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程雁书黑亮的眼睛眨了眨, 抬眼看向韩知竹:这是……大师兄要喂他?
他快速低下头,像是怕韩知竹反悔一般,就着韩知竹的手闷喝了半杯茶。
看着茶水慢慢顺着喉咙喝下时的喉结微动, 韩知竹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抖。直到程雁书的唇离开杯盏, 直起身,韩知竹才收回了茶盏,又道:“开始琴修吧。”
抖了抖仍然又麻又痒的手臂,程雁书带着点求饶的意味:“大师兄, 能不能让我再缓一缓?”
韩知竹表示着无妨, 却又道:“你琴修还得加紧,《清心净神决》不练到第五层, 你的灵力必然无以为继。”
程雁书乖乖地点头, 又笑:“可是, 如果练不到第五层,大师兄是不是就必然得日日夜夜都带着我?”
这样朝朝暮暮, 好像又还不错……就是有点耗大师兄的灵力。
“你要能自保才好。”韩知竹轻叹, “若我不在了呢?我不愿你像宋长老一样, 被灵力掣肘,却无可奈何。”
“大师兄怎么可能不在。”程雁书本能地不想接受这个说法, 他立刻摆出了标准的打坐姿势,“只要你别吓我, 我就好好练, 一定提升修为,把《清心净神决》练到第五层。”
闭上眼,调整呼吸,程雁书等着韩知竹的琴音响起,进入入定的状态中去。
韩知竹的手指按在琴弦上, 却是停住了。
他仔细看着坐在对面闭上眼的程雁书。
从前的四师弟骄纵难近,肆意妄为,他并不想接近,也只觉四师弟不过泯然众人而已。
但自从四师弟转了脾性后,他才渐渐发觉,原来他家四师弟的长相非常清秀,眉眼鼻梁都精致俊逸,薄唇比常人更红一点,用牙齿咬住的时候即使泛出白,也是独一样的粉白色,非常……诱人。
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神采灵动的样子,总让人想伸出手去揉一揉他的发,或是拥在怀里亲一亲。
闹情绪时别扭的样子又独有一种让人无法不怜惜的倔强。只要是那糅着委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他就会忍不住会心软。
从心魔幻境里出来后,韩知竹不知道自己下了多少次决心要和程雁书保持距离,不靠近,不动心,不让他卷入自己的宿命。
哪怕会失去他。
但每当和又暖热又花巧百出的程雁书靠近,每当眼中有他出现,就那怕决心再强烈,也都忍不住,放不开,走不掉。
韩知竹曾经以为,自己是无关世间所有情爱的。他也不觉情爱有何值得留恋之处。可留可恋,他就不会痛苦。
但程雁书来了,固执地、甚至有些悲壮般的一点一点靠近过来,受着伤滴着血也锲而不舍,终于融进他的心他的宿命,他放不掉,也不想放掉。
烦乱的思绪萦绕着,韩知竹一直没有拨动琴弦。久久没有听到琴声,程雁书略疑惑地睁开了眼。
视线一撞,韩知竹心里一荡,垂下了头,手指拨动琴弦,却是奏出了一曲乱调。
他心神一凛,调整吐息,终于调正了曲调。
程雁书便也乖乖闭上眼,重新屏息凝神,进入了琴修入定的境界。
韩知竹也强迫自己收回心神,认真帮四师弟修习。
就像琴修一样,他要做的,该做的,是为四师弟清扫障碍,助他修习有成,得保康健平安。而不是用乱调导致四师弟修习无成,甚至走火入魔。
他必须放掉。
哪怕是这一生最渴切的祈望。
第三日一早,王临风已经安排好了船。
上了船,准备出发时,宋长老叫住他们师兄弟,谨慎道:“熏风庄没有派人来引路,这不太寻常。”
“是。”韩知竹回应,“寻路蝶也一直没有返回,熏风庄可能有所变动。此行一切小心。”
王临风表情凝重,忧心忡忡:“安全起见,是不是兵分两路?大师兄三师弟陪长老和白大小姐暂时在安州等待,我和四师弟先往熏风庄探路,如若无事再行前往?”
三师兄随同宋长老,大师兄保护白大小姐,自己和三师兄一起,程雁书知道这是基于当下很合理的分配,但一想到要和大师兄兵分两路,不再同行,哪怕只是去探路,程雁书也不由得心里一震。
他第一反应便是去看韩知竹。韩知竹恰好也在看向他。视线碰撞间,什么话语也没说,却像所有情绪都已被大师兄了然于心。
只一眼,程雁书的心就定了下来。
果然,他听见韩知竹道:“兵分两路在当前状况下,风险更大,还是共同进退。”
宋长老也同意韩知竹的选择:“虽然安寒湖上风险未定,但几人合力总好过分散后相对薄弱,不再耽搁了,我们上船。”
王临风便从善如流地吩咐船工启航了。
安寒湖极大,在视线中无限蔓延,初入三十里风平浪静,湖光山色如人间仙境。过了三十里处,山脉和岛屿都消失了,湖水是分明的蓝绿相接,像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立于水上。
驶进水线的瞬间,船便如入了无边无际的海,疾风忽起,无休无止,吹得他们这艘尚算得上大的船左右飘摇,晃动不定。
宋长老道:“深蓝色湖水中会有一处极细小的白色水线,这线每五里处形成八卦之阵中的一卦。临风,你来寻路,需得看仔细,按照卦象行船方不至迷路。”
王临风认真应承。宋长老又道:“沿着白色水线行船三十里,过六个阵后,到得离岸九十里处,有一圈水中悬崖。”
说了几句话,宋长老气息已隐隐有错乱之象。魏清游忙忙给宋长老递了杯水:“我看记载有云,安寒湖的水流至此,将成水中落瀑,静默无声下泄,险恶得无声无息。船只行至于此便是死路。进,便卷入飞瀑万丈跌落,退,也退不过汇入飞瀑的潮涌之水之力。要越过飞瀑之险进入垭口,只有一个办法。”
“是何方法?”王临风兴致勃勃问。
宋长老欲言又止:“待到了,再说吧。”
诸人皆兴致勃勃的聚在船头注视那白色水线是否形成卦象,宋长老扶着魏清游走到船尾安置的座椅上坐下,静静看着茫茫如海的安寒湖。
程雁书也在船尾,但他没坐着,而是在甲板上可怜兮兮地抱着船舷,时不时又俯身干呕,脸色在疾风中越发煞白,胸膛起伏着喘息不断。
他也是直到开了船才知道自己居然重度晕船,前三十里还尚可支持,到了这被风吹得摇来晃去的三十里地,他已经彻底投降了。
魏清游走过去给程雁书抚着脊背顺气,原本在船头同王临风一起看水线卦象的韩知竹也不知何时过来了。他看了看程雁书的状况,急问宋长老:“长老,是否有药可用?”
“无。”宋长老道,“眩晕本是自身无法适应风波内的韵律,无药。不过,可以让他睡过去,或者晕过去。”
王临风正过来向宋长老回报过已经顺着第一个白色水线形成的卦象行船。
他看了看脸色越发煞白可怜兮兮的程雁书,笑道:“施针让四师弟睡过去当然也可,但又何必在此种情况下劳烦宋长老?用安神宁息的药又起效太慢。四师弟,我把你打晕过去如何?”
程雁书脸更白了,害怕得明明白白。
“不痛的。”王临风解释说,“用巧劲击打相应穴位,你不运灵力反抗,便可一击即晕。”
看他的样子似乎真的打算动手,程雁书越发紧张了,放开了抱着的船舷,脸色惨白地向五步远外的韩知竹伸出手:“大师兄,我没事,我就是犯恶心,你别让三师兄打晕我。”
人在脆弱时候大概都会特别矫情,本能的去寻找最能保护自己的倚靠,贴近最能抚慰自己痛苦的人,获得用以支撑自己坚持的安全感。
韩知竹向着程雁书踏前一步,却还是忽地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王临风却也踏前一步。程雁书立刻收回手,蜷着身子就往魏清游怀里缩,不肯接受被打晕的选择。
“不妨事的。”魏清游揽住他,尽量让他稳住身体不至于颠簸泰盛,又安慰道,“你先睡着,到了熏风庄,用银针一灸你就能醒了。”
程雁书晕得整个人恍惚迷离,嗓子干呕得沙哑,但听到“针灸”,本能地又一抖,哑着嗓子连声说“不要”。
韩知竹向王临风正色道:“别吓他了。”
又问宋长老:“宋长老,有没有安睡效用的药可以给他服下?”
“有。”宋长老从袖袋里拿出小巧的玉瓶,递向韩知竹,“温热水中和,不过能不能睡着,还看他的难受程度而定。”
程雁书立刻连连点头:“我没事,我能睡着。”
韩知竹接过玉瓶:“我去中和药粉,你再忍忍。”
韩知竹离去不久,新一轮摇晃又加剧了,程雁书微微直起身抱住船舷,半身探向船外继续干呕起来。
用温热水和好了药粉的韩知竹端着茶盏快步向船尾而来时,忽然变了脸色。
无数条白色细线像悄无声息地正爬上来,诡异而隐秘地向程雁书、魏清游和宋长老伸展而去。
归朴破空向程雁书而去,韩知竹大喝:“雁书,当心!”
程雁书靠着本能急急站起,跌跌撞撞向韩知竹方向迈出两步,堪堪躲过了如蛛网般缠结的白色细线的捕捉。归朴凌空,一声如刀剑碰撞的尖锐声响后,再次卷向程雁书的白色细线悉数被直直震断。
下一瞬,白色细线聚成了一个一人高的巨大的茧,瞬而从中爆开来。
仿佛撕破了空间,成了一个无尽虚空的入口,要将程雁书吞噬进去。
韩知竹厉喝一声扑向程雁书,而归朴清光暴涨,直直挡在程雁书和那虚无入口,封下一道坚固的屏障。
虚无入口里忽然闪出一条白色细线,瞬间便刺破归朴封下的屏障。
归朴毫无生气,直直坠落。控制着归朴的韩知竹顿时心脉俱震,一口血立时喷出。
“大师兄!”程雁书急得直扑向韩知竹。
但那白色细线从后背而入,穿前心而出,钉住了扑向韩知竹的程雁书,把他拖向了那虚无中。
看着穿过程雁书心脏的细线,韩知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穿透了,是从未经历过的透血刺骨的诛心之痛,比任何一次面对危险都更让他心神俱裂。
时间仿若静止了一瞬,被拉向虚无中的程雁书看到了韩知竹眼里的灭顶般的恐惧。
宋长老捂着心口大喊:“这不是熏风庄的阵。这是蜃魔的融魂之术!快把雁书抢出来!”
但变故委实发生得太过突然,太快得令人反应不及。魏清游守着宋长老不及过来,王临风远在船头,对程雁书的攻击一击即中后,虚无空间即刻收缩,程雁书已经被拖了进去,失了影踪。
韩知竹一声厉喝:“无心!出!”
宋长老脸色大变中,耀目的虹色光芒破空而出,以所向披靡之态划开了那道只剩一线的虚无空间。
空间重新被撕裂,韩知竹毫不迟疑地向那裂开的虚无中飞身而入。
疾风的呼啸,船的摇晃,天光水色,全都在须臾间消弭无形,韩知竹落入的空间里什么都没有,无色、无味,无声,脚踏不出实地的感觉,行动间没有气流拂动,他只觉自己的视觉也在一点一点被吞噬。
但虹光忽然闪现。韩知竹直直扑了过去,虚空中,他终于抱住了程雁书。
唯一实实在在的,蜷缩在他怀里的程雁书。
程雁书心口一片刺目血渍,身体不断颤抖,全身滚烫。
神志并不清醒、虚弱无力的他却想要用力推开抱住他的韩知竹,一边推挡一边泫然欲泣地呢喃:“走开,别碰我。我要我大师兄,我不要别人,我不要你。”
“不是别人,是我。”韩知竹更是拥紧了程雁书,贴着他汗湿的额头,在他头顶印上一吻,“是我。”
程雁书尽力睁开眼,带着些恍惚和不确定地仔细看韩知竹,看着看着,又虚弱地抬起手,去摸韩知竹的脸和眼睛:“大师兄,是你吗?”
“是。”韩知竹握住程雁书的手,让他更贴紧自己的脸,“别怕,我带你出去。”
“我不怕。”程雁书又闭上眼,嘴角竟然泛起一丝洒脱的笑意,“大师兄,我好像要死了。”
“你不会死。”韩知竹答得斩钉截铁,“我绝不会让你死。”
他的四师弟又怕痛,又怕死,他早已暗自发过誓,尽全力护好他,不让他痛,更不让他死。
但他从来就没有保护好四师弟,他让他痛了又痛,让他不断被卷入险境,甚至此刻……都是他的错。
“大师兄,人都要死的。我现在不是那么害怕了。”程雁书声音虚弱嘶哑,却依然带着几分欢喜之意,“但是既然我都要死了,我就不怕告诉你了。大师兄,我最喜欢你了。我心悦你。我想和你朝朝暮暮,七七四九。”
韩知竹怔住了。他知蜃魔最擅长制造幻境,所以,这一刻的四师弟,说着最喜欢,甚至愿意和他七七四九的程雁书,是真的?还是他自己生发出的虚念?
程雁书虚弱地抬起手,搭在韩知竹肩膀上:“虽然我没资格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但是我不说,就来不及了。”
尽力仰起身体,程雁书用冰冷的薄唇碰了碰韩知竹的唇,又重重地跌落回韩知竹的臂弯。
他的欢喜却更甚了:“大师兄,我亲到你了。这就是死而无憾了吧?”
“不,不算。”韩知竹收紧了手臂。就算是虚念,也是他没奢望过的甜。
他毅然决绝地俯身,吻上了程雁书的唇。
炙热、毫不犹豫又无比眷恋地卷住了软软的舌。
压抑已久的渴望让吻变得无法不激烈,韩知竹的手越收越紧,几乎要把程雁书全部嵌进自己身体。
直到察觉到程雁书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韩知竹才恋恋不舍地退了出来,中止了这个缠绵又浓厚的吻。
程雁书紧紧抓住韩知竹的手颤抖得厉害:“大师兄,你吻我了吧?这次是真的吗?不是我又做梦了么?”
“是。我吻你了。”紧紧地环抱中,程雁书的额上又落下了一个温柔得心都可以化掉的吻,”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会吻我,是不是因为你有一点喜欢我?我都喜欢你这么久了,你总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吧?”
“不是。”韩知竹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眼睛,异常郑重地说,“不是一点。是想要朝朝暮暮,一瞬不离的喜欢。”
是为了你平安,自我的一切都可以舍弃的喜欢。
“朝朝暮暮,一瞬不离。”程雁书满足地叹息着,“我就把你当做真的大师兄吧。这样,我就可以真的死而无憾了。”
“我是真的。”韩知竹握住程雁书的手,把他的脸轻轻压在自己心口,让程雁书感觉他的心跳,“听到了吗?我是真的。”
“如果你是真的,你喜欢我,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贴着心口响起的呢喃含着委屈,“你浪费我好多时间……”
韩知竹俯下身,又吻住了程雁书。
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也不想让四师弟知道自己为什么隐忍逃避。
他只要的四师弟健康平安,无痛无灾。
“我们该走了,我带你回去。”环住程雁书肩膀,韩知竹抱起他。
“我不想回去。”程雁书的声音渐渐微弱,眼睛也慢慢阖上,“回去了,大师兄就又是真的大师兄了。我们就留在这里可以吗?哪怕多一瞬,我也开心。”
韩知竹又眷恋地啄吻上那薄唇,不多时,又依依不舍地放开。
他抱紧程雁书,看向空中。他必须带他回去。
虹色光芒快速磅礴地汇聚,继而爆裂开来,虚无空间被撕破了。
气流带着他们向空间外飞身而去。
昏过去后醒过来时已经身处不同空间,这对程雁书来说已经是基本操作了。他睁开眼,对全身的疼痛适应良好,撑着手臂支起了上身。
没想到心口传来一阵剧痛,把他又生生压回了床榻。
“你躺着,别动,你心口的伤一时之间无法痊愈,一动就会撕裂。”
宋长老的声音落入程雁书耳中。
又受伤了。自觉全四境山的武力值都被自己拉低了,程雁书真情实感地叹口气,又看四周:“我们这是,已经平安到熏风庄了”
“未曾。”宋长老也叹了气,“安寒湖中入了那只蜃魔,一时之间我们是过不去了。此刻,连熏风庄大门口都有了魔魅,这天下……怕是终究难安了。”
程雁书一怔,在枕头上侧转脸看向床榻边,紧张询问:“宋长老,其他人没事么?早几日回熏风庄的宋少掌门和薛少掌门会不会也遇到这个?”
宋长老:“不知。不过安寒湖里有熏风庄结下的契,熏风庄的人入安寒湖,自有一条平静水路,也许无妨。”
他又道:“除了你和知竹之外,其他人都无事。”
“大师兄?”程雁书霍地坐起,心口一阵剧痛又生生压来,压出满头冷汗,却压不住心里的惊慌,“大师兄他受伤了?”
“他入了蜃魔的虚空之境,怎会无事。”宋长老面无表情,语气却沉重。
程雁书闹脑中掠过模糊碎片,真的是大师兄又救了他吗?
如果大师兄真的来救了他,那脑海里闪过的碎片,那好像被紧紧抱住缠绵热吻的记忆,是真的,还是自己被拉扯进那个虚无空间后产生的幻觉?
捂住心口,程雁书急急问:“宋长老,大师兄他到底怎么样了?”
宋长老依旧面无表情,眼神里却还是透露着忧心和无奈:“那剑,他不该用。更不能用。”
剑?无心剑吗?
无心剑不是镇在魔魅之窟的封印上钉住了补天石吗?程雁书恍然想起,他被拖入那虚无空间中时,见到了虹光闪耀。是大师兄为了救自己,把无心剑取出来了?
程雁书气息不匀地追问:“无心剑怎么了?”
想起上次师尊要封印无心剑时大师兄也说,此剑不祥,是哪里不祥?不祥到他的大师兄身上了吗?
他急得心口又一阵撕裂的疼痛,气息乱窜,冲撞咽喉带出剧烈的咳嗽。
咳嗽震荡得心间的伤口更痛了,程雁书捂着心口压着嘴,眼泪都生生被从眼睛里逼了出来。
宋长老忙忙上来给程雁书压住咳得生不如死的身体,却一着急,自己呼吸间亦是岔了气,也咳嗽起来。
一老一小互相支撑着对咳,悲情中竟然透出了一点点好笑。
托着装了药的托盘走到房门口的魏清游便被这画面吓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房里,忙不迭地把托盘放在桌上后立刻上来分开宋长老和程雁书。一推一拉之间,程雁书狠狠抽了口气,心痛得差点没直接厥过去。
魏清游扶着宋长老安稳坐下,又谨慎地扶着程雁书肩膀,在他腰后垫了个腰枕,用最轻的力度给他轻轻顺着背脊。
直到程雁书终于平复了咳喘,他才端起了那个托盘,送到程雁书面前。
程雁书没去看是什么,他仰头锁定魏清游的眼睛:“大师兄到底怎么样了?”
“大师兄在自行运功修补元神,总得三五个时辰才能出关。”魏清游把托盘又往程雁书面前递了递。
程雁书这才发现,托盘里是一碗乌漆嘛黑的药,药旁边放着三颗牛乳糖。
那三颗糖让他眼睛一亮:“是大师兄给我准备的药吗?”
“是。”魏清游把药递向程雁书,“他结闭关结界的时候叮嘱我,一定要给你三颗送药的牛乳糖,千万别忘了。”
魏清游学着韩知竹的语调,“否则,他有得闹。”
说完,他又瞥一眼程雁书:“你还是稚童吗?喝个药都要给糖?也就大师兄愿意哄着你疼你了,换成我,直接给你灌下去。”
程雁书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小开心的低头笑了笑:“三师兄,你才不会,你看现在大家都手忙脚乱你还抽空出去给我买了牛乳糖呢,谢谢了。”
魏清游摇头:“别谢我,我没去买。”
他又把托盘往程雁书面前递了递:“是大师兄给我的,他随身带着呢。”
大师兄随身带着哄他的糖吗?这信息,让程雁书心里猛烈一震。他边消化着这件事,边魂不守舍地接过那碗药一饮而尽。
大概是因为伤到了心脏,这碗药比他以往喝过的任何一次都要苦个十分。
但抬起手指拿起那三颗糖,他却一颗也舍不得吃。想了想,他小心翼翼地把糖收到了自己贴身的衣袋里,又对魏清游道:“三师兄,麻烦你给我倒杯水吧。”
清水入口,冲淡了喉间药汁的苦味。程雁书放下水,认真问宋长老:“宋长老,大师兄在修补元神,这和无心剑有关吗?”
宋长老叹口气,道:“无心剑,是你大师兄的金丹化形而成。”
金丹化形?
“一旦祭出无心剑,消耗的便不止是他的灵力,而是他的元神和寿数。”宋长老连声叹气,“所以你师尊才命他一直封印,不到命悬一线的大关节处,无心剑决不能出鞘。”
命悬一线?
程雁书怔怔地想:封印魔魅之窟时,大师兄令无心剑出鞘是因为关系到万魔出世的险局,天下苍生危在旦夕,确实凶险。但这次,命悬一线的那个人是他,不是大师兄呀?
“无心剑镇住魔魅之窟,同时又撕裂蜃魔的无尽虚空,对他的元神损耗太大了。”宋长老道,“三五个时辰的闭关只能暂时稳住心脉,要想元神恢复,恐怕还需两三月。”
“那……”程雁书颤着声问,“寿数呢?补得回吗?”
“如果他的修为足够,可以用修为去抵偿寿数,消解损耗。”宋长老一声长叹,“但这一次,至少损掉了三五年寿数。虽然知竹修为甚高,也是憾事。”
眼见程雁书眼神越来越沉重,魏清游忙劝:“蜃妖吞人入腹,不到三刻会吸收所有元神魂魄,神仙难救。当时的情形,除了无心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难道大师兄能看着你送命吗?”
“可是终究是大师兄为了我……为了我……”
三五年寿命,这个代价过于大了。程雁书分外不安,他拉住魏清游,“三师兄,我想去看大师兄。”
“他在闭关修补元神,你现在去见他于他无益。”魏清游收起托盘和药碗,轻轻拍了拍程雁书肩膀,劝慰道,“我知你心里不安,但换成是你,你会为了自己三五年寿数不去救大师兄吗?”
宋长老被魏清游搀扶着站起来,道:“你好生休息,三日后血脉当可愈合,五日后便能痊愈。”
走到门外,魏清游回身对明显神思不属的程雁书叮嘱:“你伤了心脉,此刻最切忌思虑过重。大师兄拼着自己的寿数救你回来,你不要辜负他的心。”
魏清游掩上了房门,扶着宋长老回了他们休息的房间。而程雁书拥着薄被,把下巴压在膝盖上,陷入了沉思。
魏清游这句“你不要辜负他的心“像是一点小火苗,在程雁书心里燎了原。
大师兄的心,到底是什么呢?
程雁书从第一次见韩知竹时起开始回忆起,从开始到现在,他们之间的相处到底可以定义为什么关系?
很多碎片同时挤到他心里脑子里,拼凑出的线索又多又繁杂。一时之间实在没法理清楚,理出来的可能性又很快被他自己否定。
又累又痛又乱又愁,各种情绪和感觉纠缠不定,程雁书终于迷糊睡去了。
再醒来时,不知谁放下了床帘。程雁书透过床帘影影绰绰看出去,屋里已经掌起了灯。
极淡的青竹熏香蔓过床帘,瞬间点醒了他所有的心神。
“大师兄?”
腾地坐起来,心口的伤又被牵动,程雁书一手捂着心口,一手伸出去想掀起床帘。
床帘被从外探进的修长指节撩起了。韩知竹一见捂着心口皱着眉的程雁书,立刻扶住他肩膀,让他能够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把水杯抵在了他唇边,喂他喝了两口水。
待程雁书神色缓和,韩知竹又道:“宋长老说你的血脉今晚会修补愈合,过程中必定是痛痒难当,相当难熬,痛苦不输受伤之时。”
程雁书只看着他,不说话,眼里情绪纷纭繁杂,却像是找不到出口。
韩知竹又喂了他一口水,“ 我知道你最怕痛,你忍忍。”
“好。”程雁书说,“如果大师兄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能忍。”
韩知竹即刻问道,“何事?”
“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用无心剑了,必须封印起来。”
韩知竹眼神一动,却没答话,只又柔声道:“别怕,我今晚都会在这里。”
程雁书心思却完全不在自己的心口伤上,他絮絮道:“大师兄,你现在有办法把无心剑从四极封印那边取下来吗?”
“不能。”韩知竹轻轻扶着程雁书的肩膀,让他又在床榻上躺好了。
“或者,换换其他仙君仙尊掌门长老的法器,不行吗?”
掖好了被角,韩知竹坐在床边,俯看着半张脸埋在薄被里的程雁书。
黑白分明的眼睛因为心脏的疼痛而泛着水光,像一只受了伤的孤单小兽。
“不行。”抬起手,韩知竹似乎想摸摸程雁书的脸,那手却最终落在了他的发上。
轻轻顺了顺柔软的发,韩知竹笑着摇头:“你的发带,总还是这么乱。”
“很难看吗?”程雁书立刻在心里决定,等好了就去找三师兄教,保证以后每次都端端正正的,绝不让大师兄觉得难看,不合礼仪。
“很好看。”
程雁书心虚的小心翼翼,让韩知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这三个字带来的冲击比心上每一次袭来的痛更鲜明具体。程雁书呆呆地看着坐在床边俯视着他的韩知竹。
彼此眼里都深印着对方的此刻,空气凝滞住,心跳在这胶着的注视中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一根线从心脏里缓缓地抽出,带着无法形容的悸动。
从薄被里探出手,程雁书拉住了韩知竹的衣袖。他犹豫着又犹豫着,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想问的、想说的,实在太多。
但等的,却只有一个答案。
韩知竹终于强制自己从这要把他全部心神都吸进去的凝视中清醒过来,移开了视线,他尽量淡声道:“先休息吧。今夜你还有得熬。”
“你别走。”程雁书抓紧韩知竹的衣袖,生怕他起身离去。
下一刻,他手一抖,无力地垂落在了床头。
心脏开始了一阵一阵不间断的撕裂疼痛,那撕裂的锥心之痛持续加剧,程雁书拧着眉头,泛出一身冷汗。
韩知竹心一惊,抬起手,用袖子给程雁书擦着额头顷刻间泛出来的冷汗,急急道:“我去请宋长老……”
“不要。”咬着牙,忍住锥心之痛,程雁书挣扎着半坐起来,和韩知竹面对着面。
他倾了身靠近韩知竹怀里,又用两手环住了韩知竹的腰。
贴着身体明显僵硬起来的韩知竹的心口,他喃喃:“大师兄,现在我听到的你的心跳,是真的吗?现在的我和你,是真的吗?”
韩知竹看着紧紧靠在自己心口的程雁书的发顶,终于确定,那在蜃魔的虚幻空间说的喜欢说的感情,都是真的。
不是幻觉,不是梦境。四师弟真的心悦着自己。随着无以复加的喜悦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心痛和悲哀。
如果四师弟不喜欢他,他的宿命也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劫,渡过去、或是过不去,也都罢了。
可是现在,他的四师弟喜欢他。
只要此刻脱口而出,给四师弟一个“是”字,便能真实地把他拥在怀中。那喜欢,那温度,那柔软,和那吻上去的甜,都是他的。
但他不能。不能为了贪那一分甜,把无辜的四师弟卷入他扭曲而是一场死局的宿命。
即使不是韩知竹,又暖又热的四师弟也能轻易被其他的人喜欢,平稳过这一生。
所以即使此刻他的心跳和幻境里并无三致,但心境却只能不同。
温柔、但不容抗拒地把程雁书从自己怀里扶起来,压着他在床榻上再次躺好,韩知竹说:“四师弟,你还是魇着了。我即刻去请宋长老来。”
他松开手,放开了程雁书,像是往日一般淡然地站起身,走出去。
床帘打开,再轻飘落下,把他不忍卒看的眼神封在了身后的床榻之上。
当心脏的最后一丝疼痛抽去最后一丝意识之后,陷入绝对沉睡的程雁书仿佛穿梭过了无数个梦。
从冷面罚他的韩知竹,对他不认同的韩知竹,觉得他不够好的韩知竹,到哄他吃药的韩知竹,总在左右护他安危的韩知竹,为他让无心剑出鞘的韩知竹,还有,把他吻到浑身发烫,意识全然模糊的韩知竹。
真真假假,混乱虚幻,交错着烧灼他沉在梦境里的意识,激出了不间断的冷汗和含糊不清的梦呓。
韩知竹又换了盆热水,把布巾拧得半干不干,轻轻地去擦程雁书额角、脸颊、脖子上的湿汗。
擦拭到锁骨时,韩知竹忽然停住了。
程雁书倏而睁开了眼,和他一上一下地对视着。似醒未醒的朦胧眼神,很诱人。
“你……”
韩知竹的“醒了”三字未曾出口,程雁书便忽然抬起手贴上了韩知竹的心口,紧紧贴了一会后,他带着将醒未醒的迷糊自言自语道:“这个心跳……是真的吗?”
韩知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睁开了眼。
拉下程雁书贴在他心口的手,再用那尚温热的布巾细细给他擦过了手,韩知竹直起身把布巾放进水盆后,方才沉声道:“既已醒了,把药喝了。”
程雁书的眼神依然朦胧,他迷迷糊糊的眸子转了转,又疲倦地闭上了。
“大师兄,我好像一直在做梦。又好像……我不知道。我做了好多好久的梦,我觉得好累。”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韩知竹说着梦话,“大师兄,梦这种东西,是不是一定是相反的,也一定是假的?”
韩知竹端着药碗站在床边,看着闭上眼唇色惨白的程雁书,不说话,也不动作。
“我做的那些梦……真的太好了。”程雁书睁开了眼,眼里的睡意和迷蒙已经被黑白分明的清醒全然替代,“好到我愿意用所有去换。所以,我希望它们是真的。”
“谁不希望美梦成真?”
接他话的是快步走进来的王临风。
程雁书自己撑着手臂坐了起来,又接过韩知竹手里的药碗。
梦那么好,梦里大师兄也对他越来越好,越来越在意了,他得抖擞精神,继续努力。
一仰脖,程雁书以和自己约定的姿态喝下那碗药,“我是必然要让美梦成真的。”
韩知竹眼神一荡,又复平静,收回药碗,又托着颗牛乳糖,送到了程雁书面前。
史无前例地干脆了喝了药,又自然地从韩知竹手里拈过牛乳糖,抛高了用嘴接住,程雁书掀开了薄被,下了床。
“你……慢着些。”韩知竹看他一连串的动作,不由得出声道。
“我没事了。”舒展双手,甚至还原地快速转了个圈表示自己已经生龙活虎,程雁书玩笑道,“宋长老真乃神医,昨天说三天我大致会好,结果一个晚上我就毫无问题了。哪天我要去给宋长老送个‘华佗在世’的匾额去。”
王临风向韩知竹笑:“我信,雁书确实大好了,他这上蹿下跳的劲,委实太足了。”
“那便好。”韩知竹似乎无谓地点了个头,转身向门口而去。
王临风立刻叫住他:“白大小姐和铸心堂的早膳我已经请店家备好,清游也陪着宋长老去用早膳了,大师兄,你守了雁书一整夜,用过了早膳就歇会吧?”
大师兄守了自己一整夜?
程雁书一怔:大师兄自己元神受损,每日还得闭关呢,守着自己一整夜,他怎么受得住?
这一怔,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体内灵力充沛,显然是大师兄在他醒来前已经给他渡过灵力了。
“大师兄,下次可别这样透支了。”程雁书快手快脚地拿起外衫匆忙套上,又抓起发带,“我去洗漱,大师兄你用完早膳便去休息,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我会配合三师兄三师兄料理妥当的。”
“还有下次?”王临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受伤的次数,还嫌不够多么?”
“对对对,没有下次。”程雁书随意绑了发,正欲再催没有表情站在原地的韩知竹去用膳休息,魏清游却迈进了门内。
“你们都在,正好。”他的表情异常凝重,“白大小姐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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