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坟墓（二）
肖烨今晚多梦，那是他两天的漫长经历……
简陋的电池时钟挂在墙壁上，它的秒针扳动，嘀嗒嘀嗒的，令一切更加静默。
肖烨透过那扇小的可怜的窗户看向已经暗下来的外界。
不出他所料，那些疯狂的怪物已经爬满了整片街区，很多还没来得及加入其中的活人被它们肢解撕裂，血肉横飞的画面又让肖烨呕了出来。
吐了一地的花白残渣，伴同刺鼻的酸臭剥离了肖烨为数不多的理智。名为理智的遮羞布被撕得粉碎后，肖烨也就无法劝说满是逃避的另一个自己。
他靠在墙角莫名地发疯，满嘴胡言。
“活该……死了活该，这样才对……不，别杀我……我还不想死呢……明明过几天就！”
这些话语夹杂他异常凄厉的苦笑声变得万分诡异。
“大哥哥……”止住哭泣的女孩将脸贴到肖烨面前，可能她以为这样的举动会令肖烨好受些。
“对不起……”肖烨又看到了老头的模样，眼泪止不住地溢出来。他终于在一系列事件里体验到生命的廉价和脆弱。
“大哥哥你别哭了。”女孩递给肖烨一盒饼干，微微颤抖的小手袒露着胆怯。
黄昏的余晖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肖烨似是抵触地把脸往对方伸手过来的反方向偏了偏，但最终还是没有躲开那只手，仅仅回了一个不太自在的眼神。
他们两人也就这样跪坐在地板上对峙了很久。
最后肖烨用力吸干鼻涕，缓缓收下那盒饼干。
咚咚咚。
“你爸妈呢。”
外面的噪音更加接近了，不够清晰却在地板门缝间传荡。
“他们去外面了。”
“外面”
“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住。”
肖烨这才意识到女孩指的“外面”是很远的地方，至少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的那种。
肖烨也是，爸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基本过年才会回来一次，他成了“留守儿童”，他也就再没人管的住……
伴随着剧烈的响声，门被破开了。
肖烨正想要起身，然而麻木的腿脚早已经把他锁在原地。
“我的确在等死啊。”肖烨仍不忘嘲讽自己一句，他的浆糊脑子根本没有让自己虎口逃生的办法。
“喂！还有活着的吗！”
清晰嗓音和照射进来的手电光亮令肖烨为之一愣，他马上回答道，“有的！有的！”
“快出来！下楼！下楼！”
他们比肖烨更加焦急，言语也被拥挤得连在了一起。
肖烨随后起身，并且一把环住身旁犹豫的女孩，蹬门而出。
与此同时，肖烨得知他们不是警察或者军队，只是靠着好几件大衣武装身体的普通人。
“小舞，你爷爷呢！”他们有人认出并对女孩问道。
女孩冷漠地摇了摇头，他们的身影也被肖烨的奔跑一律盖过。
挤上人流围堵的货车，肖烨再度看见了人与丧尸的搏杀：不是三五人把丧尸擒住，便是数只丧尸将人分食。这哪里是城市街道，这该是活人的屠宰场。
他回过神，车内暗得出奇。
随同肖烨一起上车的其他人脸上都是惨白色的，挂着一抹雨天一般的阴霾。
他们大都低着头，下颚和嘴唇不停打颤。
“还有吗！”
“没了没了！快撤！”
可没等另一人回答，他们俩就都被一拥而上的丧尸们掩盖了。
货车扬长而去，留得一只喇叭挂在高杆上，吸引着丧尸源源不断袭来。
肖烨再也不愿看向杨柳街，那夜空下乌泱泱一片的，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张画面都要震撼且恐怖。
偶尔扑闪的光亮如此真实，像一把明晃晃的刀悬在心口，压抑得肖烨喘不过气来。
肖烨曾见过现在的模样，大家和送丧的殡仪队伍似的，向着另一个墓地挺进，与死神们一次又一次地邂逅与擦肩……
车辆摇晃奔走。
恍惚不久，直到肖烨再没听见之前的尖叫与咆哮，他揉了揉眼，带着女孩下了车。
车身满是血迹，冰冷钢铁连腥臭都被其压抑。
幸存的人们紧接着被带入幽暗的山洞。
这里肖烨认识，他曾跟随班级来这郊游过，他们几个男生也因此发现了隐秘的山洞——一个上世纪建设的防空设施。
防空洞的铁门锈迹斑斑，伴随时有时无的呜咽缓缓打开，里面的光愈发显眼。
几个转角，肖烨终于看到了那时一直想探秘却未得结果的防空洞内部。
几百人在偌大空间里席地而坐，稍微早些抵达而靠在里面的，则有垫背的被褥凉席。
他们堵得几乎贴在一起，围得周遭水泄不通。
肖烨随着前面几人就地坐下，裤子底下蔓延而来的湿润与周遭交织的浓重气味无法撼动已然厌倦的他。
老鼠的藏匿与害虫的奔走都在各色声音的掩盖下化为乌有，肖烨就这样靠在发霉的混泥土墙边冥想。
女孩很安静，她侧躺在肖烨的大腿上，朝着看不到光的一面熟睡。
肖烨轻抚她的脸颊和头发，此刻周遭仅有指尖是温暖的。
肖烨闭上眼睛，仍然看到了一幕幕惨剧，他永远抵达不到结束的真实，他自信熬不到解脱的那一刻……
夜晚本该在眨眼间过去，可时间被刻意拉长了，以至于肖烨憋着尿意醒来时外面一片漆黑，洞里的灯也几乎熄灭。
肖烨拖着压麻的左腿在人群间过渡，他的脚步和人群里的鼾声混成一团，时有时无的悄悄话流经耳畔……肖烨依靠微弱的光辨别路径，直到他遇见了那个颤抖的家伙。
他蜷缩在草席上，一盏微弱的小手电横在侧脸前，头发脱落散了满地，口中好像还在呢喃什么。
他只因躲在角落里无人发现，但最终被肖烨难以置信地注视着。
他唇口无力呻吟。
“救我……”
可唤不到一丝怜悯。
肖烨需要一把工具，一把足以剖开眼前怪物腹腔，足以卸掉眼前怪物手脚的利器。
“救救我……”
然而当得知肖烨寻找的是什么时，他拼命从喉管里挤出字眼，“求你了。”
这种话语根本无法撼动肖烨的憎恶，他有多么憎恶……毁了一切的怪物就在眼前苟延残喘，他只求一击毙命发泄自己压抑的所有情绪。
两人都是那么渺小，他们的作为没有激起周遭一丝反应，人群还是静得出奇。
肖烨抽出一截锈铁，它挥击所造成的伤害毫无疑问能夺去人的性命。
眼泪从已经苍白的他的脸颊流落。
他无力反抗，他仍是不愿放弃挣扎。
“为什么反抗？你到头来都会死的。”肖烨安抚他。
他拼命摇头。
“我真羡慕你，可以那么痛快的死去。”
沉默良久，肖烨停下动作。
腐烂的臭味钻入鼻腔，但肖烨的动作凝住了。
可他还是人，他拥有意识，他拥有和肖烨相似的过往，他也会因为恐惧喑哑和失禁。
只不过是结局不同，他待会会变成一只丑陋疯狂的怪物，而肖烨会变成一滩不成人样的烂肉，只是一种微妙的对立而已……
“怪物可以，但他是活生生的人啊！”肖烨的想法搪塞了自己，他没有想过杀人，更何况眼前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家伙。
即使放任他会令整个山洞演变为战场，演变为杨柳街一样的坟墓……
肖烨放弃了一切思路，他现在想要继续逃跑。
回程的脚步加快了，肖烨并不计较踩踏到什么，后面传来的叫骂只会逼迫自己更加焦急。
跨过熟睡的人群，肖烨最后蹲在女孩身边，她还是那么安静地存在着。
然而肖烨不想再和她一起了。
那些恐怖画面之下的脸庞不该如此，不该是她，不该是任意与自己有所交集的人。
肖烨此时更希望那些怪物的模样能像女孩一般，至少那样他敢于坦然赴死。
“至少不该让我看到那时的你。”肖烨松开了有些冰凉的手，“再见了。”
他独自离去，推开呜咽的铁门，洞外本该把守的人员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件肖烨珍惜的昂贵外套就一直垫在女孩静谧的侧脸，作为肖烨遗留的最后温柔陪伴她度过接下来的短暂时光。