉默,程阙盯着对方浸血的肩头,能感受到序沂宛如实质的目光从头顶打来,似乎在由内而外彻底地审视自己。
“你是说双修?”他问道。
这句话吐出来的瞬间,连程阙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
按理说在修仙界,双修是一件寻常且井不难以启齿的话题。它可以出于爱欲,亦可以出于练功融气等目的。
但那可是序沂,清冷禁欲男女不吃的霁寒真人。
但凡任何人听到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大抵都会震惊到无以复加。
头顶传来若有若无的笑音,但抬头看序沂眼角却井未弯起。
“但我看出你反感得很。”他轻声道,“我不愿逼你行此事。”
那声音轻而缓,甚至不像是师徒间应有的语气,给人一种亲密无间的错觉。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序沂没称呼“向言”,也未提“爱徒”,只是突然地问出这样一句话。
沉默良久,程阙问了个毫无厘头的问题。
“若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程阙如今还活着。”他缓慢说道,“你会当作认识他吗?”
“会。”序沂没有犹豫。
这个答案井不在意料之外。
“为何?”
“你来七门初日,就曾问过我,他是否罪应如此?”
“我答,罪不至此。我于他有愧。”
程阙垂眸,敛下眼底汹涌神色。
他一直所求不多,在活着的时候希望序沂能多看他几眼;死后希望来世能到平凡人家投个好胎;重生之后,知晓对方心有愧疚,依旧挂念自己便足矣。
但直到对方说出这句话,他才明白,一句轻飘飘的“有愧”根本不够。
为了那一句“有愧”,他被凝白穿心,年轻早逝,魂魄游离于两界之中,惶惶不得终日。
“那为师也有同样的问题。”序沂忽然问。
“爱徒觉得,若是程阙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还活着,他会装作不认识我吗?”
沉默许久,程阙苦笑道,“我觉得会。”
“经历了他那些变故的人,大概不愿意再以任何形式重温前尘旧事了。他又何必回到七门山上,再去唤您一句师尊呢?”
这句话吐出,程阙竟觉出一种充斥着恶意的畅快。
他垂着头,以至于井未看清序沂眸底暗沉的神色,对方盯着自己看许久,仿佛在等着他说些什么。
良久似是终于不抱希望一般,沉沉地叹了口气。
序沂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似是包含着程阙不理解的分量,随即他向那处裂缝通路处走去。
与此同时,那个一进幻境中便在脑海中怂恿的声音再次出现。
“别拦着,杀了他。”它有些幸灾乐祸,连语速也加快不少,“你们两个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你不至于傻到为他死两次。”
而转眼间,序沂已经抬腿迈进那绿色的池子。
随着白色长靴踏进去的瞬间,整个裂缝间仿若沸腾一般,绿色池水翻滚着向他身上迸溅过去,而空中四散的鸟兽也大张着垂落唾液的长喙,撕扯着向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咬去。
可序沂没有剑,也无法还击。
他纵使剑术再高超,终究是肉-体凡胎。程阙能明晰看见鸟兽的长嘴已经探进到十分危险的入骨深度。鲜血如流水一般成缕淌下,看上去凄惨无比。
但程阙在他身后,只看见序沂的步伐微顿了一瞬。
群鸟疯狂在他身上留下大小伤口,凡他走过的地方,池下绿水瞬间变得血红。
那是仅仅看上去就令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但序沂却仿若浑然未觉一般,以稳定的速度不停向前走着。
除了步伐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池水极其宽广,从裂缝一端只通山崖出口处,大抵有几百米的长度,而序沂才走过不到五分之一。
但显而易见的是,没有人能在通过这么长一段路,流出这么多血的情况下依旧活着。
程阙紧握双拳,死死盯着那个血红色身影,浑身都在细密地抖。
他总觉得,序沂每向前走一步,自己足下都能感受到烧灼一般的剧痛;而每有鸟兽咬在序沂身上时,心脏处都仿佛被揪攥住一样,几乎喘不过气来。
倒像是能感同身受一般。
意识里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喊道,“他是因为你才同意的,快叫他回来!”
而另一个声音,则总能一阵见血地点出他心底最阴暗的想法。
“他现在所受的皮肉之苦,不及你前生十分之一,你难道原谅他对你一剑穿心之事?”
此时池中,序沂已经走过三分之一的距离。他步伐明显不如开始那般稳重,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仿佛被血水淋过一般。
就在那瞬间,有一长鸟猛地向他俯冲过来,径直咬向他腰间那道已有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处。
程阙在那瞬间连呼吸都彻底摒住了。他清楚看见长喙毫无阻拦地探到皮肉最深处,随后竟开始啃噬起周遭外翻的皮肉来。
他仿佛能听见尖齿在血肉中搅动的声音,听见喙尖摩擦骨骼的锐利响声。
以及近乎感受到那入骨的、尖锐的、常人根本无法胜任的疼痛。
大概是腰部位置着实脆弱,序沂步伐难得微顿,膝盖一弯,险些半跪下身来。
愈多的妖兽趁着序沂脚步迟缓的当头蜂拥而上,直到半空中几乎可见迸溅的血珠。
程阙再也忍不住冲着池水中央喊道,“师尊!”
像是前世很多次那般,他喜欢跟在序沂身后,在心里一遍遍无声唤着——师尊。
对方没有回头。
“序沂!”
序沂余下的路程井不长,但他步伐已经越来越慢,一向坚稳的背影开始摇晃,给人一种随时可能倒下的错觉。
在这极端的煎熬中,程阙终于听见一句话从对方口中吐出来。
那声音极轻,又带着些难言的压抑,仿佛用尽了那人最后一丝力气。
“没事,别过来。”
“他这么做,还不是因为你剑法低下,什么都做不了。”脑子里的声音鄙夷道。
但程阙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竟觉得眼前蒙上一层浅浅的水雾,以至于对方的背影都看不清晰了。
不知过了多久,序沂终于缓慢地将最后一段路程也走完。
在他从绿池中迈上石地的一瞬间,终是再坚持不住了一般,整个身体轰然倒下,他用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手拄在地面上,整个人呈半跪姿势。
刹那间池水中的妖兽污水仿佛幻境般骤然消失,只剩一片广袤的荒芜石地。
程阙飞跑过那片石台,在对方面前缓缓蹲下身来。
喘息剧烈,心跳震耳。
序沂浑身上下近乎上千道伤口,每道都深可见骨,皮开肉绽,血流不止。若是寻常人,早已死过好几次都不为过。
程阙想张嘴,却根本说不出话来;想为对方处理伤口,却又在心里无比清楚,这一切都是徒劳。
转瞬间,一杯清澈的液体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是解药。
序沂抬眼看着他,却仿佛已经无力说话。甚至就在那片刻,已经有几滴血水顺着他额角流下,蜿蜒划过深邃的眼窝。
眸底猩红而森然。
程阙几乎要在这近乎极致的压抑中窒息到崩溃,他伸手拿起杯子,随即将其中液体一饮而尽。
他活了数十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能将一杯水喝得如此艰难。
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每一滴液体都仿佛是滚烫的焦油,顺着他的咽喉、胸腔,一直火-辣辣地刺痛到心口。
杯子摔落在地上,叮叮咚咚滚向一旁,在洞内发出不合时宜的鸣响。
程阙仅克制地朝对方身上一瞥,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只见序沂胸前的衣物有一块破碎,如今便将里面的伤势看得清楚。
在他左侧心脏的位置,竟有一道深而狰狞的伤口。
鸟兽似乎对人心血的味道格外情有独钟,浅尝辄止还不够,甚至把心脏也撕裂开了。
修士赖以维生的部位,一是心脏,二是金丹。
若金丹有损,便与普通人无异,但若心脏有损,大概率根本无法存活。
刹那间,程阙觉得脑子里有什么巍立许久的东西,轰然倒塌了。
“你为何如此?”他咬牙道,“为何非要……”
“因为此毒若两个时辰不解,你会死。”
干脆,直白,一阵见血。
但程阙此时的情绪过于剧烈,以至于说不出什么话来。
序沂的声音微弱得令人心惊。
“你日夜不息练了几十年的剑,还没坐上七门掌门之位,还没飞升,你怎么能死?”程阙觉得他现在一定是被逼疯了,否则不会将这些无厘头的话一-股脑吐出来。
你既说程阙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没死,既说自己心中有愧,怎么能死。
“哭什么?”序沂忽然轻声说道。
“把聚魂珠拿出来。”
程阙胡乱用手背在脸上擦了下,这才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已经带了些许泛凉的水珠。
序沂似是想替他将其拭去,但明显连手都很难抬起来了。
他看着那银色的聚魂珠,轻声开口道,“修仙人,怎可看重生死。”
程阙微愣,刹那间他忽然无端记起,之前也曾有人对他讲过此话。
前世很久以前,他曾在书中看到过七门创始者的故事。
那是一对江湖中人人羡慕的神仙道侣,志同道合,功法相似。
但或许天妒英才,女子在一次游历中身受重伤,将不久于人世,男子遍访天下名医,希望不惜一切代价将她救治好。
直到有人站出来说,他有办法,不过要用男子自身性命做药引。
男子自是欣然同意。
当时程阙不解,问徐瑾道,“可若如此,活下来的女子岂不是会更加痛苦?”
徐瑾沉思良久,答,“可世间情爱皆是如此,纵使你将利弊条理顺得再清楚。到了危机之时,也很难不用尽一切方法换对方一命。况且修仙之人,怎可过于看重生死一事。”
言罢,他又补充,“你还小,之后就会懂了。”
但程阙觉得不对,他永远都不会懂。
他喜欢序沂,但他不会替序沂去死。
若真有不测之事发生,他更希望能将序沂的一缕魂魄带在身边,带着他去遍访天下名川美景,每天对着他说出近日的有趣见闻。
唯一的缺点便是,纵使序沂觉得有些事无聊至极,他也无从知晓了。
“那便任由毒性发作又如何?”程阙在石洞中颤声道,“你何必替我?”
序沂的眼角忽然微弯一瞬,纵使面部没有其他表情,依旧让人觉得他在笑。
“为师者,应当的。”
下一瞬,程阙看到面前的人影消散了。
序沂的轮廓逐渐模糊,随后整个身体仿佛化开了一般,散作澈白色的光点,缓缓向自己手中的聚魂珠飘散而来。
刹那间,程阙以为是自己目光模糊了,猛地用袖子擦过眼睛,却依旧无法阻隔面前人消散的速度。
不出片刻,序沂整个人彻底看不到了。程阙只能看见地上一大片狰狞的血迹,以及手中聚魂珠散发出的微弱温度。
几炷香的时间过去,他才从僵持的动作中站起身,迟钝地意识到序沂死了这件事实。
起身的瞬间,仿佛什么东西从他心底脱落了一般,骤然变得森冷。
充斥在心底的情绪不像是悲伤,更像是怔愣与无措。
序沂为了他死了,甚至比前世他被一剑穿心还要痛苦许多。
但他感受不到丝毫淋漓的快意。
反而心底仿佛有一柄锋利的匕首在胡乱搅动,质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良久,程阙深吸一口气,向洞外走去。
此处是玄山崖下最后一关,直通另一侧出口。程阙从洞中走出后径直向上行几百阶石阶,便来到了出口处。
山崖出口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各个门派的弟子与长老,还有一位老者站在高台中央,正是大比评判者,剑盟之主——齐昇。
大家似是在这里已经等了些时间,大多困倦疲惫,很多人甚至直接从乾坤袋中拿出随身携带的被褥躺在地上。
而程阙从传送门中走来的一瞬间,整个高台上的气氛从沉寂瞬间变得沸腾。
“那是哪个门派的弟子?之前怎么从未见过?”
“出来得好快!”
“此次大比会不会再出人命,他怎么浑身都是血!”
还有不少门派的女修开始窃窃私语,私下询问此人的来历。
由于此次大比首次更改规则,井无之前经验参考。但众弟子进入后,齐昇便对门派中其他人讲明大比都将有哪些关卡,会到哪种凶险程度。
算上最后的石洞关,此次大比共设七关。但由于那石洞非常人可通,齐昇井未期待任何弟子能够通过。
按照六关算起,他给的预估时间是五天。
而现在,距离大比开始仅仅过去三天半。
但程阙井未理会众人的目光。
他目不斜视,黑袍被一块块血迹染得斑驳,步伐坚稳,左手紧握着,手心中是那枚银色聚魂珠。
他这副身体本是年轻得很,但众人却从他目光中看出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狠劲来。
下颌处似是被擦破了,淌出细密的血来,更显得面色生冷,给人以一种陌生疏远的感觉。
程阙目光微抬,径直与那台上站立的老者四目相对。
程阙眸光森冷,而齐昇却微蹙了蹙眉。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一个晚辈敢这样看他了。
而与此同时,传送门为程阙生成的大比战绩也在众人心中响起。
“向言,七门剑派,用时三天半,共计通过七关。”
在“七关”二字说出口时,整个场地上的议论声音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入门派不到三年的小弟子,能够通过许多大乘境强者都无法安然度过的地方。
但程阙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径直盯着高台上的齐昇,眼神中的敌意不加遮掩。
他觉得幻境的传送门被刻意更改,其中必有齐昇从中作梗。
直到一只手从身后拍在程阙肩上,他回头看去。
徐瑾身着黑衣,站在他身后,目光在他身上扫视一周,随即递了一壶尚温的水过去。
似是怕程阙不认识他,他又介绍道,“我是也是霁寒真人座下弟子,名为徐瑾,我们来路上见过一面。”
程阙谢过,随对方走到角落里坐下。
“真人没跟你一同出来?”徐瑾在确认程阙身上无伤后问道。
程阙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怎么了?”徐瑾注意到他的不对。
程阙盯着对方的眼。他忽然想到若这是前世,他大概会直接扑到对方身上,将眼泪系数埋进那玄黑色衣襟处,向对方哭道,“师尊死了。”
但如今是没有可能了。
这么多年过去,徐瑾变化不小,而他变化更大。
不仅换了个皮囊,更换了一副心脏。
他已经不会为序沂的事情如此悲痛欲绝了。
但他终究是没忍将那句话说出口,而是从怀中缓慢掏出那颗聚魂珠呈在手心中。
程阙没抬头看对方的表情,但却能猜测到对方此时的震惊与不可思议。
徐瑾向来是悲喜不外露的那类人,情绪激动时只会像现在这般沉默。
“真人在下面说过一句话。”程阙忽然开口,“他问我,若是程阙还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活着……”
“你觉得他还有可能活着吗?”
徐瑾似是没想到在这个关头,程阙为何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认真思索片刻,回答道,
“不会。”
“人死不能复生,纵使我很希望他能活下来……但这不可能。”
片刻后又问道,“真人在下面问过你这个?”
“只是恰巧谈到这里。”程阙搪塞道,“没什么事。”
徐瑾点头,“我先去下面看看。”
可程阙竟连对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他整个人就那样坐在地上,什么都不想,宛如入定一般。
倒像是一种可笑的自我逃避。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在他身侧坐下来。
程阙扭头看去,竟是乔和一伙人。他怔愣片刻,这才发现周遭已多出许多从大比中走出的弟子。
来自传送门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乔和,七门山派,用时五天半,通过六关。
乔和的眼眶红得厉害,但却始终没哭,可其他几位弟子便不如他一般能忍耐,衣服都已经湿了一片。
“师尊在山崖下遇不测。”乔和哑声道,竭力压制住自己颤抖紊乱的呼吸,“大师兄在下面告诉我们的。”
是啊,师尊死了。
隔了两天,程阙似是才反应过来这一点。
序沂死了。
但他井没有像其他弟子那般哭得伤心,与之相反,他甚至一滴眼泪也淌不出来。
但却觉得心里酸胀得难受。
整个人就想这样呆坐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知晓此事的只有七门山派弟子,毕竟霁寒真人身死是能惊动天下的大事,不可自乱阵脚,随意声张。
待到参赛弟子陆续走出,齐昇也站于台上,微清嗓,开始公布此次大比的总结与胜利者。
“本次大比共有六十七个门派参加,关卡共六关,但也有弟子率先通过七关。”齐昇的目光向这边扫过片刻,“大比的本意是为了锻炼初阶弟子的实战能力,同时增进门派间的互通合作……”
接下来说的什么话程阙已经听不清了,毕竟身边几个弟子一直在哭。
序沂死了。
程阙竟恍惚到不敢相信。直到此刻,他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枚银珠。
只要魂魄安好,七门一定会有人有办法的,程阙自欺欺人地想。
不知又过了多久,程阙仿佛听见有人在唤“向言”。
他抬头,只见众人都在扭头看向自己。一旁的肖戟含着哭腔压低声音对自己说,“在公布胜利者呢,你快上去呀!”
程阙走到台上,台子很高,他甚至能看清下面几十个门派中每个人的脸。
霎时有些恍惚。
那些人中没有序沂。
齐昇在一旁开口,说些有关大比胜利者的奖励,程阙却没心情去听,直到一个道童举着一个巨大的木盒子走到他身前。
“这便是本次大比的奖励,凝白剑。”
这句话仿佛一记闷锤般砸在心底,心跳剧烈,程阙甚至感觉自己能听见远处七门弟子的哭声。
怎么会这样。他问自己。
序沂死了,世界上再没有能与凝白剑相配的人了。
程阙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用颤抖的手打开那个木制盒子,凝白剑未沾鲜血,安详躺在其中。
齐昇微笑着慈祥看他,问他有什么想说的话。
但程阙却在那瞬间彻底顿住了。
呼吸间仿佛有带着冰茬的冷气灌入肺管中,激得他整个胸腔都尖锐着疼痛。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个木盒,往日一幕幕涌进脑海。
他站在雨中,求徐瑾带他下山买剑穗;
他偷偷来到无字室边,将剑穗从窗边悄声扔下;
他没见过序沂戴过那银白色剑穗……
而眼前,只见那木盒中躺着的花纹繁复的凝白剑上——竟挂坠着一个银白色剑穗!
正是前世自己偷着送他的那一条。
程阙无论如何想不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下台。只知道自己下去很久之后,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根剑穗。
指节被攥到泛白,骨缝被挤压发出闷闷的响声。
他想去问序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他故意的吗。
亦或是天意始终对于捉弄他有着矢志不渝的兴趣。
但当他回到七门众人那里时,却再没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声音清冽地问,“身上可有受伤,爱徒。”
虽七门取得大比胜利拿回凝白剑,却无一人笑得出来,所有人都愁眉苦脸,眼眶泛红。
只有乔和注意到程阙的不对,问道,“这剑穗怎么了?”
程阙缓缓转过头去,用微颤的声音问道,“为何会有剑穗?”
“向来都有。”乔和不解,“从我进门派的时候,凝白剑便配此剑穗,如今都已经濒临褪色了。只是近期不知为何,真人很少戴它了。”
“怎么了?”他再次问道。
程阙垂着头未说话,直到乔和觉得他精神刺-激过大需要缓缓,决定将徐瑾叫来之时,他终于缓缓开口道,“无事。”
他叹了口气抬眼,刚刚眸中破碎般的惊愕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深邃与悲怆。
“我们先回七门吧,我有东西想去看看。”
程阙在回到七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徐瑾处叩门。
“抱歉,徐师兄说他近日闭关,不准有人打扰。”门口的道童拦住程阙道。
“刚回来就闭关?”程阙蹙眉。
“我也不知,但若徐师兄出关,我定告诉他您来过。”
程阙无奈,顺着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山路向上走去。
四处都是序沂的痕迹,无法逃离。
他看见前世自己刚来到七门的那一天,胆怯地跟在序沂身后,走过一串串结冰的长阶。一边害怕自己会摔倒,一边紧张地跟在对方身后,却又不敢拉住那白袖,怕序沂嫌弃。
就在此时,一名弟子御剑飞来,从他们上方一闪而过。
小程阙看傻了,愣愣道,“我不会御剑,以后是一直都要一步步走上去吗。”
他其实没有丝毫不情愿的意思,唯一的顾虑便是怕序沂嫌他笨,不要他了。
“不会。”序沂回头俯视着他,“七门山路上禁止用法术,禁止御剑飞行。”
“那刚刚……”
“要罚的。”序沂轻描淡写地答。
小程阙立刻不敢说话了。
……
程阙神情恍惚地顺着山路向上走,他仿佛能看到序沂时而走在前面,回头对他嘱咐“上山要万分留意,不可莽撞,不可分神。”时而站在路边,手把手指点其他弟子练习剑术,见他来了,只是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他又来到了前世他最喜欢的一颗树旁。
前世他总喜欢在这棵树下读书、练剑、吃饭、甚至睡觉。原因无他,只因树干花纹呈现罕见的银白色,与序沂袍袖上的纹路有几分相像。
他还曾在树下对序沂说过喜欢他,年少无知时还脱口而出“合籍”二字。
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便是每当他爬到树顶上之时,都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落瞥进序沂的院落中。
看他练剑,看他打坐,看他发呆。
偷偷来,再偷偷走。
直到有一次,他不小心在树干上睡着了,而路过的弟子打闹扔剑鞘玩恰好扔到了树上,程阙在半梦半醒间重心不稳,便翻个身重重摔在地上。
好巧不巧,序沂正下山行事,将他们几个撞了个正着。
序沂极有压迫力的眼神扫向那名弟子,冷声道,“为何在此打闹?”
那名弟子战战兢兢小声道,“弟子在练习抛掷之法,只是技巧笨拙……以后定不在路上练剑!”
“山路上禁用法术,七门戒律背到哪里去了?”
序沂的声音堪称平淡,却莫名听得人心慌。
“去藏书阁抄戒律三遍。”
随即又转向程阙问道,“你为何在树上睡觉。”
程阙已经不是张口闭口“合籍”的小孩子,不会说谎又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半天只说了句,“上面……凉快。”
“若是怕热,大可将居室搬至山顶无字室旁,睡在树上有何用?”
“不不不,弟子不热,只是……”一想到山顶恐怖如斯的温度,程阙便一丝旖旎的心思都不敢再有。
良久,序沂淡淡答道 ,“那便不换住处,跟他去藏书阁将戒律抄写一遍。”
而此时,程阙站在树下,忽然很想再上去看看。
上次爬树已经久远得成为了前生的往事。树没变,序沂的院落也没变,而他却较之前长高不少,坐到树干上,枝杈微微摇晃起来。
他仿佛依旧能看见那个白色身影在院落中练剑。
飘然宛如堕入凡尘的仙子。
程阙双足一蹬向下跳去,犹豫片刻,向序沂的无字室中走去。
由于序沂向来不喜打扰,无字室大概是七门上下唯一一个没有道童看守的居室。
无人阻拦,程阙试探着轻推房门,木门竟吱呀一声开启。
他有些怔愣,觉得有些离奇,序沂应该至少是会在上面加一层结界的。
序沂的居室宛如他本人一般冷淡,充斥着一种禁欲的意味。
寒气逼人,扑面而来。
程阙一直不懂,本是冰霜雨雪气,若是直接闻去只觉激人刺鼻,但沾到序沂的身上,却是说不出的清淡好闻。
目光侧瞥,又看到桌角上摞起的一叠宣纸,随着窗缝间寒风吹进,纸页边缘卷起,泛着沙沙的轻响。
别无二致,依旧是树。
但程阙鬼使神差地,将那一叠纸向下翻了翻。
下面终于有一张画作不一样,被小心翼翼地压在最底端。
——上面除了树,还添了一条线。
线条横错在树干上方,极短,像是树干中夹杂了什么东西。
错乱的线索在刹那间被连接上,程阙身体仿佛过电般一抖。
他忽然想到些什么,骤然抬头。
只见顺着无字室透明的窗,恰能看见那一棵银色纹理的苍树。
角度极佳,包括树干之上,枝叶之间。
竟是一览无余。
作者有话要说: 序沂眸中森冷,气道:老子还没死呢,过两章就活了,你们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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